天上的星星落满地
2015-05-30郑飞雪
郑飞雪
我们就像小星星,天上的星星落满地。
采野莓
采野莓往往由小丫头山月带头。山月在家砍过柴,知道哪个山头的野莓子多,哪个山头的野莓子少。我们手里握一根青青的松枝,可以驱虫子,也可以打蛇,但更多时候是把它从后背脖颈插进衣领子里,像洪湖赤卫队里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不这样整装,是会被开除出队伍的。
山路蜿蜒崎岖,呈现眼前的是一垅垅青翠的茶园。茶树被修饬得很整齐,农人对茶树的修整不亚于精心侍弄自家的孩子。茶树理着齐整整青亮亮的头发,密茬茬地挨在一起,排成一列列。那笔直的绿色线条,像从地底深处疏导出来的春水,一山连一山,一排接一排,绵延流淌,从山脚荡漾山巅。那么笔直的绿,让我联想起被拉伸的橡皮筋,用欢快的脚丫弹跳起来,没准儿能被弹上天。
低矮的野草莓像神秘的小矮人躲在茶园的田垄边,一坡顺着一坡,繁密地疯长。寂寞的山坡簇拥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杂草儿,看起来十分热闹。小草们枝叶蔓延自由自在,茂密成昌盛的家族。风吹草低间,它们用共通的话语窃窃交谈,人类不懂小草的秘密。玲珑的野莓果像仙国里撒落的珠宝,星星点点镶缀在草丛里,被伙伴们寻奇探宝的松枝拨拉出来,鲜红的、浅绿的、淡黄的,像奇珍异宝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没有一颗稀世珍宝比鲜红的野草莓,能让孩子的盼望穿过漫漫春天;没有一种美味佳肴比熟透的野草莓,更能丰富当时孩子纯真的味蕾。事实上,孩子们对春天草莓的渴望,从见到路边第一朵野莓花就开始了。
野草莓的花朵类似美丽的野蔷薇,有五片洁白的花瓣,像初春的雪噙在草叶芬芳的唇齿间,静静吐露出来。成片成片雪白的草莓花,如白色的蝶,纷纷柄落在草地上。盼望,像一棵嫩芽,随着一丛丛花朵的开绽,悄悄萌动。心尖上的等待如素雪慢慢融化,涌出寻觅的冲动。当暖风中传来花粉芬芳的气息,孩子们已经探头探脑地在草丛中寻觅第一颗绿宝石般生硬的野莓果。野莓花在蜂飞蝶舞中渐渐飘落,艳红的莓果星星点灯般探出头来,这样的等待多么漫长,又多么激动而兴奋呵。孩子们早已插上翅膀,小鸟一样飞奔向田野,飞奔进山林。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为草莓满山狂奔的孩子,跳跃过坡埂,践踏过草丛,欢欣雀跃地在草丛中寻觅。即使满身荆棘,皮肤被撕扯得痛痒,也不轻易遗漏掉草叶间一颗熟透的野莓果。那熟得暴涨欲裂的草莓,张着浓艳的嘴唇,似乎等待微风来临时诉说些什么,它安静抖动着,还没来得及把羞涩的心事说出口,就被毛毛躁躁的手从枝叶间掠掳而下,瞧也不瞧,贪婪地塞进嘴里。舌尖一卷,轻轻化开,那一缕香魂淡了,没了。香浓的清甜从心间悄悄弥漫开,复仇似的,诱惑着更强烈的掠夺。青绿的小疙瘩,像河沟里冒着苔藓的小石头,人们也不放过,对准嘴巴重重哈一口气,牙尖咬开,又苦又涩的滋味从舌根呛进鼻尖,皱巴眉头,连渣吐掉;半红半黄的,味道最好,酸酸甜甜,像一缕缕童谣勾起无边的幻想。常常一边采摘一边吃,口袋装满了,肚子也撑胀了。吐出的口气和衣袖间的气息,满是浆果芬芳的味道。碎裂的果浆染得衣裳红一片,紫一片,像山神拼凑的彩色霓裳。一路奔跑啊,跳跃啊,狂呼啊,脚步翻山越岭。
有一种蛇莓让童年的孩子望而却步。在鲜红的浆果上附着雪团一样的白色泡沫,像昨夜神秘的幽灵奶过的痕迹。传说那是蛇的唾液,一枚被蛇亲吻过的浆果吞服之后,会让人在三步之内毙命。它像幽幽的断肠草散发着恶魔的毒咒,没有人敢碰触它。缘于这种畏怯,摘野莓时,有了舍弃,被虫子叮咬过稍微腐烂的莓果,也被怀疑蛇唇热烈的拥吻。蛇柔软的身体无声地委蛇过草丛,鲜艳的莓果是它芬芳的迷恋。当人类和异类拥有共同的爱恋,人对施了魔法的毒果不敢横刀夺爱。在植物无声的世界里,它是恶的标识,恶的圈禁。没人敢越过雷池触摸咒符,卷入魔圈。
我最后止步于采野莓的热衷,不是由于对荒山蛇毒的畏惧,也不是后来年龄的成熟,伙伴山月在荒坟岗的一声怪叫,在童年梦里留下了挥之不散的惊恐。山月伸手拉一枝挂满红灯笼般莓果的枝茎,像有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她瘦小的身体如弹簧一样伸长,倾斜着,最后像一团土疙瘩,骨碌骨碌滚向下面的山崖。我以为她会粉身碎骨,立即从草径冲下茶坡,想扶起摔伤的山月。看见山月像青蛙一样,双手着地、双脚长跪,凄惨地叫了一声:娘啊——这叫喊,是出自本能的先天反应,是母语的自然脱口。但她面前长跪的是一座乱石堆的坟冢,周围荒草凄凄,树影摇动……我毛骨悚然。
山月白小失去了亲娘,像冥冥中的召唤,让她跪倒坟前失声叫喊。我吓得撒开手中的野莓果,一路狂奔冲下山径。
秋树林
树林是密密的楮树林,不是特别粗壮。青青的躯干,一棵挨一棵,像小学生手挽手站立操场,听校长讲报告。风一吹,林野哗哗啦啦响起细碎的掌声,细碎的网叶像无数双眼睛,从林子深处好奇地张望。
穿行在林野间,被无数陌生的眼睛关注着,显得平凡而渺小,像浩荡河道里一颗微不足道的碎石子,被树叶哗哗流淌的语言淹没。人被林野的风吹得飘荡起来,在这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流连;在这条路和那条路上迷茫。阳光从林梢散射下来,扩散成一圈圈透明丝线,整个人像要被这明丽婉转的丝线提升起来,心情放飞如明媚的春天。
楮米从秋天成熟,秋天的楮树林对放学的孩子,简直是快乐的天堂。孩子们一个个像野鹿一样窜进林子,眨眼间,没了影儿。抬头看天,小小的身子挂在林梢上,猴子一样在这棵树丫和那棵树丫之间荡来荡去。少年的身影是那样轻盈而富有弹性,柔韧的枝条被快乐甩荡着,沉甸甸地压弯过来,又轻悠悠晃荡过去,甩出一道道优美的弧。我赤足,试图从一株泛着青色树皮的枝干爬上去。年轻的树,它的皮肤和我童年的肌肤一样光洁柔和,但我稚笨的脚丫贴紧树干,往上攀升一尺,又毫不争气地溜下来。双手双脚好不容易卡紧树脖子,身体依附在树干上,使劲努力,很快又狼狈不堪地滑下来,摔个仰面朝天。记忆中,我没有一次成功地爬上一棵树。父母给我的遗传基因如此奇怪,我能踮起脚尖仙鹤展翅一样单足婷立许久,却没有能力附住一棵树,往上攀升。也许是先天的臂力和脚力不足。明白了自己的天分,我不做白费力气的挣扎。从此放弃攀附,学会仰望。站在翠绿的树丫下,仰头看小伙伴轻巧的身体如猿猴一样,从一棵树灵活蹿到另一棵树,攀折下结满楮米的枝丫,剥开青刺般的苞衣,成熟饱满的楮米连壳丢进嘴里,那种悠然自得令我羡慕无比。
“丢下来,丢下来——”我对树上叫道。伙伴们身子往树杈用力一靠,枝丫摇荡起来,蓝天白云在摇动的树影间魔幻般变动,切割后整合,整合又碎裂,星星点点的天空从重重叠叠的枝影间遗漏下来,如夜空里闪烁的繁星。楮米暴裂开苞衣密密麻麻地往下洒落,像满天星斗纷纷往下坠。是谁的眼泪在飞?谁的歌声穿过故乡梦萦魂牵?楮米星雨般密密实实砸在头顶,洒在身上,麻麻痛痛,那是被鞭打的知觉,清醒而幸福。楮米洒落到地面上,蹦跳着,滚动着,躲进层层积叶里。它们顽皮地碰撞、逃匿,让人产生了奇妙的追踪。我寻觅的路径耐心而认真,充满好奇。翻开一片片枯叶,如穿梭过重重黑暗在曲径通幽处探险;捡拾起网网的褐色楮米,如穿行在茫茫乌云里撞见闪亮的星星。遗落和寻找,让我觉得大地上的事情奇妙无比:种子和果子通过树的躯体轮回,如流水穿过阳光在空气中飘飞。云朵是流水流淌的梦想;种子是果子坠落的梦想。生命周而复始,如尘的颗粒穿过光的罅隙,悄悄播种时间的足迹。
饱满的楮米撑破坚硬的壳,暴出洁白的米肉,脆生生地嚼在嘴里,比米粒清甜,比米粒清香。在树影间细细咀嚼,回味无穷。奶白色楮米的香气如甘醇的豆浆气息,升腾起缕缕芬芳的绵想。这种滋味常常会牵绊我搜寻的脚步,索性歇下脚来,蹲坐在枯叶上,旁边零散着楮米枝叶,剥落开一粒粒熟透的楮米,一整把白玉般的楮米塞满嘴巴,腮帮鼓鼓,奶白色的汁浆从嘴里溢出来,清香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