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时候，希望你们都在

紫堇轩

妈：

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想我不会提笔写下这封信。

前一天晚上，你一个电话打过来，张口就骂我忘恩负义。在我印象中，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重的话。你话里带着哭腔。后来你哆嗦着说，老爸查出有肺结核，要我赶快回去。我说了很多话安慰你，也试图让自己冷静。挂机后，我立刻请假买了最近一班车的票赶回家。

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比我走上高考考场时都要焦虑得多。当时我甚至想过，万一老爸病情恶化，我是不是真的要辞职回家，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在推开门的瞬间，我却看到你和爸安然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有说有笑。我懵住了。爸问：“顾盼，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你接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外面风大。”

你把我拉到房间里，说让我回来这一趟有更重要的事：你托人帮我物色了一个对象，要我回来见见。

我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然而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我要被扣掉几百元的薪水，要错过单位隔天的例会，还在车上流了不少自责的眼泪。

出于对你的尊重，第二天我还是见了那位林先生。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异地恋没有好结果。”

是的，你打算用一段感情牵制住我。以爱的名义，你把女儿置于尴尬的境地。我跟林先生委婉地说明了我的情况，然后主动埋了单。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坐上了回广州的火车。

早在3年前毕业时，我要留在大城市上班的时候，你就曾为此在电话里跟我起过争执。你说，外面的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人租房很危险，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一个女孩子，就应该在家过小日子，还是回来吧。

挂了电话，我知道这事一定还有续集。果然，在我工作了3个月以后，我和女上司吵了架，一冲动便递交了辞职信。你坐大巴亲自来看我。我非常吃惊：平常你晕车，最不喜欢出门。但这一次，你看准了机会，打算把我领回家。而那时候，我已经向上司检讨了错误，并打算全身心向更好的明天冲刺。

我说，这里是女儿我上了4年大学的地方，有我的好朋友和我敬重的师长，遇到困难我可以向他们求助。我还向你保证，虽然我4年间的恋爱记录为零，但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地方，我将有更多机会遇见我的另一半。

你终于对我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回过头，黄昏的霞光温柔地抚着你的脸庞：“那就依你吧。如果干得不开心，可以随时回来。你一个女孩子，离家那么远，我们挺孤独的呢。”我眼眶发烫，当时真的差点就跟你一起上了车。可我没有。这里有我尚未实现的导演梦，我不能轻易放弃。

妈妈，从我懂事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向导。从你身上，我学会了打扮，学会了感恩，也学到了自立的品格。你那些美好的箴言像蝴蝶标本，一直收藏在我记忆的匣子里。

岁月像踩了溜冰鞋。长大后，遵循着你的教导，我不希望把一辈子耗在我不爱的有钱男人身上。我对你和爸说过，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导演。贫瘠的小城市显然无法支撑起这个看似荒诞的梦想，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家，找到了这个富有朝气的公司，从助理开始做起。

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大城市的向往和依赖。我喜欢那里便捷的交通、完善的设施、深厚的人文底蕴，更喜欢那里潜伏的未知机遇。在这些地方，各方面的社会资源更丰富，各个领域的人才也更集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竞争催人奋进。我和千千万万年轻人一样，希望能在这个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李安刚做电影时，被困在家乡台湾，一筹莫展。他父亲抱持着老思想，觉得做个戏剧教授还可以，做电影的人和戏子没有差别。直到留学国外，在中西方文化的交融激荡下，他才重新开始了梦的征途。然而，当他凭借《喜宴》得到金熊奖时，他爸爸依旧在念叨着让他赶快改行。

妈，你和很多老人一样，因为时代的剧变，与外面的世界断开了一条小小的裂缝。我不怪你。经过这几年的打磨，女儿已经学会心平气和地站在你的立场考虑。我知道，你的种种行为，和千千万万普通的父母一样，都是为了让子女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平静的生活磨砺不了人，世界每天都在翻新，任谁都要铆足劲，稍有懈怠，就会被抛下。所以，我只能在漫长的跋涉过程中慢慢去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和你一样，我也希望自己将来可以跟小孩经常见面。所以，就算连夜赶回家，迎接我的是一场闹剧，我也没有发脾气。但我更希望我的孩子们在羽翼丰满的时候，去更广阔的世界，受到改造、得到训练，与更多种人交往，见识更多的事，成长为更强大的人，而不是在一潭搅不动的死水里，慢慢失去活力，成为一具枯骨。

也感谢你，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能够独立思考。我回头看过去的点点滴滴时，突然觉得：“哇，原来时间不只是过得快，也改变了很多人和事。”

妈，你比谁都爱我，你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不是带给我伤害和难堪，这点毋庸置疑。但是爱，不应该变成绑架和羁绊。在这一点上，我更感谢父亲。他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戒了烟，只喝少量的酒，也不再熬夜看球赛。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远方的子女放心，好专注地去完成自己的计划。

看吧，每次和你通电话，你的问候方式都是问我吃了没。我在这头哭笑不得。我很想告诉你的是，这世界上除了吃饱睡好，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在梦想尚未实现之前，我不惧远行，也不曾为悠长的岁月忧虑。可是现在，我却真切地近忧远虑着。我曾经在深夜读海子的《黑风》，念到“人们啊，所有交给你们的，都异常沉重”的时候，在异乡掉下了感同身受的泪。但第二天，我还是要跟所有在暗夜里失意的青年人一样，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因为事业刚有起色，让我看见远方的光，我更应该着眼于大局，全力以赴去做好后续的事。

跟你们的遗憾相类似，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们不在我身边。实现梦想的路上，充满着焦虑、孤单、挫败，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件根本不值得祝福的事情。而整个过程中最让人难过的，是我不得不将生命中到目前为止最长的离别，给了最疼惜自己的父母。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地理的距离变遥远，相反，短暂而珍贵的陪伴，会比天天腻在一起更值得回忆。我也答应你，身为一个女孩，我在外面会处处小心，照顾好自己，重要的事情我会第一时间找你们商量，征求你们的意见。

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我不再冒失，不再轻浮，我正在努力变得沉稳圆熟。给女儿一点时间，我会成为同龄人里更出色的一分子，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我需要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另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如果希望晚年不陷入孤独，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女儿不是你们生活的全部。你们应当有自己的小世界、自己的娱乐消遣方式，锻炼身体，陶冶情趣，在喜欢的事物里找到更多的乐趣。

很巧，我的朋友都选择在同一个地方扎了根。曾经我也迷惘过，但她们让我感受到了温暖。那种温暖不夹杂任何私欲，就跟家人给予的一样。请你相信，有她们在，我至少在陌生的土地上有所依靠。

作为受过不同教育的两代人，遭遇这些不同价值观的碰撞所带来的尴尬是必然的。但这些终究会被超越。我也深知，能和亲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我会常常回去看望你们。

亲爱的老妈，一切都很不容易，但幸好一切都在动荡中朝着好的方向缓缓行进。此刻，在川流不息的风景里，我闭上疲惫的双眼，仿佛可以看见若干年后，小小的试映室里，坐着我最亲最爱的你们和我的几个知心朋友，你们为剧情或微笑或落泪，为我鼓掌喝彩。

我最好的时候，希望你们都健在。

永远爱你的女儿

张心涛摘自《全世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