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乡关何处是
2015-05-30
中央提出,城镇化的发展要让居民“记得住乡愁”,这顺应了世情人心,对承继传统文化、对中华民族保根护源,功莫大焉。“记得住乡愁”的城镇化,是一种什么样的城镇化呢?
重新审视乡村价值定位
“乡愁”一词寄托着游子对故乡记忆的眷恋和思念。愁之所生者有二,一愁思而不得见,二愁见了已面目全非。只有留得住原汁原味的乡土风貌,才会留得住梦绕魂牵的不老记忆。近年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高速推进,人们被城市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的美景所陶醉,一个“城镇化就是以工业取代农业、城市取代农村”的观念正在膨胀。观照“乡愁”,重新审视城镇化过程中的乡村的价值定位,已成为必须直面的问题。
“让居民记得住乡愁”,让人们感到一种暖意。乡愁其实与乡恋之情共存;在城里的,无论新居民还是老居民,都有一种对乡村的亲近愿望。这种乡愁或乡恋之情,本质上是两种心理依赖:一是对益于健康的自然环境的依赖;二是对亲善人际关系的依赖。总的来说,是要建设一个让居民保有乡恋之情的温馨城市。
“让居民记得住乡愁”,这一精彩表述深刻揭示了城镇化发展与乡村文化传承的问题。城镇化不仅是“圈地盖楼”,也不仅是表面的冠冕堂皇,每个城镇都应该有自己的内涵。当你走进这些位于乡村的中小城镇,你会感到不是在乡村,倒像是身在美丽的城市,你会看到文明生产、体面生活的农民,发现他们工作有序、生活有度的思想境界,感受人与人平等、和睦,人与社会、自然和谐的气氛,这大约就是“记得住乡愁”的城镇化。
城乡可持续互动
上海世博会瑞士国家馆取名为“自然乐园”,参观者乘缆车登上瑞士馆,脚下是布满绿茵和花丛的田园风光。它提醒我们,真正高品质生活是需要城市与乡村的可持续互动,而不是抛弃乡村。然而,在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下,中国乡村正加速沦陷。其命运有四:
一是被城市吞没,成为真正的城区。在那些城郊地带,随着城市的快速推进,良田盖上了工厂,老屋换成了楼房,整个基础设施都穿上了城市的外衣,农民也成为市民,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表面上看,往日的农村跟现代的城市一模一样,但在内部管理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此城区非彼城区。比如虽然村委会转为居委会了,但由于原来的村庄普遍存在集体经济组织,或多或少拥有一些集体资产,变成城市社区以后,集体组织走向公司化,集体资产走向市场化。如果管理跟不上,或者那些“新市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不能完全融进去,势必造成“村庄的终结”与“农民的终结”合不上拍,这些被城市吸纳的村庄,就会生长成另外一个产物——“城中村”,这样的城市“胎记”,在一线城市不在少数。
二是被拆并成新的农村居民点,成为“新村”。一些地方在“土地财政”的诱惑和“占补平衡”的规制下,采取行政干预的措施以宅基地换住房,以承包地换户口。比如2006年,山东推行“撤村改社区”计划,用4年时间改造村庄334个;2009年,河北启动了1000个村的新民居建设;2010年,重庆打算通过“三件衣服换五件衣服”,10年实现1000万人“农转非”。新的农村居民点,表面上看,房子更漂亮了,村容更整洁了,但是,却打破了世世代代聚族而居的熟人环境,打破了村落社会的组织结构,打破了传统的村落文化,打破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打破了熟人社会的秩序,打破了乡村的稳定和谐。这样的“新村”未必就是农民心目中追求的“新农村”。一些“被上楼”的居民面临着一系列问题,比如生活成本的问题、“闲人”的问题、角色转换的问题、后顾之忧的问题等。
三是成为“空心村”,直至消亡。有一些村庄土地贫瘠,生态脆弱,随着环境的恶化,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也有一些村庄远离经济增长中心,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即使不差资源,但难以化为资本。在这样的村庄里居住的年轻人多把家乡视为羁绊,只要有机会,就拼命逃离,要么考出去,要么出去打工,要么移民搬迁出去。村庄里渐渐只剩下没有出路的留守老人,随着老人的去世,村庄就自然消亡。
四是被传承和保护下来,成为“村庄博物馆”。一些古代村落,因为科学规划和合理建造,远远超出了最基本的居住功能,渗透在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屋檐下的都是浓郁淳厚的耕读文化和“天人合一”的哲学精华,继承到现在,早已上升到一种美学价值。比如安徽的宏村、湖南的张谷英村、福建的永定土楼村、浙江的诸葛八卦村等。这些村庄已经作为历史文物被保存下来,大部分成为供游客参观的景点。不过,这种村庄在历史的演进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最珍贵的人文内核正在被商品经济洗刷侵蚀。
当下中国,城镇化还远远不够,还需要不断向前推进,但是,推进城镇化不是建立在一刀切地消灭村庄的基础上,两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世博会以城市为主题,但在世博会上却开设了一个乡村馆,它告诉人们: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乡村让城市更向往。
转变土地规划理念
环境心理学发现,高密度居住环境与人的心理和生理恶变之间有高度关联。研究发现,住在多层或高层住宅中的孩子,在一些生活技巧的学习上发展较迟钝,且容易感染呼吸道疾病,较富于侵略性,容易失眠,神经系统病变的机率较高,社交能力较差。研究者还指出,住在高密度住宅区内,会导致更强烈的拥挤感,并且出现其它负面态度,如知觉到的控制、安全、隐私与满足感降低,与其他居民的关系品质恶化。
上面引述的研究结论,可以解释乡村人际关系为什么要比城市的人际关系亲善许多。城市居民所居住的各类楼房,特别是塔楼,使人们之间相互侵入了心理安全边界。人们所说的居住要“接地气”,其实是需要一种由足够居住空间而伴生的心理安全。
以往我国城市建设基本忽视了人对合理空间的需要,因而让人难以产生乡恋之情。现在全国城市建成区的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8000人左右,但城市建成区内的住宅区的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却多在6万人~10万人以上。甚至连一些小县城也热衷于给百姓建造摩天大楼。公共领域过大,公务人员办公区在上班时间的人员密度本身不高,下班以后更谈不上有什么密度。工商企业的占地面积也大,很多开发区的疏朗、开阔程度令人惊讶。此外,我国许多城市周边的浅山地带并不是适合有竞争力的农业发展的土地,如果适当布局人口,不仅可以提高市民居住品质,还更有利于生态保护,减少政府的生态维护支出,但目前的规划理念似乎与这种认识极不相容。
让居民保有乡恋之情的城市是完全可以建造的。一是扩大居民区面积在城市建成区总面积中的比重,例如,由现在的20%左右提高到40%以上。二是至少让城市的中产阶层能有经济型的独栋住宅,而让政府、企业与社会机构在城市的中心区使用摩天大楼。三是将城市核心区周边不便于农业耕作的土地利用起来,在合理规划的前提下,使其既能改善城市中产阶级居住条件,又能同时提升植被覆盖质量,改善生态环境。四是考虑到中低收入者的情况,尽量安排他们到接近市区中心的区域居住,密度也不能太高。国外经验证明,低收入者离开城市中心区居住弊大于利。
按以上规划原则发展城市,依据我国的人口与国土资源条件,根本不用多占农地,就可以达到目的。按我国地理学家的意见,我国大概有近60亿亩国土是适合人类居住、生活的土地,如果规划合理,有3亿亩做建设用地,在保证公共部门与工商业用地的前提下,仍旧足以让3亿个家庭有建设独栋房屋的土地。实际上,我国目前城乡建设用地已经在4亿亩左右。此外,60亿亩以外的更大面积的国土,仍然可以被保护为原生态土地。简单说,让中国人住得舒服一些,根本不需要多占耕地,也不需要减少生态安全所需要的土地;真正需要的是改变土地规划理念。
乡土文化是文明根基
乡村既是传统文明的载体和源头,也是现代文明的根基和依托,它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文化遗产。例如,现代社会,在制度和规则层面有两大基本要件,一是产权关系及与之配套的法律体系,二是诚信体系。这两大要件正是传统乡土文化最明显的特质。
传统乡土文化观念中有着清晰的产权关系及其规范要约。比如,每家每户耕作的土地不仅有面积、地块等标识,还有“鱼鳞图”勾勒它,就连阳光、空气、水这些取之不尽的自然之物都有明确的产权。盖房子不能挡住别人的行路、采光、通风,灌溉农田要兼顾下游用水,臭粪池不能建在村子的上风头等,这都是溶化在农民血液中的维护别人产权的乡规民约。
同时,传统乡土文化有着别具一格的诚信体系。城市是移民性的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靠契约,乡村社会是聚族而居的熟人社会,靠的是诚信。以诚信和道德作为相互利益关系的抵押品,看起来没有法律的威严,感觉虚无缥缈,实际上比实物抵押更具约束力。因为在这种熟人环境下一旦违约,不仅要被整个熟人社区集体抛弃,还将付出祸及子孙的沉重代价。这些宝贵的文明遗产不应该被城镇化大浪卷走。
一定程度上,中国乡村承载着五千年文明传承之根,包括方言、风俗习惯、思想道德、宗教信仰、娱乐、雕塑、建筑、中医药、文物古迹、衣着服饰等,中国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绝大多数都在乡村,少数民族的“非遗”更是全部都在乡村中。可以说,乡村文明承载着我国宝贵的文化遗产,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信息。
在城镇化的过程中,由于深受强势的城市文化以及外来文化的影响,许多历史名城中的文化遗产遭受到冲击,城市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方面面临着“建设性破坏”、“开发性破坏”及“商业旅游性破坏”。一些古香古色的传统文化小镇,遭到大拆大建的毁灭性开发,致使一片片积淀丰富人文信息的历史街区被夷为平地,许多具有历史意义的传统文化街区的历史真实性正在消失。城市发展、城市建筑和城市布局趋同,出现千城一面、风貌雷同的现象。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的保护成为我国城镇化发展的新挑战。
中央提出的“慎砍树、不填湖、少拆房”就体现了对这种传统“乡愁”文化的保护。我们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乡土文化断裂,如果城镇化浪潮让人们都进入城市一元文化,那么这是对文化多样性的致命打击。所以,新型城镇化过程中要未雨绸缪,防止本已脆弱的传统文化生态再遭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