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路
2015-05-30
如果不是为应付老师交给的任务,你会用文字记录下日常的生活吗?周国平先生在上小学时,就自发写日记了,“所记的都是一些琐屑的事情,诸如父亲带我到谁家做客、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之类。在这种孩子气的日记中隐藏着一切写作的基本动机,就是要用文字留住生活中的快乐,留住岁月,不让他们消逝得无影无踪。”
周国平的《侯家路》,写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细小记忆。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性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正是这些琐碎而温暖的记忆,让少年周国平在体味人生和追问意义之间,成就了当代最有灵魂的作家、哲学家。
从记事起,我家就住在侯家路120号。不过,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在虹口区的一所房子里。户口簿上记载,我出生的日期是1945年7月25日。我对这个日期不能肯定,多年前我在老户口册上看到的记载是5月7日,即使那是指农历,推算起来仍出入甚大。现在我已经无法弄清这个更改是怎么发生的了。我一向不留意自己的生日,记住它只是为了应付填写表格。我的父母也是如此,从小到大,他们不曾给儿女们庆祝过生日。不过,就算日期真是弄错了,关系也不大吧,无损于我已经千真万确出生这个事实。
母亲说,怀我的时候,抗战临近结束,日本飞机(我估计应该是友邦的飞机)频繁轰炸上海,虹口是重点目标,窗外警报声和炸弹声不绝,使她惊吓不已。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胎教,造就了我的过于敏感的天性。我出生后不久,日本就投降了,因此家人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以表达国家从此和平的愿望。母亲怀我时身体不好,分娩后没有奶水,我是靠奶粉长大的,因此体质也比较弱。我生下后不久,一家姓毛的邻居不慎失火,把整幢房子烧了。其后这个邻居投靠他的哥哥,把我家也介绍过去,于是我家搬到了侯家路,住进了他哥哥当二房东的住宅里。我不知道大房东是谁,从没有听人说起过。事过十多年后,母亲还常常不胜怀念地说起虹口住宅的舒适,而对毛家的闯祸耿耿于怀。我是丝毫不记得我的诞生屋的情形了,受母亲情绪的感染,我总把它想象成一幢明亮宽敞的楼房,总之世上没有比它更美丽的房屋了。
侯家路位于上海东南角,属于邑庙区(后改称南市区)。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窄小的街道纵横交错,路面用不规则的蜡黄色或青灰色大卵石铺成,街道两旁是低矮陈旧的砖房和木板房,它们紧紧地挤挨在一起。在当时的上海,有两个区最像贫民窟,一个是闸北区,另一个就是邑庙区。邑庙区靠近黄浦江,由于排水设施落后,每年暴雨季节,当黄浦江涨水的时候,那一带的街道上便会积起齐膝深的水,我们称作发大水。水是从阴沟里漫上来的,当然很脏,水面上蹿跃着水蜘蛛。大人们自然觉得不便,但我们孩子们却像过节一样,一个个穿着木屐或赤着脚,兴高采烈地在脏水里蹚来蹚去。对于可怜的城市孩子来说,这是难得的和水亲近的机会。
上海老城区的黎明景象极具特色。每天清晨,天蒙蒙亮,便有人推着粪车边走边吆喊,家家户户提着马桶走出门来,把粪便倒进粪车,一时间街上臭气扑鼻,响起了一片用竹刷洗刷马桶的声音。一会儿,垃圾车来了,推车人丁零丁零地摇着手铃,家家户户又出来倒垃圾。街道就在这刷马桶声和铃铛声中醒来了。然后,女人们提着竹篮,围在街道边的菜摊旁讨价还价,一片喧哗声中,开始了雷同而又热闹的一天。
周国平 1945年生于上海,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代表作有学术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等,散文集《人与永恒》《忧伤的情欲》《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等,译著《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偶像的黄昏》等。
责任编辑 周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