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油坛子
2015-05-30路易吉·皮兰德娄
(意大利)路易吉·皮兰德娄
那一年又是油橄榄的丰收年。前一年在开花期遇上的大雾没有影响结实,如今棵棵树的枝头硕果累累。
唐·罗洛·齐拉法在首阳山的农庄的山坡上种了好大一圈油橄榄树。他预计地窖里的那五只旧的彩陶坛子盛不下新榨的油,因此及时地在圣斯特法诺·迪·卡马斯特拉预定了第六只容量更大的坛子,在那里人们为他造一只齐人胸高的坛子,肚子威风凛凛地挺起来,就像女修道院院长带领着五个小修女。
不消说,为了这只坛子他同那里的烧窑师傅也吵过架。唐·罗洛·齐拉法同谁没吵过呢?为了一件小事,哪怕是围墙上掉下来的一粒石子儿或一根稻草,他都要进城去打官司吆喝别人给他准备骡子。于是,他状告这个人,起诉那个人,胡乱地买印花纸和付律师费,总是到处花钱,已经处于半破产的境地。
据说,他的法律顾问不耐烦每周见他两三次,为了不让他找自己,就送给他一本像做弥撒时用的那种小册子:一本法律手册,以此逃避替他寻找闹纠纷的法律根据。
从前同他吵架的人都取笑他,冲着他叫嚷:“备骡!”现在,却说:“查查本本儿!”
唐·罗洛·齐拉法回敬道:“狗娘养的,我肯定会收拾你们的!”
那只新坛子是花了四块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币买来的,暂时放在磨坊里,等着在地窖替它腾出位置。这么一只前所未有的好坛子放在磨坊里真叫人心疼。磨坊里不见阳光,空气不流通,长满了霉菌,酸味刺鼻。
已经开始打橄榄两天了。唐·罗洛·齐拉法烦躁不安,因为农庄里既有打橄榄的农民,又有往山坡上准备种下一季蚕豆的地里送堆肥的赶骡人。他苦于没有分身术,不知先监督谁好。他向土耳其人破口大骂,对前者说如果有人少了他一颗橄榄,哪怕是一颗,好像他事先在树上逐个清点过,他决饶不了对方;对后者说如果发现每一堆肥料撒得大小不一的话,他也会不客气的。他戴着白帽子,挽起衣袖,挺着胸膛,涨红着脸,大汗淋漓,东奔西走.转动着一对狼似的眼睛,生气地搓自己刮过的脸颊,浓重的胡子像是剃刀刚过就钻了出来。
现在到了第三天收工的时候,三位打橄榄的农民走进磨坊放木梯和棍子,看见那只漂亮的新坛子开裂成两半,好像有人在坛子的大肚子上拦腰砍了一刀,眼前的裂缝十分刺眼。
“你们看哪!看哪!”
“谁干的呀?”
“我的妈呀!唐·罗洛·齐拉法现在会怪罪谁呢?新坛子,真可惜了!”
第一位农民比旁人惊慌,建议马上关好门,悄悄地溜走,把梯子和棍子放在屋外,靠墙立着,可是第二位农民说:“你们疯了?这样对待唐·罗洛·齐拉法吗?他会认为是我们砸坏了坛子。大家都留在这里!”
他走出磨坊,双手做成话筒状,大声喊道:“唐·罗洛·齐拉法!喂!唐·罗洛·齐拉法!”
他就在山坡下面,同卸肥料的人在一起。他像平时一样起劲地指手画脚,不时地用手拽紧一下头上的白帽子。有时由于揪得太紧,那帽子竟无法从脖子上和前额上摘下来了。晚霞火红的余晖在天边熄灭了,夜色笼罩田野,微风吹拂,在一片宁静之中,只有那个总是怒气冲冲的人挥动着胳臂。
“唐·罗洛·齐拉法!喂!唐·罗洛·齐拉法!”
当他走上山来,看见裂缝时,简直要发疯了。首先,他向那三个农民冲过去.抓住其中一个的喉咙,把他按到墙上,叫嚷道:“圣母呀,你们赔我!”
他被另外两个农民拉住了,那两位早已吓得而如土色,不成人样了;他转而向自己大发雷霆,把帽子摔到地上,打自己耳光,跺脚,像哭死去的亲人一样悲声号叫:“新坛子呀!四个银币的坛子!还没有用过呀!”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毁了他的坛子!难道它会自己裂开吗?一定有人出于卑劣的动机或者由于嫉妒砸坏了它!什么时候?怎么干的呢!可是看不出硬伤的痕迹呀!难道出厂时就是破的吗?这怎么可能!像一口钟一样敲得响着哩!
农民们待他第一阵狂怒过去之后,就开始劝他冷静一些。坛子可以修补,它没有严重碎裂。能干的修补匠会把它修好,像新的一样。正好有一位迪马·里卡西大叔,发明了一种神奇的胶水,用这种水黏好之后,斧头也砍不开。只要唐·罗洛·齐拉法愿意,明早天一亮,迪马·里卡西大叔就可以来这里,不一会儿,坛子就会变得比原先还好。
听了这些劝告,唐·罗洛·齐拉法仍说不行,说都是废话,坛子没有办法补救的,但是到后来他还是被说服了。第二天,天刚发白,迪马·里卡西大叔背着一筐工具准时来到首阳山。
他是一个跛腿老人。关节粗大畸形,活像一段古老的阿拉伯油橄榄树桩,要用钩子才能从他嘴里套出一句话来。傲气,或者说是悲哀扎根在他变形的身躯里了;或者说是不信任,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欣赏他这个未被正式承认的发明家的功劳。迪马·里卡西大叔要让事实说话。他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窃取他的秘密。
“让我看看那种胶水。”唐·罗洛·齐拉法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好一阵之后才说出第一句话。迪马大叔摇头拒绝。
“补的时候看吧。”
“能补好吗?”
迪马大叔把背上的筐放到地上,从中掏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旧的红布大手帕,拿在手里慢慢地把它打开。大家好奇地注视着他的动作。最后,露出一副镜梁和镜腿都已折断、用绳子捆着的眼镜,他松了口气,其他的人笑了起来。迪马大叔毫不介意,他擦干净手指才拿起眼镜戴上,然后郑重其事地检查已经搬到打谷场上的坛子。他说:“能修好。”
“可是光用胶水,”齐拉法开始讲条件,“我不放心。我还要求用钉子补。”
“那我走了,”迪马大叔二话不说,站起身,背起筐。
唐·罗洛·齐拉法拉住他的一只胳臂。
“去哪儿呀?蠢猪先生,就这么谈生意吗?瞧你那副查理大帝的架子!该死的倒霉鬼,蠢驴,我是要在坛子里装油的,油会漏掉的!那么长的裂缝,只用胶水吗?需要钉子。胶水和钉子。我做主。”
迪马大叔闭上眼睛,闭紧嘴唇,摇摇头。都是这样!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干一次干净利落的活,他是认真按技术规则办事的呀,就是不让他证明胶水的优点。
“假如坛子,”他说,“不像一口钟似的重新响起来……”
“我不听,”唐·罗洛·齐拉法打断他的话,“钉子!我付胶水和钉子的钱。我该给你多少?”
“倘若只用胶水……”
“见鬼,你长的是什么脑袋!”齐拉法提高了嗓门,“我说的是什么?我告诉你,我要钉子。干完活再算账,我没有时间同你浪费。”
他走开,去监督他的雇工们。
迪马大叔充满一肚子的怒气和怨气,开始干活。他用钻头沿着裂缝的边沿打眼,以便用铁丝穿过洞眼把坛子缝合起来,每钻一个眼,他的怨恨之气就增长一分。伴随着钻头的吱吱声,他嘴里的嘀咕声慢慢地越来越多和越来越大,他气得脸色发青,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着愤恨的火星。完成这第一道工序后,他把钻头恨恨地扔进筐里,再把断裂缝的上半截同坛子对上,检查洞眼之间的距离是否相等以及上下的眼儿是否对准,然后用钳子把铁丝剪成与应当用的钉子数相等的小段,叫来一个打橄榄的农民帮忙。
“使劲,迪马大叔!”那个农民见他的脸都变色了,就对他说道。迪马大叔生气地挥挥手。他打开装着胶水的马口铁盒,朝天举起晃了几下,好像是呈献给上帝,因为凡夫俗子们不愿意承认它的灵验。接着他用胶水沿裂缝把裂开的边上涂了一圈;他拿起钳子和准备好的碎铁丝,钻进坛子敞开的肚子里,吩咐农民像他刚才那样把坛子的裂缝对齐。在开始缝补之前,他在坛子里对农民说:“拉吧!使劲地拉吧!你看坛子还会裂开吗?让不相信的人自认倒霉吧!你敲敲,敲呀!响了没有?像一口钟吧?我还蹲在里面呢。去吧,去告诉你的主人。”
“迪马大叔,”那农民叹息道,“地位高的人发号施令,地位低的人受苦受累!你就补吧,缝吧。”
迪马大叔开始把每根铁丝穿进邻近的两个洞眼,两面焊接好;用钳子拧断两面的焊头。需要一小时才能逐个焊接好。汗水像喷泉一般洒在坛子里。他一边干活一边抱怨自己命苦。那位农民在外面安慰他。
“现在你帮助我出来吧。”最后迪马大叔说道。可是这只坛子的腹部虽然很宽,颈口很窄。迪马大叔盛怒之下没有注意这一点。现在,他试了又试,还是爬不出来。那个农民,不仅不帮助他,反而站在那里笑弯了腰。他被囚禁在由他自己修补好的坛子里了,现在没有折中的办法,为了让他出来,就得重新砸破坛子,并且永远无法修补了。
唐·罗洛·齐拉法在嬉笑声和叫喊声中赶来。迪马大叔在坛子里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猫。
“你们让我出去!”他叫喊道,“上帝呀,我要出去!快!你们帮帮我的忙!”
唐·罗洛·齐拉法起初大吃一惊,不敢相信。
“什么?他在那里吗?他把自己缝在里面了?”
他走近坛子,朝老头儿喊道:“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呢?瘸老头,怎么回事?你不应当事先量好尺寸吗?上来,试一试:伸出一只胳臂……就这样!脑袋……出来……不行,慢一点!……唉!下去……等一等!这样不行!下去,下去……您是怎么搞的呢?现在,坛子怎么办?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他开始劝说周围的人,好像失去耐心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的脑袋都冒烟了!别着急!这是一件新案子……备骡子!”他用手指关节叩了叩坛子。它真像钟一样响起来。
“好!修得像新的一样……你等一等!”他向被囚禁的人说。“去给我备好骡子!”他对那个农民吩咐道;他用五个手指抓搔前额,自言自语说:“瞧瞧,什么事都落在我头上了!这不是坛子了,而是魔鬼的怪玩意儿!别动,待在里面别动!”
他跑过去扶住坛子,迪马大叔在里面急得发疯,像一只跌入陷阱的野兽一样拼命挣扎。
“我亲爱的,新案子应当由律师处理!我不行。牵骡子来!牵骡子来!我去去就回来,你耐心点!这是为了你的利益……同时,我也考虑我的利益,轻点!别着急!为了维护我的权利,首先我尽我的义务。那好,我付你工钱,付你全日工资。五个里拉。你觉得够了吗?”
“我什么也不要!”迪马大叔叫喊道,“我要出去!”
“你会出来的。但是我现在付你工钱。拿去吧,五个里拉。”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钱来,把钱扔进坛子。然后,关心地问道:“你吃过早饭了吗?马上拿面包和配料来!你不想吃吗?那你喂狗吧!反正我请过你了!”
他叫人把食物拿给大叔,自己骑上骡子,向城里奔去。看见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去进疯人院,因为他一路上做了许多奇怪的手势。
很幸运,他没有在律师办公室的前厅里久等,可是在他讲明案情之后,他等了好久才等到律师止住笑声。他被笑声激怒了。
“对不起,有什么好笑呢?阁下,您不着急!坛子可是我的呀!”
律师继续笑下去,还要他复述案情经过,为了再乐一乐。“在里面吗?他把自己缝在里面了?唐·罗洛·齐拉法,你想怎么办?把他关里面……哈哈……嘻嘻……为了保全坛子把他关在里面吗?”
“我应当损失坛子吗?”唐·罗洛·齐拉法捏紧拳头问道,“让我破财和丢脸吗?”
“可是您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律师告诉他,“叫扣押他人!”
“扣押?谁扣押他了?”唐·罗洛·齐拉法惊呼,“他自己扣押自己!我有什么罪过!”
于是律师向他解释这两种情况。一方面,他,唐·罗洛·齐拉法,应当立即释放关在里面的人,免得犯下扣押他人的罪名;另一方面,工匠应当对他的疏忽和愚蠢造成的损失负责。
“哼!”唐·罗洛·齐拉法松了一口气,“赔我的坛子!”
“且慢!”律师思忖道,“请注意,这不是一只新坛子!”
“为什么?”
“因为它破了,虽然很漂亮!”
“破了?不,先生。现在它是好的。好得不能再好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说!如果我再把它打破。就再也不能让它复原了。坛子就毁了,律师先生!”
律师向他保证,会考虑这一切的,让工匠按照目前已经修好的坛子的价值进行赔偿。
“而且,”他向他建议,“您可以先让他本人估计一个价钱。”
“让我吻吻您的手。”唐·罗洛·齐拉法说完就跑了。
傍晚时,他回到家,看见所有的农民都兴高采烈地围着那只住着人的坛子。看家狗又跳又叫,加入了欢乐的人群。迪马大叔平静下来了,不仅如此,还回味起他奇特的冒险,并以不幸者勉强用快乐心情嘲笑自己。
唐·罗洛·齐拉法走近大家,探头朝坛子里张望。“喂,你好吗?”
“不错。很凉快,”那里面的人回答,“比我家里舒服多了。”
“我很高兴。我顺便告诉你,这只坛子新的时候,我花了四个银币买来的。你认为它现在值多少钱?”
“连我在内吗?”迪马大叔问道。
老乡们都笑起来。
“静一静!”唐·罗洛·齐拉法大声说,“两者择其一:要么你的胶水管点用,要么毫不起作用;如果没有用,你就是一个骗子;如果起作用,那么这只坛子就应当有它本身的价值。值多少钱?你估计一下。”
迪马大叔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回答您。如果您原来同意我只用胶水补的话,那我呢,就不会困在这里面了,坛子的价值大致同从前差不多。用破钉子来补,我就不得不蹲在这里面干,它能值多少呢?不多不少,是从前价值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唐·罗洛·齐拉法问道,“一又三分之一个银币吗?”
“只会少,不会多。”
“那好,”唐·罗洛·齐拉法说,“依你的话,你给我一又三分之一个银币。”
“什么?”迪马大叔问道,好像没有听懂。
“我打破坛子让你出来,”唐·罗洛·齐拉法回答,“律师说,你呢,赔给我你估计的那个数目:一又三分之一个银币。”
“我,付钱?”迪马大叔取笑道,“阁下您开玩笑呀!我准备在这里面变成虫子。”
而且,他费了些劲儿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镶嵌的小烟斗,点燃后抽起来,把烟雾从坛子的颈口里驱赶出来。
唐·罗洛·齐拉法面色尴尬地站在那里。这是另一种案情了,迪马大叔不愿从坛子里出来,这是他和律师都不曾预料到的情况。现在该怎么解决呢?他就站在那里打算再次叫人“备骡子”,可是他想到天色已晚。
“是吗?”他说,“你想住在我的坛子里?证人都在这里!为了不付钱,他不想出来了,我是准备砸破它的!那么,由于他耍赖在里面,明天我要告他非法居住,并且因此妨碍我使用坛子。”
迪马大叔先从里面再喷出一口烟.然后平静地回答:“不,先生。我丝毫不想妨碍您。我乐意待在这里面吗?你让我出去,我巴不得离开。付钱……不要开玩笑了,先生!”
唐·罗洛·齐拉法气愤得冲动起来,抬起脚就要踢坛子,但是他缩回了脚,而是用双手抱住坛子,浑身发抖地摇晃坛子。
“您看多好的胶水!”迪马大叔对他说。
“该死的东西!”唐·罗洛·齐拉法怒吼起来,“谁干的坏事,是我还是你?我应当赔钱吗?你就饿死在里面吧!看谁胜谁负!”
他走了,也不想早晨他扔进坛子里的那五个里拉。迪马大叔却想到用这些钱同农民们一起欢度这个夜晚,他们被这件奇怪的事耽误了,只好留在谷场上露天里过夜。一个农民去附近的小酒店里去买酒。好像是特意安排好的,天上有一轮明月,照得大地如同白昼。
已经去睡觉的唐·罗洛·齐拉法,突然被乱哄哄的喧闹声吵醒。他从农舍的一个阳台上探出头来,看见谷场上,月光下有许多魔鬼:原来是喝醉了的农民手拉着手,围着坛子跳舞呢。迪马大叔在里面扯着嗓子唱歌。
唐·罗洛·齐拉法这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冲过去,在那些人来得及拦住他之前,就把坛子推得沿山坡滚了下去。坛子在醉汉们的笑声中往下滚动,撞在一棵橄榄树上,碎裂开来。
迪马大叔获胜了。
摘自中国文联出版社《皮兰德娄中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