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横
2015-05-30李丽娟
李丽娟,生于七十年代。自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散文》、《清明》、《安徽文学》、《江南文学》、《冶金文艺》、《晶报》等报刊杂志。曾经获得全国冶金文学一等奖,散文集《过去,或者现在》获得马鞍山市太白文学一等奖。
1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莺莺唱: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张生说: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
这是中国戏剧史上最凄恻缠绵的送别场面。离别在即,莺莺对未来充满恐惧,柔肠欲绝,好似永诀。不断叮嘱张生,不要把她抛弃。张生信誓旦旦,洒泪而去。最终,金榜题名,衣锦荣归,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剧中人与看客双双皆大欢喜——成人之美是戏剧的需要,也是国民意愿的需要。因为,现实里匮乏花好月圆。
当然,我说的是王实甫被传唱至今的《西厢记》,他改写了《莺莺传》的结尾,也就改写了人物的命运,遮蔽了人生现实的丑陋与不堪,把一部忏悔录粉饰成戏剧史上的爱情经典。
在元稹的《莺莺传》中,分别是一样的愁艳幽邃,黯然神伤,不同之处在于,莺莺等来的是张生的遗弃。
2.初见
经过历代学者的考证,《莺莺传》是部自传体小说,文中的张生即作者元稹。元稹是唐朝中叶的著名诗人,善写爱情诗与悼亡诗,在诗坛上与白居易以“元白”合称。
莺莺第一次见到元稹的时候是十七岁,豆蔻一样的年华。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莺莺与孀母弱弟借住在距离蒲州城十里的普救寺里。也是飞来横祸,蒲州发生兵乱。母亲惊慌失措,既担心莺莺受辱,又忧虑丈夫遗留的一点家财被劫。幸好,遇到来蒲州游玩,暂住寺内的元稹。叙起来,双方本是亲戚,他与莺莺是远房的姨表兄妹。元稹修书给一个素日交好的军队将领,免除了一场兵燹之灾。
莺莺的母亲感激元稹的恩德,设宴答谢,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兄长。于是,一个意外,成就了一桩男女遇合之事。
多年后,元稹执笔写《莺莺传》时还对初见的细节念念不忘,——莺莺当日虽然穿着家常衣服,不加新饰,却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像是一道电光火石,刹那照彻他23年的苍白人生。王实甫说,此次的相遇正是五百年前风流业冤。这一面令元稹深入骨髓,至死难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然而,莺莺对元稹在席间的殷勤致意,并无回应。元稹不解,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是不懂得,莺莺虽非生于高门望族,也是县尉之女,自幼被教导谨言慎行、自珍自重,读书学琴,长到一十七岁,未曾见过一个青年男子。迎面撞上元稹,少女的春心被灼灼目光吹皱,泛起羞怯,辞色间更加拘谨。她坐在母亲身边,眼睛望向别处,以沉默掩饰自己内心莫名的欣悦与不安。席终,匆匆起身离去,始终未曾抬眼与元稹对视。
如同惊鸿一瞥,元稹的欲念就此生根。他向来自负是个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的人,虽也有出入声色场所的行径,却从不曾亲近过浮花浪蕊。此番遇见,仿佛在寒冬里跋涉千里,突然间,春回大地,新花万枝。
这是他的初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即使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初见,仍然是心口那朵含苞的花蕾。
3.春词
一夕之间,元稹跌进相思的浓绿醉红,上不了岸。但莺莺贞慎自持,元稹并没有机会表达歆羡之情。
总有渡爱的舟船。在古代,示爱的诗词,便是舟楫。红娘,是摇橹的人。
元稹写了两首春词,借用男女风情故事,赞扬莺莺的美貌,表达自己的倾慕,暗藏典故——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红娘把诗交给莺莺。莺莺读得双颊飞红,心如鹿撞。她默想了一会,以彩笺回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约元稹月圆之夜在西厢相见。
春到普救寺,杏树花开如云,涌动着芬芳。元稹接信大喜,那天的春风带着花香,吹燃了他内心的簇簇火苗。他看天也好,地也好,花也好,树也好。止不住地微笑,望向东方。月亮却还没有升起。
那夜,睡梦中的杏花被元稹惊醒,看着他越树翻墙跳到邻院。他拖着薄薄的影子,在西厢待月,如同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
只是一刻,他却如同屏息等了百年。莺莺袅袅而来,好像凌波的仙子。元稹满心欢喜,正要见礼,莺莺不容他开口,正色道:哥哥厚恩,没齿难忘。母亲把我和弟弟托付与你,那是心底的信任。你不该让婢女送来淫荡的诗词。出于你的保护,我们免受兵乱之苦,如果因此乘人之危,有非分之想,那和兵祸有何分别呢?希望你用礼教约束自己,不要“乱”我。
说完,转身离去,留给元稹一个漠然的背影。
错愕之下,元稹一腔的烈焰瞬间冷却,莺莺的话句句如刀锋,刺痛了他的灵魂,他打了一个寒颤,才发觉夜风很冷,春月迷了津渡。
像梦游一样,他木木地原路返回,踏落一地杏花。
4.相悖
站在西厢,隔窗看着元稹失魂落魄地离去,莺莺心里轰然一响:他是爱我的。她想。后悔像返青的野草,疯长着,淹没了理智。
是啊。理智。她的理智,她的自卫,是一道堤坝,阻止了元稹的逾越。接信之初,慌乱被平定之后,莺莺在诗里读出了元稹的钟情,也读出了他的轻薄之色。不禁在心底冷笑:如若真的有意,何不向母亲提亲,结为终身之好。在这里,买通丫鬟,男女私相传授,以诗挑逗,当她莺莺是什么人呢?然而,在端服严容,一番申斥之后,她却又对元稹起了怜惜。
踏月回房,元稹彻底绝望了。病了几日,屡屡想起莺莺大义凛然的样子,他的欲念逐渐干涸。他想,他与她已没有任何可能。此念一灭,他立刻想到了寡母,想到仕途前程。寒窗苦读多年,16岁以明两经擢第,为的是求取功名,光耀门楣。此番为情所困,流连数日,也该回长安了。
当元稹心灰意冷,准备从爱里撤退的时候,莺莺决定向爱进发了。进退之间,形势逆转。莺莺遭弃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注定。
春深了。青杏已挂上枝头。春光透过窗户穿过来。照在妆台上。莺莺望着镜中的自己,这青春,十七岁的青春,是否也如这春天,很快就会过去呢?听红娘说,元稹病了,莺莺更加自责。想起元稹曾对红娘说,之所以不去请媒人提亲,是因为要经过“纳采”、“问名”多道程序,过程漫长,他等不了。其间,他恐怕早就因相思而亡了。果真,他与她是以性命相见。可她,峻拒了他。今后,她是否还能遇到一个如他一般文采风流,仪容俊逸的人呢?也许人生只有这一场遇到。她真的要错过吗?
女人一旦认定一个人的爱,哪怕那爱只是自己的揣测,也会生出无限的勇气,足以打破一切规训。
5.相欢
山穷水复之后,突然地,柳暗花明。在元稹眼里,那个初夜像梦一样,充满着惊喜。过后,他作了一首《会真诗》,辞藻纤艳,极尽铺陈,写尽一个少女初试云雨的风情,香艳缠绵。然而,只有艳色,无关心灵。元稹对莺莺的欲望,意外地,抵达了。他的追求也就到了边境。
而莺莺从起始的严词拒绝,到夜半的自荐枕席,这一路,思绪是辗转崎岖,千回百折,最后,让她决定归顺内心、以身相许的是怜爱,她爱上了她自以为的,元稹对她的,深情。她在暗夜里,奔向元稹的时候,像飞蛾扑火,孤注一掷,感动的是她自己。
但到底还是怕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夜奔幽会,非礼私合,是要被世人轻贱的。她甘冒不韪,在元稹那里赌上了一生,是相信会有婚姻之合。天将破晓时,红娘催促,她默默流泪,悲欣交集。她想对元稹说,自己已把终身相托付,请君千万莫辜负。可是,终究开不了口,无言离去。
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有了第一夜,就有无数夜——日暮蹑足而来,日出悄然而去,西厢成了洞天福地。那种隐秘的,新鲜的,打破秩序的相欢,像毒,让人深陷,沉湎,欲罢不能。有时莺莺也会露出小儿女的活泼,迥异于白日的矜持端庄,在人声渐静后,与元稹荡秋千,捉迷藏,衣袂翩跹,云鬓厮磨,似乎整个人间都睡了,只有月亮陪着他们嬉闹;有时又打扮得鲜艳照人,独自站在珠帘旁望着元稹微笑,让元稹以为是神女下凡,不可亵渎……多少风月在其中啊,一千多年前的普救寺,沉默地,承载了一对恋人的短暂旖旎春情。
那是一段生命中的华章。美好的日子,因为其短,因为是亲手粉碎,而倍为当事人所怀念。元稹在后来写了多首杂忆诗,思念十七岁的莺莺,思念这段男欢女爱的时光。
6.相离
离别终于来了。清秋时节,元稹要去长安准备科考。他素有青云之志,梦想始终在长安。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临走前夕,元稹在莺莺面前只是愁叹,并不说归期。莺莺担心这次的离别也许就是永诀。相伴数月,元稹自始至终也没有给她一个交代——预示着,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相遇。或者那些枕畔的誓言也只是一时情浓吧,事后,都随夜风消散了。可,是自己打破闺阁懿范,敛衾携枕,投怀送抱,又能怨得了谁呢?愿赌只能服输。她哀切地对元稹说,即使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没什么可怨恨的。如果因为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最终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连生死之约,也有辜负的时候,你又何必为这次的离去忧愁呢?临别无所赠,我就以琴声相送吧。
莺莺命红娘取下古琴,轻拂琴弦,弹奏《霓裳羽衣曲》。然而内心的悲痛一阵紧过一阵,涌上来,淹没她,她溺水般的不能呼吸,琴音也哀乱不成曲。左右皆唏嘘不已。莺莺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一滴一滴砸在琴弦上,荡起回声。她弃琴夺门而出,跑回母亲的房间,痛哭失声。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元稹离去。
元稹在西去的路上,怅然若失。他以为莺莺会苦苦地纠缠,要一个承诺,没想到莺莺却无一句责难之词。莺莺临别的痛哭虽也令他哀伤,可是,他不能娶她。他要娶的是一个有助于仕途的人。于他而言,婚姻是唯一可以扶持前程的途径。他离开这个温柔之乡,去往长安,为的是成就显宦。
7.相绝
元稹走后,蒲州的冬天也到了。莺莺的心像冬日的田野一样,荒芜着。她常常精神恍惚,如有所失。在人前,还能强打精神,勉强说笑。一个人的深夜,暗自饮泣,泪水濡湿锦被。
那些欢乐的时光,是如此铭心刻骨,而今,也就这样流走,一去不回头。
明明知道与元稹相见无期,她仍然无助、凄惶、卑微地等在普救寺。等待那一封最后的绝情书。
此时,元稹在长安参加考试,文战不胜,滞留西京。他给莺莺写信说,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终于说出了分手。怎么才能挽留住一个已经转身的背影呢?一个女子,一个已经失身的女子,在一个功利的男子面前,是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的。
要写最后一封信了,莺莺仍是想挽回元稹的心。其词情切,哀感顽艳,如泣血的杜鹃,呜咽悲鸣,让人心有戚戚焉。她第一次对元稹表白了心迹,诉说别后的悲伤与思念。告诉他,当初,是因为受到他的挑逗,才私下定情。本以为终身有托,现在看来,成亲无望。那么,她已有自献之羞,还能正大光明地嫁与何人呢?寄去玉环一枚,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使不绝。希望元稹能如玉般情坚,自己则如环一样永不言断。最后,叮嘱元稹,春天风寒,多多珍重。
这样的一封信,自怨自艾,有表白,有不舍,有恳求,有关怀,是痛彻心扉的哀唱。不知元稹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排解,他把信拿与朋友们观阅。人人都为之动容,感叹莺莺的痴情,元稹却辩解说,忍痛离开她,是因为莺莺过于艳异,恐为不祥之物,怕她会祸乱自己。这样的借口是中国文人锦袍下的疮痂,丑陋、污秽。爱情走到这里已是不堪。元稹还藉此博得“善补过”的美名。
如果,正在普救寺默默地等着伤口结痂的莺莺听到这样的言词,是否会后悔当日的付出是多么不值得。我但愿这些污言没有流传到她的耳边,那对一个少女来说是不能承受的戕害。
一年之后,元稹攀上高门,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季女韦丛,铺平了将来的入仕道路,最高做到宰相之职。没有人指责他弃旧迎新。“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乃当时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莺莺也嫁人了,嫁了一个纯良朴实的平常人。尘埃落定之后,元稹开始追忆与思念,莺莺永生在他的诗词里。有一次,路过莺莺的家,想以表兄的身份相见。莺莺却始终没有露面。元稹恼怒不已,莺莺写了一首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爱情已成废墟,是前尘。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莺莺不愿意再成为他踏往道德制高点的阶梯——这是一种劫难之后的清醒。两人就此音信相绝。
元稹后来又发生多起恋情:30岁在蜀地遇到薛涛,两人诗词相和,缱绻缠绵。后,离蜀回京,违背前盟。薛涛终生未嫁,孤寒一生;同年韦丛去世,元稹写下悼亡诗: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意思是为了报答亡妻生前恩义,将终生不娶,却在两年后,纳妾安仙嫔;36岁时续娶大家闺秀裴淑。
花落水流红,无语怨东风。所谓的西厢爱情,也不过是莺莺小姐对着远山的一声叹息罢了。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