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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2015-05-30宋志菊

参花(上) 2015年5期
关键词:陈冬张强东芝

宋志菊

第七章 少一个好老师

秋假里的田野和人们的肩头都是沉甸甸,金灿灿,白花花的。玉米、谷子、高粱、大豆、棉花把杜家庄装扮成了一个丰收的海洋。

蚕宝宝也“大眠”醒来了。养蚕的人家都摩拳擦掌,准备要在接下来的七八天的时间里陪它们不眠不休。它们不停地吃啊吃,好像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也许结茧子是件很幸福的事吧,它们迫不及待地长大,要爬到蚕山上去。

蚕宝宝们一个挨着一个,有些俏皮的,先把盖在身上的桑叶吃出一个小圆洞,小脑袋探出来,像戴上了绿草帽,再往四下里吃;也有按部就班的,从桑叶的边角开始吃,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它们都是节省“粮食”的好榜样,能嚼动的小叶脉概不放过,转眼就只剩下叶柄和大叶脉了。

我家蚕房里的蚕摆了满满一地,靠墙边还搭起了一层一层的蚕铺。这一边桑叶还没撒到头,先撒的那一边已经快吃完了,又要准备撒第二遍了。蚕室里天天唰唰地响,像细雨洒在大地上,那是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

母亲白天要喂蚕,清理蚕室,还要下地干活,夜里几乎整宿整宿地不合眼,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这么爱干净的人也灰头土脸了。不过谁也顾不上笑话谁,这几天村里的妇女们几乎一个模样(看不出模样了)。

张强的妈妈却依旧光鲜亮丽。张强的爸爸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他们家是半个“公家人”,不养蚕,平时农活也少,他的家里一年四季都窗明几净。

喂春季蚕的时候,一过“大眠”,我和弟弟从白到黑泡在桑园里,才勉强不使那些小家伙们断了炊。特别是傍晚,要备好它们一夜的夜宵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次有张强帮忙了。一进桑园我就目不斜视地与桑叶较上了劲,努力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为的是挤出午饭后的一点宝贵时间看连环画。张强笑着对我说:“别跟打仗似的,有我在,怕什么?”果然,他采起桑叶来快极啦,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我那种拼了命的架势,只见他两手在桑条上上下翻飞,气定神闲。

中午我拿了个煎饼就跑到张强家去。张强把整箱连环画从床底下搬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杏树下。“慢慢看吧,”他说:“都是你的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本,仿佛它是一只小鸟,恐怕一松手就飞走了。身边还有一箱“小鸟”呢,我像呵护刚买来的毛茸茸的正在啄米的小鸡似的,把箱盖轻轻合上。

劳动之后坐在凉爽的树荫下,沉浸在妙趣横生的图画故事里,这是何等的享受啊!一会儿,我笑出声来;一会儿,我又为主人公掉下了眼泪。张强坐在旁边的玉米堆边扒玉米棒子,他禁不住一遍遍伸过头来:“有这么好看吗?我怎么没觉得呢?”

正在玉米堆上啄食的两只大公鸡也好奇地住了嘴,面无表情地晃动着鸡冠看着我,发现也没有什么稀奇事,才又低下头继续啄食了。心里肯定说:“大惊小怪。”

门外,货郎爷爷又来了,拨浪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小孩子们又搜集了家里的破烂,欢闹着跑出来换糖吃了。他的货篮里一定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头绳,这回我可没工夫在他的货篮前蹲着挑选半天了。

枝头的杏子已经收获了,只留下两只毛毛虫吐出丝线把自己吊在风中,荡秋千。

太阳还很高的时候我和张强、弟弟就进了桑园。蓝蓝的天空又高又远,几多白云像卷起的白丝线一样,一会儿就被风抽得一缕一缕的。

我家的两只大鹅在路边的草地上呱呱地朝我们打招呼。那只公鹅就是当初张强送我的那只,它已经长成了一只英武的大灰鹅。卖鹅的时候我怎么也舍不得它,央求母亲把它留下了。母亲说,那干脆多留一只,也让它们做个伴儿。我选了一只最漂亮的母白鹅做了它的伙伴。

它们两个天天形影不离,早上一开大门它们就相跟着出去觅食,太阳落山时一前一后回家来,中间渴了,就回家喝水。有时大灰鹅还要陪同伴回家来下个雪白的大鹅蛋。

各家的桑树地里,不见人,只听见噼里啪啦采桑叶的声音,像比赛似的。装桑叶的尼龙袋子,按了又按,压了又压,扛起来的时候,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重。

采满最后一袋桑叶时,夜风凉飕飕地吹着,秋虫在地边的草丛里鸣叫,月牙儿挂在天上,星星也出来了。

张强先帮我和弟弟把各自的一袋桑叶放到肩上,然后他扛起自己的一袋,迈开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弟弟不甘落后,吃力地扛着一小袋桑叶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我还没走出桑园的小路,张强已经回家放下自己的桑叶,又赶回来了。他伸手把我肩上的袋子接过去,刚扛起来要走,又回转身把袋子放在地上,蹲下身。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鞋带踩在脚下,沾满了泥巴。他先把鞋带上的泥巴用手清理了一下,然后仔细为我系好。

他起身时顺势弹了一下我的的确良上衣,笑着说:“快成铁甲了。”说完,又扛起那袋桑叶,往前走了。我仔细一看,可不是嘛,这几天总穿着它采桑叶,桑叶的汁液落在衣服上,使衣服的前襟变得又黑又硬。我感觉很丢脸,一路上都缩在他的身后,恐怕他再看到我的“铁甲”。

我什么时候变得脸皮这么薄,也在乎仪表了?

回到家,母亲要留张强在家里吃晚饭,就听见张强的妈妈扒着墙头说:“让他回家来吃吧,我都做好了。”妈妈一把没拉住,张强早跑没影了。

母亲很是过意不去:“孩子在这里累了一天了,连顿饭也没吃。你的孩子快成我家的了。”

“你就当自己的孩子使唤,反正他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做。”张强的妈妈在墙那边笑着说。

她们两个一面说一面往墙根上凑,最后墙里墙外对头地嘁喳起来,也不知道是张家长了,还是李家短了。

在杜家庄,只要两个妇女凑到一块,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拉上一阵子,有拉不完的话题。如果她们嘴上说“走了”,你千万别相信,刚倒退了几步,又相隔着拉起来。往往这样道别了几次,也没见她们真走。

第二天我特意换上了那件最喜欢的白底小紫花的上衣,还站到大衣橱的镜子前照了照,人显得干净清秀了许多,我对自己很满意。

中午我照例走进张强家,准备继续跟我的“小鸟”们亲密接触。张强却拉着我的手进了屋:“今天我要让你看大部头。”说着,他拉开方桌上的抽屉,里面摆放着一本很厚的书,“《红楼梦》,”我读道,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就是那本有贾宝玉林黛玉的书吗?”

张强的眼睛也闪着自豪的光茫,“是。”他说,“这可是我的珍藏本,全村里估计也找不出第二本了。除了你,我可没舍得让别人看过。”说着,他郑重地把“大部头”交到我的手里。

永远忘不了那些个静谧的夏日的午后,我品咂着世间最精美的“粮食”,比蚕室里的蚕宝宝咀嚼桑叶更加津津有味。我的思想完全融进那美妙的文字、故事情节和人物的一颦一笑里,对身边的一切懵懂而茫然。

好像一直咯咯哒地叫个不停的母鸡不是那只母鸡了,多了几支斑斓的翎羽;在玉米堆上拍打翅膀的公鸡也不是那只公鸡了,头上顶着的是一朵大红花;坐在我身边扒玉米的这个人像是张强,又像是另一个人的面容,他脖子里挂的小桃筐怎么看怎么像一块宝玉。此院子非彼院子,此世界也非彼世界了,在它们的后面有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与这个现实世界里的人和物重叠了……

当你以为蚕宝宝们就这样会无休无止地吃下去的时候,它们突然就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无论你刚撒上的叶子多么鲜美多汁,它们也置若罔闻,不再多吃一口。原来它们一生就吃这么多东西。现在,该结茧了。

那个清晨全家人是在母亲急切的呼唤声中醒来的。有些蚕宝宝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吃剩的桑叶上摇头摆尾地吐丝了。全家人忙乱地把准备好的“麦秸蜈蚣”一条一条地摆在蚕宝宝上面,它们就顺着爬上去,各自占据了蚕山的一角,一个个成了纺织的高手,为自己编织一个雪白的世界。

不光是你我,蚕宝宝也有自己心中的世界啊!

秋假快开学的时候,赶上了中秋节。晚饭过后,天上捧出皎洁的一轮,手里却是被咬弯了的“月牙儿”。晶莹的冰糖凉凉的甜甜的在嘴里化开,青红丝的清香仿佛桂花树上的芬芳。今晚,月宫里也像人间这样甜蜜吗?

我和张强吃着月饼,坐在家门口的矮墙上。今夜,月亮里的影子格外清晰。“你说月亮里有什么?”我问。

张强笑着说:“那还用说,嫦娥、玉兔、吴刚、桂花树。”

“不对,”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那黑影多像我们杜家庄的斜山和梯田。说不定在月亮里也有一个杜家庄呢。”在那个世界里,一定和杜家庄一样,春天的洋槐花圣洁得如仙女织出的云朵,夏天的淙淙泉水胜过天籁琴音,秋天的红叶好比天边的彩霞,冬天的雪花轻盈得恰似嫦娥舞动的衣袂。

“还真是!”张强欣喜地说:“那些小黑影加在一起,还真像杜家庄。要是有一天能上去看看就好了。”

“可怎么上去呢?”我问。

张强想了想说:“变成仙鹤飞上去。我家的画子上就那么画的。”

张强家的墙上确实贴着这样一张画子,洁白的仙鹤正朝着月影引颈展翅,优雅的长腿划过松梢。

我笑了:“难道你是孙猴子吗,也会七十二变?”

“这可说不定,”张强说,“ 好几次我就在梦里变成仙鹤了。”

“那我也变成小鸟,追着你到月亮上去。”我说。

“你变成什么鸟?”

“小麻雀。”

张强大笑:“麻雀最适合你。那我还不被你吵死。”

“说好了。”我说,“不管你去哪儿,都要带上我。”

“好,我是摆脱不掉你了。可是,如果有许多只仙鹤,你能认出我吗?”

“能,”我自信地说,“即使有一千只仙鹤,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说到这里,我眼前一亮,说:“对了,杜香会折千纸鹤,等我跟她学会了,我给你折一千只,串成一串,挂在你的床头上,好不好?”

“好啊。”张强高兴地说,“这样每天一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它们了。”

天空中的月亮就像一张明媚的脸,笑对人间。

第二天我从大街上路过,正好看见有卖“面小鸟”的,面做的小鸟五颜六色,都插在枝条上,虽说样子不怎么样,好歹有翅膀。我的口袋里正好有五分钱,是替爸爸跑腿买东西吃的回扣,就高兴地买了一只。

我把张强从家里叫出来,递给他说:“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东西?”张强端详着那个小不点儿说。

“小鸟啊!”我说,“你不是喜欢仙鹤嘛。”

张强笑了:“它跟仙鹤有关系吗?跟你的麻雀倒像是一家的。”说着他就咬了一口。

我看着身首异处的“小鸟”,急了:“这是玩的,不是让你吃的。”

张强笑着说:“味道还不错,你尝尝。”说着他把剩下的一半塞进我的嘴里。

我嚼了嚼,砸吧砸吧,果然有一股面的香甜味,还挺有嚼劲,不像软馒头那样软,又不似干馒头那样硬。

“真的与馒头的味道不一样哎。”我津津有味地说。

想必我们两个的舌头遭殃了,从没受过这花花绿绿的待遇。

……

吴老头突然辞职不干了,他可能受够了天天被老婆挠,还不给饭吃的苦日子。听说他要回家办养鸡场,要去挣大钱了。学校里的另外两个民办老师也紧步他的后尘,都相继响应党的号召,回家发家致富了。

一夜之间,杜家庄小学只剩下唐新文一个老师了。任凭唐新文老师有三头六臂也教不了这么多班级,杜家庄小学面临停课的危机。

“千古奇闻,百年一遇啊!”村民们惊呼,一万年也没想到杜家庄的教育事业会没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堂堂杜家庄怎么就走到今天了呢?曾几何时,它还是方圆多少里的“文化中心”;曾几何时,“才子佳人”还在这里传为佳话;曾几何时,村人们还以“文人”自居,文绉绉地嘲弄着附近村子里的那些“土包子”……

怎么就开不起课来了呢?虽说那几个老师教课不咋地,净是些整人的功夫,可好歹也是老师,有总比没有强,课还得上啊。

然而,事实证明,杜家庄的教育事业是不会被困难所击倒的,杜家庄小学没有停课。在唐新文老师艰难地支撑了半个月之后,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上面紧急调派三位老师来杜家庄小学任教,而且还是三位“好”老师。

天呢,走了三位“孬”老师,换来三位“好”老师,三位呢,太合算了,杜家庄怎么这么走运呢。

而且还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后头呢——张东芝要来了,就包括在三位“好”老师之列!

蒙谁呢?谁信啊?村人们都扑哧一声笑了,就算编故事也不能太离谱了吧,拿人当三岁小孩糊弄呢?三个好老师还不够吗?还妄想张东芝也来杜家庄小学,做梦吧!

好吧,这一部分忽略不计。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故弄玄虚,完全是哪个大舌头心血来潮的恶作剧。

很快,两位“好”老师进了村。没有张东芝。

“我说什么来着,张东芝怎么会回我们这小山庄来呢?”这完全在村民们的预料之中,可怎么还是感觉那么失落呢?

记得张东芝离开杜家庄的那一天,洋槐花落得像雪片一样。

开完毕业典礼的那个下午,张东芝在老槐树下坐了很久。校园里好静,人去园空。她的老师唐新文也走了。在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校园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张东芝依偎在老槐树的身边,只有贴着它,靠着它,她才能感觉些许安慰。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自以为考上了中专就可以和唐新文平起平坐,就有资格和他在一起了,而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他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她冷若冰霜,不理不睬,好像完全成了陌路。

得知自己考上中专的那天,她高兴得忘乎所以,第一反应就是和他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当她像小鸟一样扑向他时,他却像躲避瘟疫一样退避三舍。从那天起,他好像是下定决心要跟她划清界限,不再与她发生任何纠葛。课上,他目不斜视,就当她不存在;课下,不论什么场合,只要她一出现,他立马消失。

她诚惶诚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不该考上中专?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宁肯不上什么中专。可是,不对啊,三年来,他为她费尽心血,不就是为了让她考上梦寐以求的中专吗,这不正是他为她定的目标吗?为什么目标实现了,他反而不高兴了呢?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他,讨好他,可是他的心怎么突然变得像杜家庄山坡上的大青石那样坚硬呢?她的笑容和眼泪好像再也打动不了他的铁石心肠。

那天放学后,她赖在他的办公桌旁不走,也不说话。引来其他老师的目光。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她还是站着不动,他又催她一遍:“还不快走,站在这里做什么?”顷刻间,她满腹的委屈化成滴不完的泪珠。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靠到椅子背上。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抽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她蓦地发现他的脸那么憔悴,心事重重,满腹忧愁。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却忽视了他的感受。这样的他让她多么心疼,心痛。你的忧愁是为谁?是我吗?多想抚平他的忧伤。

这时,他掐灭了烟头,“你走不走?”他问。

“不走。”她执拗地说,“你不理我,我就不走。”

他毅然站起身来:“你不走,我走。”

他果然迈开大步就往外走。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猛地从身后抱住了他:“不要不理我。”她泣不成声地说。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一会儿,他分开了她的手:“别再胡闹了,快回家吧。”他向外走去。

“你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不会不理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没有回头。那一刻,她确定他的忧伤绝不是为了她。

也许他早就盼着我毕业的这一天了吧?这样他就清净了,就不会有人死乞白赖地缠着他了。三年来,我为了爱遍体鳞伤,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难道我真的错了吗?错就错在不该爱他?

可是,爱,有错吗?

她不觉悲从中来,泪水滚落下来。

她审视着这个陪伴她度过了三个春秋的校园,这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也让她不尽忧伤的校园。也许走出这个校园,从此不再心伤,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那么难以割舍?

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熟悉的校园、温暖的教室、默默的老槐树,生活该是什么样子。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足迹,每一片空气都充满他的气息,没有了他,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啊?一想到没有他的生活,她就心如刀绞。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那个人那么决绝地弃她而去了,他根本不在乎她,不喜欢她,不爱她,可是他明明说过喜欢她的,都是骗人的鬼话吗?想到这里,她是多么恨他,骗子!她在心里大声说。

她不由趴在自己的膝头啜泣起来。哭够了,她的心也稍稍平静下来。转眼间,对他的所有的怨恨好像都抛在脑后了,只留下美好的点点滴滴。

她身下坐的这个石凳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多少个课间他坐在这里,读书看报,她就和同学们欢快地围绕在他的身边。记得也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他手捧一本宋词看得忘我,她站在他的身后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和他并肩坐在石凳上。老槐树无声地把它的花瓣洒落在书页上。

还有那个乒乓球台,那是他的最爱。午后总能在此看到他矫健而洒脱的身姿。他随手脱下被汗水湿透的外套,正好扔在她的手上,衣服上满是他的气息。阳光下的老槐树正含苞待放,一朝竞香。

还记得那节课上,她在黑板上解答完那道数学题,转身时,不知怎么就绊了一脚,就在她以为会狼狈地摔到讲台下时,他疾步上前,用身体做了她的支撑。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暖。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窗外的老槐树金黄的树叶迎风飘洒。

还有校门外的那片麦地,麦子泛黄的时节,漫步其间,清风拂过,心随麦动。她来了,他也来了,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只是一个眼神。不远处的校园里,老槐树已洒下一地清凉……

今日踏出这片校园,也许永远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别了,我的老槐树!别了,我的校园!别了,杜家庄!别了,我的青春,我的爱!

“该走了,”她对自己说,可是周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多想再看他一眼啊!可是,他却一眼也不想再看到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真的该走了,夜幕降临了,杜家庄的一天就要画上句号了,过去的日子,也该是结尾的时候了。

她起身时看见有人走进了校园,是他,唐新文!她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惊喜?是委屈?是愤怒……总之,她只想哭。可是让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是,她表现出来的却是异常的平静,冷冷的平静。让她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好像比她还要平静。

“还没走吗?”他问,就像路人间的寒暄。

“这就要走了。”她也寒暄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说着,她迈动了脚步。

“哦,我来锁大门。”他说。他的手里果然拿着锁。

他原来是来锁门的!在她为他伤心欲绝了一个下午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悠然自得地来锁门?

她心里所有的支撑瞬间坍塌,书包滑落肩头,身体倾颓下来,伤心和眼泪憋得她的胸口和喉咙快要爆炸了,她努力不发出声响,只是止不住全身颤抖。

他走过来,要拉她起来。她挣扎着甩脱了他的手,跪到地上,眼泪流了一脸:“不要管我,我哭死了也与你毫不相干,我们有关系吗?只不过是路人。”

他突然像赌气似的猛地从地上抱起她,她感到了悬空的眩晕。他把她放到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盯住她的眼睛:“不要这样,不要再为我伤心。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他刚刚还看似无谓的眼神里满是痛苦的挣扎。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吗?”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呢?我都明白。可是,你有你的前途和未来,我不能耽误你。你要知道,我的一生都要在这个小山村里度过的。我是你的老师,不能那么自私。好多事情,你还不懂。”

她急切地说:“你是我的老师怎么了,我们是同龄人,二十一岁了,我不是小孩子。在这个小山庄里过一辈子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不管,我只要和你在一起。”说着,她猛地攥住了他的手。他试着把手抽出来,她却攥得更紧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喜欢我吗?”她幽幽地说。

他许久没有开口,好像在犹豫,在思索。他在犹豫什么?思索什么?难道这个问题就那么难回答吗?难道说一声“喜欢”就那么难吗?她的心就要提到嗓子眼了,她感觉眼下自己的命运就决定于他的回答,她期待着,又满怀恐惧,她甚至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喜欢,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语气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她的头脑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看着他的脸,他说他不喜欢她,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样的话就是从这个人的口里说出来的吗?她松开了那个人的手,抓起书包,踉跄着跑出了校园。

她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机械地往前奔跑,杜家庄的夜色,掩盖了她滂沱的眼泪。

他果然是个“骗子”,他既然不喜欢我,却制造着喜欢我的假象。冬日的夜晚,他解下自己的围巾,悄悄系在我颈间的一刹那,他敢说不喜欢我吗?夏日的山林里,他从崖上摘下那朵粉红的花朵递到我手里的那一刻,他敢说不喜欢我吗……真是个制造假象的高手啊!

我果然就是个傻瓜,三年来,生活在自己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自怨自怜、自欺欺人里。三年了,他就是我的全部,我为爱活着,而他却让我去过更好的生活,没有了爱情,我还怎么活啊?

她越想越心痛,她的心碎了,在滴血。她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去哪儿?回家吗?此刻,哪里才是能带给她安慰的地方?谁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呢?

身边就是那个机井,在夜里张着黑洞洞的井口。平时走到这里,她总是躲得远远的,不敢直视,她害怕那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然而此刻她一点也不害怕了,甚至感觉很亲切。你看,那里多么安静啊,那下面一定是一方净土,如果举身进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就没有眼泪,没有伤心,没有痛苦了吧!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靠它近一点,再近一点。她急切地要给自己无助的要发疯的心灵找一个去处,安放它。她流着眼泪想,如果我今天晚上就死了,那个人会为我伤心吗?会为我流泪吗?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候也会想起我吗?

如果这样就能换来他的眼泪和思念,那死也值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远处的万家灯火,那是张家庄的方向,母亲应该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了吧。她在心里无助地叫了一声“妈”,就大声地哽咽起来,只有井水无言相对。

她听到身后有声响,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他来了。

唐新文从后面抱住她,扳过她的身体。她本能地拼命挣扎,两个人在暗夜里展开了无声的较量。他突然发狠似的把自己的嘴唇向她的唇压下去。她所有的挣扎和反抗瞬间静止,她感到一阵眩晕。整个大地都旋转起来了,痛苦地旋转,甜蜜地旋转。

月亮升起来了,像害羞似的,在云层里半遮半掩。

月亮下面的两个人正十指缠绕,深情对望,相对无言。此时何须言语,只要一个相对的眼神,一个怜惜的拥抱。

他们望不够,就像这月亮望不够杜家庄一样,望了几千年,还是月月彼此相对,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

临近年根。这天,王麦玲的奶奶拄着拐杖,牵着王麦玲的手来到村支书家。奶奶让她在外屋等着,她和村支书两口子进里屋说话。里屋门关着,王麦玲不能完全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大体意思她明白了,奶奶说要借一些被罚走的粮食,等到秋后再还上,而村支书两口子说这样不符合政策,不行。

等了好久,奶奶还没出来。她突然感觉渴得厉害,就走到门外找水喝。水缸里结满了冰碴,舀水的瓢上也结了一层薄冰。她舀起一半瓢冰碴水就喝,可是在碰到水瓢边沿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被牢牢地粘住了。她被吓到了,慌忙猛一用劲,瓢被撕下来了,嘴唇却兹兹啦啦地疼起来,可能是嘴唇上的皮被揭掉了。

这时奶奶从屋里走出来,颤颤巍巍的,抹着眼泪。王麦玲知道,奶奶没有借到粮食。她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家以及这个家里的人充满了怨恨,她感觉自己家的一切都是被眼前的这个家夺走的,他们就是毁了她的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而今他们却毫不惭愧地站在那里,漠视着一老一小的孤苦无助。她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村支书两口子一眼。

王麦玲的奶奶在昏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王麦玲也坐着一动不动。在这个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小屋里,时间好像也冻得凝固了。奶奶终于长吁一口气,挪动身子,把挂在墙上的煤油灯点上,在昏黄的灯光里,小屋像泡在掺了豆油的黄腻腻的水里。灯芯不时哧哧啦啦地响,火苗像疼痛似的一跳一跳,又一跳。

王麦玲最近害怕去村委大院玩了。以前那可是她最爱去的地方,一听说那里有什么会议或活动,她跑得比谁都快,她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那天她又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进村委大院时,她赫然发现自己家的方桌椅子在院子里摆着,那与众不同的深褐色油漆和精细的做工曾经让她多么自豪,可是此刻这些只能使它们看起来更加刺眼。

她看见它们被粗暴地拖过来拉过去,椅子的一个扶手已经断了,曾几何时它们还被母亲爱如至宝地呵护着。她的心里难受极了,感觉折了扶手的不是椅子,而是她自己。让她更不舒服的是人们看看桌椅又看看她的异样的目光。她如芒刺在身,溜出了大院,感觉自己像一只灰溜溜的小狗。

她家的方桌椅子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展览”着,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蹂躏、嘲弄,而这才刚刚开始,它们还要在未来的多少年中被无数次地“展览”、蹂躏、嘲弄。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堵得难受,眼泪都在胸口憋着,却出不来。

……

我家终于有了吃不完的粮食。

母亲没白没黑地在地里干活,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可是无论她今天有多么累,好像明天早上又攒足了使不完的力气。她是跟全杜家庄的人较上劲了,就为了争她天天挂在嘴上的那口气。

现在有了自己的土地,她相信凭着勤劳和汗水就能再创昔日的辉煌,她要把失去的荣耀挣回来,不,她要得到双倍的奉还。她要让整个杜家庄的人对这个家刮目相看,她也要做个“富人”。为此,创造财富成了母亲整个生活的终极目标,而下地干活是她创造财富的重中之重。回到家里,她还要照顾她的鸡鸭鹅狗,清点她的锅碗瓢盆,最后轮到“人”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终于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吃不完用不完粮食。她看着那一大瓷缸一大瓷缸的玉米小麦和一大垛一大垛白花花的地瓜干,何时见过这么多的粮食啊!从来没有这么“富裕”过。

然而,当她自认为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财富”时,她蓦然发现,“财富”已经不在粮食墩里,而在人们的口袋里了。

不拼粮食拼纸币了!

村里出了万元户了!

母亲顷刻间没有了一点力气,真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她落伍了。眼看着乡邻们都发了财。承包果园的人家,一汽车一汽车的苹果拉出去,一大把一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家家都是万元户。虽说自己家的蚕茧卖了后也见了几个小钱,还添了一大件——挂钟,可是谁家的表还流行挂在墙上呢?都戴在手腕上了,还是电子的。你去张英家门口看看,人家人手一块电子表(包括那个拿表当石头砸的胖小子)。张英的妈妈一出门不干别的,撸起袖子专看几点了。张英的爸爸夹着皮包在外面做大买卖,眼看着一家人的装备级别打着滚儿地往上翻。

我五叔更是财大气粗,盖房子修院子,原先两间小趴屋的篱笆小院被修整得比从前地主家的深宅大院还要气派。而且听说他刚刚抱回来个大电视。“电视?那玩意儿就是个小电影啊,这个也买得起?”众人有点瞠目结舌。

随即杜家庄人的惊奇就变成了惊叹——趁着过年的喜庆劲儿,杜家庄又连上了三台十二寸黑白大电视。真是时代不同了,“电影”也进家门了!

就连吴老头的养鸡场也在不断扩大规模,前几天他还是“养鸡专业户”,这几天又被称作“农民企业家”了。只是没有了学生供他“管理”,他不大适应,只好跟鸡较劲,一眼看不见,他又把鸡追得咯咯咯地一片乱叫,他老婆只好夺过他手里的竹竿,“管理”他。

我母亲的失望、失落和失意化成了对家里人的无明业火,噌噌地往外冒。晚上,我和弟弟、父亲都坐下来准备吃饭了,母亲还阴沉着脸唠唠叨叨,一会儿就把矛头对准了我,数落我这不会做,那不会做。“你还不如大玲子(注:大玲子是天天在大街上晃荡,只知道笑不知道哭的一个傻姑娘)。”母亲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尽管这句话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我已经听了多少年,可是每当这时,大玲子笑歪了的脸浮过我的眼前,我还是不能被她的“乐观”所感染,一如既往地勾起我满腹的委屈,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在饭碗里。

突然“啪”地一声响,弟弟把手里的饭碗使劲掼在桌子上,饭粒溅了一桌子,屋里一时静极了。他用仇恨的眼睛盯着母亲:“以后别再说我姐是大玲子!”我以为母亲会像往日那样暴跳如雷,因为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挑战过她的权威。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发作,而是乖乖地闭了嘴。这一刻,她可能也意识到弟弟已经长大了吧,他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

……

过年没意思了。

年三十那天,我去街上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一个人影,都挤到人家的屋子里看“电视”了。往年一到过年的时候,大街上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全村的孩子都聚在一起玩耍,大姑娘小伙子则一伙一伙的摆出矜持样,在街中央站着拉呱。

如今就连这曾经比吸铁石的吸引力还要大的大年夜的路灯也魅力顿失,不能再引得一个身影驻足,冷冷清清地空自亮着。谁承想它们电器家族里会异军突起一“魔法盒子”,从此改变了过年的面貌,也将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从此人们将离它越来越近,离别人原来越远。

最让人忧心的,是明天大年初一的新衣服该到哪儿去显摆呢?

就在电灯与电视的此消彼长中,不变的是我母亲被节日的欢乐气氛反衬着的坏心情,往往越是这种时候,越能勾起她的烦恼和郁闷。而一进腊月就开始的繁琐忙碌的过年准备工作已使她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她终于在年夜饭之前与父亲大吵一架,赌气躺在床上,连年夜饭也不吃了。

少了一人的年夜饭无论多么丰盛,照样如鲠在喉。我看见父亲别过脸去,偷偷拭掉了一滴眼泪,原来坚强得像斜山顶上的柏树一样的父亲也会流泪啊!对母亲的怨恨使我打消了再次劝她起来吃饭的念头,我和弟弟一人点上一根“滴滴金”,又各自拿了几小把,默默地向大街上走去。

我和弟弟倚在电线杆上点到第三根“滴滴金”时,就看见一大团火花闪烁着,由远而近,张强来了。张强和他的高品质的“滴滴金”立刻驱散了路灯下的清冷,而我们三个在欢声笑语中终于找回了过年的感觉。

张强提议说:“我们把所有的‘滴滴金一块点着怎么样?”我和弟弟都说好。三把“滴滴金”立刻喷吐出美丽的焰火,形成了很大的气势。张强挥动手臂,转起圈来,形成了一个旋转的大火圈,我和弟弟也赶忙效仿,又有了两个流转的小火圈。美丽的火花纷纷下落,像春日里飘洒的花瓣。

在那个大年夜的路灯下,有三个孩子一直在快乐的坚守。

第八章 花开二度

那个课下,杜家庄小学的孩子们一伙一伙地在校园里打沙包。当我的沙包再次准确地命中时,我看到了那个被命中的美丽的身影——张东芝,张东芝!披肩的长发拂着脸颊,眉清目秀。

张东芝真的来了!

唐新文迎着她走出来,他们又双双向办公室走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优雅的眸子溢着无穷的韵致!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颀长的身躯透着不尽的风流!

洋槐花开了。

我凝望着校园里的老槐树,它是多么皲裂斑驳而又是怎样的浓情蜜意,原来它不惧风雨沧桑,为的是孕育这一树洁白的芬芳。校园外养蜂人又来了,成群的蜜蜂在密密匝匝的花心间进进出出,搅动了老槐树沉寂了一冬的生命,搅动了五月的气息。杜家庄的男女老少在这浓情的包围中,尽情地感受着那纯美的气息。他们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便醉在这如画的春光里。

张东芝又行走在杜家庄的大街上,而且是作为一个老师,一个出落得更加标致的女老师,这比做梦还要不真实。她的到来使杜家庄顷刻间上了一个档次,不,何止一个档次,应该像苹果的验级板一样,从最末尾的那个圆圈跳到了最头上的那个圆圈,杜家庄连升三级。

杜家庄的妇女们好像也跟着上了档次,之前,她们从摊煎饼的鏊子窝里出来,灰头土脸,头发像抱窝鸡似的就上了大街,如今,不把自己捯饬得油光锃亮就出不来大门。而且一开口文绉绉的,专拣那文明话说:“洋火”不叫“洋火”改叫“火柴”了。“皮果子仁”也不再是“皮果子仁”,改称“果米”了。当然在骂自己孩子的时候,她们还不得不拿出以前的大嗓门。(文明话能骂人吗?)

张东芝的衣着和发型是与集市上的流行趋势脱节的,因为她遵循的是城市的标准。杜家庄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像当年王麦玲的母亲李玉花时代那样掀起了新一轮的跟风潮。结果是,张东芝身上的小偏衿的新式洋装变成了她们身上不伦不类的蹩脚货,像老太太夹袄上的大衿被生生地撕去了一块。而张东芝的被削头刀削出来的错落有致的披肩发到了她们那里就成了被狗啃过的麦芽草。

可是不管是不伦不类的蹩脚货,还是被狗啃过的麦芽草,杜家庄的男人们都拿欣赏的眼光瞧着,虽然不能与张东芝相提并论,但至少离张东芝近了一步,离大城市近了一步,离时尚近了一步,最重要的是,离附近村子的那些土里土气的女人们又远了一步。

在眼下的杜家庄小学里,你如果认为课下的主要娱乐项目还是杜香主导下的乒乓球台上的“涂鸦”,或者张志生引领着的“牛年”游戏推广工作,那你就忒过时了。君不见,乒乓球台上只有旧渍在,未有新痕添。桌洞里,“牛年”已风干,成了标本。

那么课下我们干什么呢?排着长队看张东芝。望着这个那些年我们共同“追过”的女人,这令我们像小时候跟随在她的身后一样着迷。永远不能忘记她抱着课本走出课堂的一刹那,青丝抚着脸颊,眉清目秀!那种美丽与文化交融的优雅看得人心里酸酸的,不敢直视,又禁不住想多看几眼。

杜家庄的教育事业更是如日中天,这个第二张东芝时代大有突破第一张东芝时代之势。

如果听说哪村的亲戚家有不听话的倒霉孩子,比如拦路扔石头,吓得乡邻们不敢从他家门口过的那一类,以及专门溜进邻居家的院子偷鸡蛋,逃学放坡火之流,村里的妇女就立刻把自己收拾齐整,挎上提包就一溜烟到亲戚家去了。

“赶快把那个熊孩子转到我们杜家庄小学去吧,交给唐新文和张东芝老师,不出几天,保管他变成懂事的好孩子。”她屁股还没坐稳就眉飞色舞地对亲戚说。

说来也怪,不管这个孩子看上去多么不成器,只要交到唐新文或者张东芝手里,不打不骂,不久,一个“好孩子”就炼成了。就说村里的“小霸王”刚子吧,在转到张东芝老师的班上之前,从他的家门口过,就像过鬼门关一样,老远腿就打哆嗦,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到他“暗器”的暗算。如今你就看吧,他走在大街上,见了大爷叫大爷,见了大娘叫大娘,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刚开始人们还很不习惯,以为又是他耍的什么阴谋诡计。几番验证之后人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随即新的烦恼出现了,这孩子尝到了做“好孩子”被人夸的甜头,一有空就满大街上蹓哒,专瞄“老爷爷老奶奶”,逮谁帮谁。“不用了,我自己能提,篮子里就一手指头大点的萝卜。”那老大爷在后面喊,刚子早跑没影了,给人送家去了。

要是碰上推碾的老奶奶,他上去就推。那碾轱辘在他手里就跟滚铁环差不多,那老奶奶跟头咕噜地在后面跟不上。“慢点,慢点,我划拉划拉,怎么这么大劲儿呢?”老奶奶气喘吁吁地说。他意犹未尽,干脆拿过笤帚来,自己划拉,让老奶奶一边歇着去,弄得满碾道里都是玉米糁子。“别浪费了粮食。”老奶奶在一边干着急。

从此,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在出门做事之前,先要掐指算算时辰,千万别碰上刚子。

“这就纳闷了,唐新文和张东芝二位老师到底有什么秘诀,怎么就像手持观音菩萨的圣水一样,一点化就把孩子点化好了?”村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想来,如果说他们有什么教育秘诀,那也许就是人格的魅力吧。而这种人格魅力对孩子们的影响不是权宜的,肤浅的,而是长久的,深入灵魂的。他们从此变成了“好”孩子,而且这种“好”被他们自觉自愿地延续到他们的整个人生。这些年没事的时候,我们也曾对被他们“点化”的刚子这类孩子做过大略的调查,结果惊奇地发现,他们个个事业有成,特别是表现出道德和修养上的不俗。

在当年的杜家庄竟然出现了这样一种盛况,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住着一个或两个亲戚家来求学的孩子。周六的上午他们浩浩荡荡地走出杜家庄小学,走过大街小巷,然后分头走向不同村庄里的他们各自的家。周日的下午,他们又背着一大捆煎饼陆续返回来,住到他们各自的亲戚家去。下午一放学,满村子都是孩子们的笑闹声。

杜家庄人满足地望着自家孩子和外来孩子编成的“混合旅”,越看越喜欢。依稀当年“高等学府”时的盛况又在眼前。

办公室里,另外两个老师整天忽忽悠悠的,感觉置身仙境一般:不但繁花似锦,春光如画,而且才子佳人,神仙眷侣。“兄弟,杜家庄我们算是来着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叹。

“看看对面那两个人的眼神,我们局外人看着也销魂。”

只见张东芝和唐新文面对面坐在办公桌旁,她抬起头来偷偷看他一眼,刚低下头,他停下手中的笔,悄悄看她一眼。他正要收回目光,却被她再次望向他的目光正好捉住,他们就默默地对视良久。

一会儿,两个人好像醒悟过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底下头去。她慌乱中弄掉了手中的钢笔帽,他匆忙间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赶忙替他扶起歪倒的茶杯,却抓到了他也伸过来的手,两人慌忙把手撤回,茶杯又第二次摔倒在同一个地方。他又去帮她捡掉在地上的钢笔帽,不想,两个人的手同时抓住了钢笔帽,额头也触碰在一起,结果是可怜的钢笔帽又遭受了一次同样的重创。

“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老师长叹一声,“看不下去了。”他们说。一个过来扶起了桌上的茶杯,另一个从地下捡起了可怜的钢笔帽。

张东芝羞涩地看唐新文一眼,低下头去写起来。唐新文不好意思地朝张东芝做个鬼脸,开始批改作业。不久两个人又禁不住偷偷地望向对方,他们的眼神像无数道丝线在两张办公桌之间密密地织。

另外两个老师走过来,拿课本在他们的视线中间作刀切状,割不断,两个人只顾含情脉脉,对他们的骚扰竟一时无睹。“又来了,赶紧逃吧。”两个老师大呼小叫地跑出了办公室。

上课铃响了。

放学后,唐新文和张东芝双双走向唐新文的家。他们推动朝向胡同的大门,木门发出吱吱扭扭苍老的声音。“进来吧。”唐新文笑着把张东芝牵进了院子。不大的院落,干净整洁。北屋门口的月季花开得正盛,梧桐树上的斑鸠叫得正好。

她随着他走进北屋,他随手撩起里屋门口的布帘,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她看见唐新文的母亲正躺在床上。

“妈,东芝来了。”唐新文说。

“伯母好。”张东芝问候道。

唐新文的母亲一把拉了她的手,她欣喜地说:“孩子,快坐下。”张东芝顺势坐在她的身边。她又朝唐新文说:“扶我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张东芝和唐新文赶忙扶她起来,把枕头塞在她的身后。她摩挲着张东芝的手,亲不够。“真是个俊俏孩子,”她慈祥地说,“呆在咱们杜家庄,委屈你了。”

“怎么会呢,我喜欢。”张东芝说。

唐新文也挨着张东芝坐在炕沿上,他偷偷的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张东芝害羞地回身使个眼色,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了。

“以后常来,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她又说,“如果新文欺负你,你就来跟我说,我骂他。”张东芝点头答应着,又朝唐新文做个鬼脸。

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使人一时不辨了晨昏,一两声狗吠或鸡鸣传来,仿佛很遥远,很遥远。屋子里的雕花的木床,描凤的小菜橱,黝黑的泥墙……一切都散发出一种久远的气息,恍如隔世。

唐新文的母亲坐累了,他们扶她躺下。这时外屋的门开了,布帘轻挑,一道亮光射进来,屋里人的眼睛禁不住眯了一下。一个少女立在门口,圆脸,杏眼,白齿,红唇。

唐新文的妈妈翘起头说:“香儿来了。跟老师打个招呼吧。”她看了张东芝一眼,没有说话,闪身进来。布帘在她的身后落下,房间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昏暗。

张东芝笑着对唐新文说:“这不是你们班的……”“杜香。”唐新文接过她的话茬说。这时杜香已经走到唐新文母亲的身边,替她掖了掖被角说:“大娘,我给你做的山楂糕你可别舍不得吃,吃完了,我再给你做。”

“还有好多呢,别费心了。”唐新文的母亲说。她又对张东芝说:“邻居,就隔着一道墙。这孩子孝顺,跟自己的亲闺女一样,这些年多亏她照顾我了。这闺女从小就跟她新文哥要好,一天见不着也不行,有时三更半夜还等着见她新文哥一面,才去睡觉。”

“从小就在一起,哪能没有感情呢?”张东芝说。

“多大了?”张东芝看着杜香问道。

“十六了,小时候不喜欢上学,这么大姑娘了,倒又想起来去上学了。”唐新文的妈妈抢着替杜香回答了。

这时,张东芝发现杜香已经紧挨着唐新文坐在了他们中间。她笑着站起身说:“伯母,我该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怎么就走了呢?”唐新文的母亲恳切地挽留她吃饭,张东芝还是婉言谢绝了。

唐新文站起身说:“我送你。”

他们走出门,外面依然是那个光亮的世界,夕阳西照,地面上的一切都拖出长长的影子。这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唐新文的哥哥唐新武推开东屋门走出来,手里提着水壶。抬头看见张东芝,他想转身回去,可是情急之下,水壶盖掉在地上,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个半圆,才停下来。张东芝快步走上前,捡起壶盖递到他的手里,“大哥。”她叫道。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我帮你提吧。”张东芝说。他摆了摆手,然后慢慢向水缸边走去。

“走吧!”唐新文说,“他不爱说话。”

其实,张东芝对唐新武并不陌生。学生时代,她在杜家庄校园后面的山坡上无数次地看到他。他喜欢在山坡上的石窝里静静地坐着,看远处的羊群,看天上的飞鸟。他是一个被杜家庄忽略的人,在他的弟弟唐新文的强大光环的映衬下,他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当然人们有时也会想到他,那是把他作为他弟弟的绊脚石来埋怨的时候。只有在这个远离世人的山坡上的石窝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得到心灵的安宁。

那时张东芝也喜欢到这个山坡上来,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但是她知道他关注着她。她知道他应该对她和唐新文之间的事有所耳闻。在许多个黄昏里,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了离去,而他也总是迟迟没有离开。她明白他那是不放心把一个女孩子单独留在这日暮的山坡上,有意留下来陪她。每次起身离去的时候,她都要向他投去感激和歉疚的一瞥。而他总是不动声色,也准备回家了。

眼下,张东芝看着他艰难的步伐和因咳嗽而剧烈抖动的身体,特别不忍心。“你要多照顾大哥。”她小声对唐新文说。

“我会的。”他说。

杜香追出来,她站在胡同口对唐新文喊:“老师,早点回来,我有事要跟你说。”说完就往回跑了。

张东芝笑着跟唐新文打趣说:“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舍不得她新文哥呢!你可别三更半夜不回来,让人等急了。”

他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瞎说什么呢,她还是个孩子。”

唐新文陪着张东芝走在杜家庄的大街上,村人们迎面碰见,二话不说,挎提篮的放下提篮,挑担子的歇了担子。提篮里的青草被扒拉开,潜伏在下面的大桃子一下暴露出来(这是防熊孩子的障眼法),它的主人抓起来就往唐新文和张东芝的手里塞。

“不用了,不用了。”他们推辞着说。

“必须收下,不要就是瞧不起我,我就恼。”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推辞,那不是成心要跟她过不去吗。

挑担子的在一边等不及了——担子一头的水桶里是水,另一头的水桶里是刚摘的西红柿和黄瓜,他抱起西红柿和黄瓜就把那个塞桃子的挤一边去了,可是一看,不只是两人的四只手没闲着,但凡身上能容下西红柿和黄瓜的地方都被桃子占据了。

“下回再吃你的西红柿和黄瓜吧。”唐新文和张东芝忙不迭地说。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赶上一回,下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再说,能吃她的,就不能尝尝我的?”他说。啥也别说了,看来今天无论如何要收下他的西红柿和黄瓜,否则就是厚此薄彼,不一视同仁,有歧视的嫌疑,这不是明摆着要得罪人嘛。说话间,他已经舍了他的担子,急急火火地跑向不远处的小卖部,“等着,都站着别动,我马上回来。”他边跑边发话。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他拎着两个塑料袋回来了,这下好了,不但送蔬菜,还外赠包装。

结果是,唐新文提着两大方便袋红的、黄的、绿的各色水果蔬菜跟在张东芝的后头。“早知道这样就不来送你了,还真是个力气活。”唐新文开玩笑说。

“知足吧,你今天运气不错了,要是赶上大南瓜、大冬瓜什么的,一个就够你扛的。你没见我一过街就像打游击似的,瞅准机会骑上自行车就溜。”张东芝在旁边优哉游哉地说。

“听说你们家最近蔬菜水果很富裕。”他又说。

“可不是。”她说,“我妈说‘杜家庄都快被你搬到家里来了,她都准备开个蔬菜水果批发市场了。”他们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街上的那伙人看着唐新文吃力的背影,别提心里多舒坦了。终于有机会向唐新文和张东芝老师表达一点心意了。只是还稍显遗憾:东西不够稀罕,量不够足。等下次地里收了什么稀罕东西,非让他们拿小车推不可。

这时街上的那群小孩子趁机凑上来,这个拿个桃子,那个抢个西红柿,它们的主人也不计较了,今天心情好。“吃吧,吃吧,便宜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了。”你瞧!一高兴脏话就出来了,忘了文文绉绉了。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节目正在紧张的排练中。

记忆中“六一”儿童节的准备工作从来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据说节日当天各学校要在镇上举行文艺大汇演,这比往年在各管区举行的演出又上了一个级别。全镇的小学都憋着劲地要使出看家本领,我们杜家庄小学作为例年的娱乐大户更是不敢怠慢。

为此,学校里的四个老师摇身一变成了文娱“大师”,还是全能型的,样样娱乐项目都拿得起放得下。唐新文老师还走向了民间,说要深入挖掘民间的文化精髓,把传统文化项目与今天的农村新面貌结合起来。

学生们的艺术细胞也被老师们激活了,一个个活脱脱地透着艺术气质。特别是我们班,几乎全员齐上阵,演不了主角的也能混个配角当当。课余时间,整个校园俨然成了大舞台,唱歌的、跳舞的、演小品的,当然还有我们变魔术的。

魔术是由我和王麦玲两个人变的,你先听听,神奇不神奇。在我和王麦玲作了一系列优美的亮相(因为关键动作只有一个,所以“亮相”非长不可)之后,王麦玲把擎在手里的半杯无色(请注意这个颜色)的水倒入我的手里高举着的另一半杯无色(同样请注意这个颜色)的水里,你猜怎么着,我的手里就有了一杯红色(估计你已经注意到这个颜色了)的水。

我们在“六一”儿童节那天正式表演的时候还是非常成功的,尽管事前太过匆忙,对杯子容积的估算出现误差,当王麦玲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杯子里的水统统倒进我的杯子里时,水溢出来,但还是及时变红了,确切说,那天我们变出了一杯半左右红色的水。全场哄堂大笑,但并没有影响他们见证奇迹。

如果你再长大一点,学过了化学,你就不难解开这个“神奇”的魔术之谜了。而今天的小朋友可能不等长大就解密了,因为他们从互联网上见识过更“神奇”的,水从几千米的地底下抽出来就是红的,美其名曰“红豆水”。幸亏我们那年代“科技”没这么发达,没有喝过“红豆水”,否则我们这个当年获了大奖的节目(不信?有图有真相。当年领奖的照片还在我母亲的相框里呢)非砸手里不可。

瞧我,怎么穿越到今天来了?别耽误了,赶紧到老槐树那边看看吧,杜香她们正在排练“打花棍”呢!

一群小姑娘在一个爷爷的指导下,跳跃腾挪,手里的花棍上下翻飞,而老人的花白的胡须更衬托出他飞扬的神采。这个老爷爷是由唐新文老师亲自请来的。那天,他从墙上取下落满了灰尘的花棍,激动不已。他说,它已经被人们遗忘了那么久,而且也没指望有一天还会有人记起它。

他连夜赶制了十二根花棍,细长的木棍削得雪白,两头的红缨鲜红鲜红。他手把手地教孩子们,一遍一遍亲自演示,那轻盈的身姿,看上去,哪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呢?他看着这些欢乐的孩子们,仿佛隐约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那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邻家的杏子快熟了。

唐新文老师根据老人吟唱的曲调为舞蹈配了新词,于是旁边就有了我们一伙伴唱的,你听,我们唱得比主角们还卖力呢:

一根呀花棍呀,两头红,

农村处处景色新,

绿树映衬,绿树映衬红瓦房,

彩霞染红桃花林。

……

你可别拿我们伴唱队不当回事,可是相当抢手的,这边伴完了,还要紧着赶下一档呢,张志生那边都等不及了。应该说等不及的除了演员张志生,还有全校很大一部分观众,保守估计也占到全校观众的百分之八十五点七(刚学了百分数,所以算得这么精确)。看来张志生也没冷场,他的即兴表演惹得观众爆发出阵阵笑声。

张志生头戴小熊面具(老师们自己制作的),身穿类似小熊的灰衣服(从他爷爷那儿借的),一排玉米(道具)早摆上了,歌声一起,“小熊”就开始掰棒子了。

小熊掰棒子,

扭捏,扭扭捏,

掰一个,夹一个,

扭捏,扭扭捏,

再掰一个掉一个。

……

张志生从来不走寻常路,正掰着呢,他突然就自编自导自演起来,又是吃蜂蜜又是扑蝴蝶(虚拟的),还跑进观众席(席地而站)跟观众互动,大家出其不意,都笑翻了。可是,这可难坏了我们伴唱队,我们只好“扭捏,扭扭捏”了半天,“小熊”才被观众轰进场,继续掰棒子。反正也是“掰一个掉一个,最后只有手里这一个”。

就在我们集体声讨张志生不按规定出牌时,唐新文老师却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样很好,就这样演吧!”什么?节目也可以这样演?

然而,事实证明,不但可以这样演,而且演得真好。凭着这个节目,张志生在当年的六一儿童节上一炮走红,全镇的小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而且有了一帮骨灰级的粉丝。如果其他学校的孩子碰巧有来杜家庄串亲戚的,他们打听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志生。而且有好几次我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串亲戚是假,“追星”是真。明说了吧,他们就是冲着张志生来的,串亲戚只不过是烟雾弹。

这使张志生相当嘚瑟,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跳芭蕾。这能怪张志生吗?谁让他那么红呢!

不光他火了,他表演的节目也火了,关键是我们的伴唱也火了,不信,你去听听,那个六一儿童节之后,十里八乡的小学里,孩子们随口哼的是一个调:“小熊掰棒子,扭捏,扭扭捏……”

当然,像这种小儿科的歌谣比较适合大众的娱乐水准,像那种高水平的歌曲,例如《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谁不想哼两嗓子,可是,唱得了吗?

这种高端的东西都是为少数人而准备的,比如,蒋大为和张强。我在这里之所以胆敢把张强跟歌唱家相提并论,是因为当我们远远地望着正在排练的张强时,感觉他简直就跟蒋大为一样了不起。之所以远远地望着,是“敬而远之”。

“天呢,还能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还是我们杜家庄小学的那个张强吗!”我们在远处感叹道。

六月一日,你还是被我们盼到了!

全校师生浩浩荡荡地列队出发了。领头的是五年级的班长,高举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其余的人手一个红色或黄色的纸做的小三角旗,一面走一面摆。大街上,那么多大人小孩在看呢,感觉神气得心蹦蹦乱跳,都不知道怎么迈步了。

出了村子,上了通往镇上的大路,就看见或远或近的同样往镇上赶的队伍,都打着大红旗,但是大多没有拿小旗子,我们立刻体会到了自己的优越性,手里的旗子更加摆得欢了。

我们队伍的优越性不但体现在小旗子上,更体现在四个“好”老师上。哪家有齐刷刷的“四”个好老师?哪家有帅哥老师?哪家有美女老师?哪家有时髦美女老师?还用得着回答吗?瞧瞧两家相遇时的眼神,我们目不斜视,他们侧目率和回头率百分之百。

我们的“好“老师真是可以拿出去秀,可以牵出来遛(掌嘴,一兴奋就犯了杜家庄大妈的毛病了)!我感激地看了四个老师一眼,怎么这么给力呢,真给杜家庄小学长脸啊!

对了,之前光顾着排练,有一件事忘了说,反正现在嘴也闲着,我就边赶路边告诉你吧(小旗子也不耽误摇摆)。是这样的,我前面已经跟你提过,今年的六一儿童节出奇的隆重,除了文艺汇演,还要搞一个绘画展。各校推出的作品已经提前上交,要在节日这天展出。除了杜香还有谁能代表杜家庄小学的绘画水平呢?因此,前几天杜香还忙里偷闲地画了一幅画参展。

我和王麦玲商量好了,一到镇上的学校就先去看画展。尽管已经在校园的乒乓球台上看惯了杜香的大作,但是这怎么能与在展览室里看到的同日而语呢?我们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路,渐渐由土路变成了沙子路,看见大马路了,看见汽车和“电驴子”了,到了。

镇中心偌大的校园被从四面汇聚来的队伍挤满了,几株高大的合欢树已顶出粉红色的小绒绒花,像打着无数把小花伞。

我和王麦玲趁着各路人马乱糟糟地“分地盘”的间隙,偷偷溜走了。我们顺着一排排的教室寻找,墙上贴着画的那间应该就是展览室了。可是,教室的门都上了锁,看不见。终于看见一个敞着门的教室,往里一瞧,满墙上都是画,嘿,就是它了。

我和王麦玲暗自庆幸着,我们可是第一批观众。正要冲进去,不对,有说话声。是哪路高人?比我们还捷足先登?还是大人,好像是两个老师,一男一女。这女的背影怎么这么眼熟呢?嗨,这不是张东芝老师嘛!

王麦玲冒冒失失的就要进去喊老师,我一把把她拽回来,示意她不要出声。两个人好像在吵架,还从没见张东芝老师这么激动过,而对方好像比她还激动。王麦玲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她可是张东芝老师的铁杆粉丝,比方说,如果张东芝老师在台上,她会冒着被保镖踹的危险,也拼死往台上爬的那种。如今偶像跟人干架,岂有不上去帮着群殴的道理?

我死活把王麦玲拖住了。并不是我袖手旁观,凭我的判断,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吵架”。“别担心,张东芝老师不会有事的。”我拉着王麦玲就走。半道上碰上唐新文老师。“我正找你们呢,”他说,“赶快去那边坐好,别再到处乱跑了。”他指了指我们自己的队伍。那边,大家已经或蹲或坐,秩序井然了。

“看见张东芝老师了吗?”老师又回头问我们。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王麦玲正要说话,我及时用手封了她的嘴。

演出开始了,各学校憋了一肚子的劲终于可以释放出来了,节目异彩纷呈。但即使如此,当张强登上舞台时,大家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高端大气上档次,什么叫实力派。整个观众席都被他的歌声震撼了,大家都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之前为之欢呼喝彩,自认为高水准的节目,只不过是些花哨的小把戏而已,真正的高水平是不需要华丽的包装和做作的,只要自然而然地亮出来就好。

人们望着台上的张强,头脑中却是另一个身影,仿佛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一朝变成了现实:蒋大为从电视里走出来了,就站在面前。这一刻,就是让他们顶礼膜拜,相信也没有一个人不情愿。而且在全场清一色的清唱歌曲中,只有这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唐新文老师的二胡伴奏(那时还不流行伴奏带)。什么是精品?这就是精品——最流行的歌曲,不输原唱的好嗓子,“先进”的音乐伴奏。

可想而知,后面的那些节目是有多倒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不跟人家比的时候,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最好的,一比就现了原形。观众席骚动起来,有心不在焉开小差的,有起哄喝倒彩的。这也难怪,好比吃了一颗仙桃后再赏给你一颗小毛桃,谁还吃得下呢?

我想,幸亏老师有先见之明,把张志生的节目安排在了张强的前面,否则很难保证他会那么大红大紫,他的一众粉丝肯定也要大打折扣。

说实话,当大家都陶醉在张强的天籁之音里时,我却淡定自若,并不急于去细细品味,因为我知道我听张强唱歌的机会多的是,我甚至认为,只要我想,我就永远都能听到他的歌声。后来才知道,这次演出中的一些优秀歌曲,其中以张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为首,都被录制下来,随后在这个小学和中学兼容的校园的课间里不时播放。

当我以一个初中生的身份再次走进这个校园的那一天,我再次听到了张强的歌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宁静的水面,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

我禁不住泪如雨下!那时,我已经寻找他那么久,他却无声无息了。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我以为永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却在这里等着我。他回答过,他去别的地方的时候会带上我,而他却先到了。

我的新同学问我:“你怎么了?”我说:“小飞虫误入眼睛里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攥紧了脖子里张强送我的那个小桃筐。

唉,何必急着说这些伤心事呢?眼下,正欢乐……

那么,此刻正在演出现场的我,面对被张强的歌声比得兴味索然的节目,在做什么呢?

我的目光始终在人群里游离,并不是无目的的,而是准确地在三个人的身上游来游去。演出开始不久,我就看见唐新文老师独自回来了,坐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会儿,张东芝老师也急匆匆地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个看上去好像都在专心致志地看节目,其实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节目上,要不然你冷不丁地把他们叫起来提问一下,保证他们连演的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当然了,他们是不会被提问到的,人家是老师嘛,又不是小学生。

你可能有意见了,这不是两个人吗?确实有第三个人,确切地说,那是一双眼睛。我是无意中在人群里瞥见那双眼睛的,那双刚刚在展览室里看到过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会一下吸引到我,是因为那满眼的无奈和忧伤?他的视线直接偏离了舞台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作任何象征性的看节目的动作,而是一直像向日葵追逐太阳一样,向着张东芝和唐新文的方向。

突然那双眼睛很痛苦地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我赶紧把目光游到另一边,结果发现,张东芝老师的手已经成功地进到唐新文老师的手里了。之前,她曾试探了好几次,想要抓住他的手,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地下进行的,只是没有瞒过两双眼睛。

我看着那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由衷地替他们高兴,可是又突然为那第三个人感觉好难过,我不无歉疚地再次看向他时,却发现那双眼睛不见了。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场外走。“你干什么去?”王麦玲问。“你别管,看你的节目吧。”我说。

在那棵最大的合欢树下,我看见了他。他靠在树干上,举起指间的香烟,深吸了一口,仰起头,可能是想吐出一个烟圈,可是一口没上来,他咳嗽起来。

其实,这个男人的身影我并不陌生,在杜家庄被霞光染红的晨昏里,我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他,他在明处或者暗处,目光追随着另一个身影,那个张家庄来的,比霞光还更能使杜家庄变得炫目多彩的女人的身影。

总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某种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在狮子的身上看到了绵羊的气质,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好悲哀。他原本就是桀骜不驯的那种,“耍酷”才是他的本性。能让他像打蔫的庄稼一样低下头颅的,一定是一场无情的风雨。

这个遭受了“风雨”的人没有在杜家庄人那里寻到温情,却遭遇了更多的白眼。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们少有的严重背离了杜家庄人的待客之道。他们向来是善待远亲的,恨不得倾其所有。比如对待操着“外国话”的养蜂人,他们连咋呼,带比划,争着把一抱抱的菠菜、油菜、韭菜和掰了三茬的香椿芽(冒着树死的风险)塞进人家的帐篷里。而对这个青年,村人们的眼神却一律像防贼一样警惕着,生怕他偷走了他们最宝贵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是冲着张东芝来的。

真想不到杜家庄人也有这样不合情理的一面,不知道他们善待远客的好品质丢哪儿去了?我看着这个人时,却一如杜家庄人传统的待客之风,总想给他点什么。可我能给他点什么呢?总是在想到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杜家庄的土特产是如此拿不出手。送他大青石?这是要人家在杜家庄扎根落户盖房子吗?送他蜈蚣和蝎子?这是要吓唬人吗?送他地瓜干?这是要人家忆苦思甜吗?除了杜家庄的猪,还有谁放着金黄的玉米煎饼和大白馒头不吃,吃地瓜干的?送他洋槐花?又有几次能赶上开花的时节呢?

我捡起合欢树下飘落的几朵依旧鲜艳的小绒绒花,举到他的面前,问道:“你要吗?”他出其不意,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来过六一儿童节的?你是……杜家庄小学的?”

“是。”我很干脆地回答。

他接过我手里的花,在鼻子上嗅了一下,“合欢花……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很香,很漂亮,我喜欢,谢谢你。”说完,他冲我笑了一下,可是那种笑比哭还令人痛心。沉默良久。我知道他有话说,等着他提那个人的名字。“张东芝老师……教你吗?”他还是开口了。

“不教我,教我弟弟。可我从小就认识她。我们都喜欢她。”

“你从小就认识她?”他来了兴致,“怎么认识的?她以前什么样子?你快说说。”

我就叽里呱啦地说起小时候追逐在张东芝老师屁股后头的场景来。他眼睛好亮,听得好入迷,仿佛他听到的是世间最优美的配乐散文诗,而不是关于几个小屁孩“追美女”的糗事。况且,鉴于儿时那豌豆般小脑仁儿的有限的记忆容量,好多细节还是我即兴杜撰出来的。

就在说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的时候,王麦玲和张志生急急燎燎地在远处喊我:“快来,快来!三句半!”

我心想,这节目比较符合这二位的水准。我只好辞了那个人说:“下次来杜家庄的时候你找我,我再跟你讲。”

“好啊。”他意犹未尽地说,“下次去杜家庄,我一定找你。快去看节目吧。”

一阵笑声和欢呼声传过来,三句半开始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向他喊道:“你来的时候,就说找杜玉!”我看见他终于吐出了一个烟圈,在合欢树间悠悠荡开。

演出结束后,我们集体观看了画展。在众多的作品中,杜香的画作毫不逊色。那是一丛秋菊,它们开在这六月的泥墙上,被一众杏李包围着,更显得冷艳脱俗。我和王麦玲朝杜香竖起了大拇指,我们更加崇拜她了。

一列一列的队伍又踏上了归途。我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远远地跟在我们队伍的后面。我回了好几次头,他还在。而张东芝老师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她没有回头。

路上,大家都没了来时的兴致。红旗收了,扛在肩上,队伍里的小旗子也零零落落的,被随意地拿在手里。快进村子时队伍就散开了,有的望见自己家的灯火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了,好像出门很久了似的。有的累坏了,懒洋洋地边走边歇,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暮色已阑珊。

半道上我的脚崴了,张强只好陪着我慢慢走。渐渐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在张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前行,这场面使我感觉像刚下火线的战士一样悲壮。这个镜头很熟,好像在睡梦中无数次地上演过,要是再来点小雨就更有意境了。

梦里,接下来应该是日本鬼子就要追上来了,我和张强赶忙隐蔽起来,可是每次趴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片地瓜地,除非你是一只耗子,否则什么也藏不住。敌人越来越近了,仿佛他们的脸都能看清楚了,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看着趴在地瓜地里一览无余的张强,把人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庆幸的是,每次在最危急的时刻都能及时醒来,心还在砰砰地跳,心想着幸亏是个梦!

这种梦做得多了,我甚至有了经验,每当张强深陷危机,而我又不能破解时,我就在梦中对自己说:“反正是一个梦,不是真的。”

“站到上面去。”张强突然指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对我说。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一时没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傻样。”张强笑着说。想什么可不能告诉他,要不然,他看到我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还满脑子故事,会笑话死我的。

“干什么?”我一面问,一面顺从地站了上去,张强不容分说,背起我就走。

“快放下我,我自己能走。”我在他背上挣扎。

“别乱动。”他命令道,“就你这个速度,乌龟爬似的,鸡叫也到不了家。你不急我还急呢。”

我只好乖乖就范。你还别说,在他的背上比拖着伤腿艰难前行舒服多了,岂止,简直就是享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是有些遥远,那是儿时父亲背着我走过杜家庄的沟沟坎坎的感觉吗?还是在某个梦中,我也是这样趴在张强的背上,穿过枪林弹雨?

“唱首歌吧!”我对张强说。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宁静的水面,桃李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故乡,终生难忘的地方……”张强轻声地哼唱着,这一次,他的歌声只属于我。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可能是太累了,我竟然迷糊起来,不觉在他的背上睡着了。睡梦中,合欢树间的烟圈还没有散去,合欢花落了一地。

“那个人是谁?从哪儿来?”我在梦中问道。只知道他是从西裕城里来的……

第九章 城市里的玉兰花

西裕师范学校刚开学的时候,张东芝班里的男生都睡不着觉,不是不困,是太兴奋了:咋运气那么好呢?跟全校第一美女张东芝同班,校花呢,光看着也销魂。谁会想到十年寒窗熬出头来的这天还有这种好事在等着,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卧薪尝胆,刻舟求剑,感谢我妈妈的窝窝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注视着她那优美的身影,就像仰望着月亮里的嫦娥,充满了憧憬和期待:说不定哪天美丽的女神跌了脚,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中自己的脑袋。

只听见他们在被窝里扑哧扑哧地偷着乐。也不能天天做白日梦不睡觉啊,数绵羊吧,更睡不着了,那些绵羊都长着张东芝的美人儿脸。可是没过多久班里的男生就泄气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歪在床头上。他们一致断言:没有人能俘获这个女人的心,因为她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

在落日的余晖染红的黄昏里,他们顺着张东芝的目光伸长了脖子望出去,想必使她目光缱绻的不是从学校门口迤逦而过的泛着泡沫的臭水沟;不是马路边上比杜家庄刚刚下地归来的妇女更加灰头土脸的树叶;也不是天空中像幽灵一样飞过的一记寒鸦。他们仿佛看见了一个泉水淙淙、碧叶如洗、莺歌燕舞的遥远所在,以及那个骑着白马的人。他们看不清他,也从未谋面,他,却让人望而生畏,自惭形秽,甘拜下风。还用得着亲自去跟那个人较量吗?这将是一场没有任何可比性的战争,你还没上场呢,就被那个人给PK掉了。看看这个女人的眼睛吧,你就知道结果。

她的目光柔软而绵长,如丝如缕,如簇如织,剪不断,剪不断!更可怕的是她眼中闪耀的那种光芒,那是心灵深处的爱情被点燃了,才能迸发出的火花,是一旦被点燃就不惜为爱玉石俱焚的火花。

“这个女人已经不可救药了!”他们胆寒地说。

然而就有不知好歹的,班里的一个男生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心想:“我就不信她铁石心肠,我的爱情攻势就打动不了她的心?”望着这个怎么也听不进劝的家伙,大家只好预祝他好运了,“关于事情的厉害我们都给你讲了,如果有什么不测,也别怪兄弟们没提醒你,最后奉劝一句:“悠着点儿!”

该仁兄大义凛然、英勇无畏、慷慨激昂、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的追求爱情之路。他完全抛弃了自我,放弃了学业,不计晨昏,不顾脸皮,全心全意地使出了浑身解数,运用了所有策略和技巧,讨好她,逢迎她,巴结她,谄媚她,总之,追求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校园的路灯下,他自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脸红心跳地向他的女神做了告白。同时,他被自己的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接下来,美丽的姑娘是含羞带怯呢?还是慨然应允?运气好的话,还会来点实际动作,哎呦,羞死人算了。他扭捏着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他在为自己制造的黑暗中等了良久,迟迟不见美人儿有所举动。而他的身体在雄性荷尔蒙的作用下像加了过量酵母的面团一样膨胀开来。

他终于放开了自己的眼睛,结果看到张东芝美丽的小脸上写满了诧异和无辜,意思是说:“你在干嘛?跟自己捉迷藏吗?”

看了一眼她萌得像小仙女一样的眼睛,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被秒杀了,身体上刚刚被催生得如涨满的船帆一样的某个隐秘部位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当即就软了下去。

他在她的目光里落荒而逃,而他最终也没能逃得开,在他以后的人生中,这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在无数个午夜良宵,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那目光就会在远处幽幽地望着他,他就立刻化成了一团浆糊。

张东芝的美貌和才华传遍了这个师范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而她的高傲冷漠以及对男生的秒杀功能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她是冰做的,只能观,不能碰。

这个学校里最后一个知晓张东芝的人是陈冬。对于此人来说,一般只有别人知道他的份儿,他从来不屑于知道别人,特别是女人。在这个校园里,他已经习惯了被众人仰视,总是鼻孔朝天,从不俯视,所以这个学校的女生长得什么样子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说:能让我心动的女生还没出生呢。

当他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的时候,总是禁不住要感谢他爸他妈:“我怎么那么帅,怎么那么走运,好命啊!”他不无怜惜地摸一摸自己棱角分明又不失俊秀的脸庞。耍酷要有点招牌动作才行:他以270度的幅度优雅地甩了一下额前长及眼睛的一缕秀发。

他甩着头发傲慢地行走在这个师范学校的校园里,一众女生立刻石化,心想:“怎么可以这么酷呢?太离谱了,简直脱离了人类的常规。星星上来的?”

他目空一切!这样的一个人,能不目空一切那才怪呢。

他恃才自傲!那是因为人家有足够的才以恃之,不光一表人才,而且文武兼修,一枝独秀。

其实,他高大强健的体魄和酷帅的气质都与他俊美得甚至有点女孩子气的脸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恰恰是这种反差碰撞出一种据说但凡地球女性人类都无法阻挡的魅力(不出意外的话)。男生见了他都乖乖地低下头,绕着走,女生则在他的无视中为之倾倒得一塌糊涂。她们因为看了他一眼而快乐得忘乎所以,而后又在巨大的落差感中禁不住想哭泣。

每天下午一放学,全校的女生都会展开一场中长跑比赛,争先恐后地涌向操场,只是为了一睹那个叫陈冬的人在篮球场上的风采。而在运动会上,他更是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仿佛成了整个操场的靶心,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的扫射。不管是他以背越式优美地跨过横杆,还是一百米的轻松触线,都能引来全场女生的尖叫。

他每次考试都毫无悬念地稳居全年级第一。大家都纳闷了,也没见他怎么拼命学习啊。真乃神人也!

他心高气傲地出没在这个校园里,任性地张扬着勃发的青春。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课堂上老师目光的以他为中心,怡然自得地受用着同学们的掌声和欢呼,他坐拥诸如学生会主席之类的诸多重要头衔,而对众多校花美女的追求,他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他毫无悬念地成为女生们饭前饭后以及下饭的第一话题。她们一致得出结论:陈冬智商超群,却情商匮乏,缺乏人类的基本情感,就是说基本属于冷血动物的级别,又鉴于他对美女的超级杀伤力,人送外号,冷血杀手。

至于他是怎么知晓新任校花张东芝的,纯属偶然,因为他对校花之类的花边新闻最嗤之以鼻,纯粹是些腹中空空徒有其表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而已。

不知道那天同宿舍里的几个哥们儿中了什么邪,就跟他较上真儿了:“你说别人行,你敢说张东芝空有一副好皮囊?你也不怕闪了舌头。”他们一个个横眉冷对,剑拔弩张,俨然张东芝就是他们心中的圣物,不容冒犯。

他一看哥几个那架势,还动真格的了,这可是史无前例亘古未有,他们在他面前可一直是温顺的小绵羊,从来他说话,他们只有唯唯称喏的份儿,今天这是要逆天吗?他只好做出“本尊不跟你们计较”状。那哥几个不知怎么的,二愣子劲就被激发出来了,不依不饶:“有本事你也看她一眼,保准你看到眼里扒不出来,一准被她迷住。”

“笑话!她是哪路神仙姐姐?被她迷住?”他冷笑一声说。

“打赌!”哥几个真急了。

“赌就赌,赌什么?”他一听心里就乐了,小子们,等着掏钱吧,我陈大公子几时拜倒在石榴裙下,又不是没赌过。

“赌雪糕,奶油的,你输了请我们每人吃一支。”

瞧你们那点出息,他想。“要是你们输了呢?”他挑衅似的说。

“我们要是输了,每人请你吃一支奶油大雪糕(豁出去了,不过了)。”

“不行,每人两支。”他说。非让你们出点血不可。

那哥几个也不含糊,都在心里盘算着呢:几支也不怕,这回你稳输。还有人不会被张东芝迷住的?除非你真的不是人类,火星上下来的怪物。

陈冬顺着哥几个的手指望过去……那就是张东芝吗?好久不看女人了,这世间的女子进化也太快了吧!不合情理啊,难道是地球落难,外星美女来袭?张东芝可能是感应到有人在看她,很随意地往这儿瞥了一眼。完了!只见陈冬的目光立刻直得像电线杆上的高压线一样。傻眼了吧!那哥几个使劲捅了捅他,向他摊开双手。他迷迷糊糊地从口袋里拍出一张十元大钞,意思是一边吃雪糕去,别在这儿碍事儿。

当那哥几个还在宿舍里守着一大堆雪糕美滋滋地品咂时,陈冬静静地仰躺在他的小床上,张东芝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那是怎样的纯洁和优雅啊,他最爱的春天校园里的玉兰花也相形见绌。那一刻,虽然与她相隔很远,他却仿佛嗅到了她的芳香,那是月宫里桂花树上的幽香吗?

凌晨四点的时候陈冬终于得出了结论:当下绝不是地球的落难日,而是他本人的落难日。他终于尝到了夜不能寐的滋味。越是睡不着,众仁兄的各种各样的鼾声更是声声入耳。好容易迷糊一会儿,他在玉兰花的海洋里穿行,他怜惜地捧起一朵,花心里却是张东芝的眼睛。

他快疯了!什么样的美女靓妹他没见识过?不管她们如何花枝招展,搔首弄姿,他自称刀枪不入。而张东芝的一个眼神就令他多少年来都牢不可破的防线瞬间崩塌,功亏一篑。

啊,那眼神!如秋日林中的湖水吗?可有哪一湖水让人这样情愿被它淹没呢?

他深受折磨,额前的那绺长发也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恨不得扇自己耳光,他骂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儿女情长可不是你陈冬的作风。何况你明知道那是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你看看她,满腹柔肠里透出不尽的忧愁。她为谁忧?为谁愁?”这样的念头使他禁不住妒火中烧。他想逃,可是越想逃就越想靠近她。

入学以来,张东芝每天晚上都给唐新文写信,只有此刻她才能尽情地诉说对他的相思之情。一封封饱含深情的信寄出去,却如石沉大海。她望眼欲穿,不见他的回音。或许是信半路出了差错,他没有收到;也可能是他太忙了,暂时没有时间回信;还是他生病了……

她每天在失望中猜测着各种理由,可是就算编出一万条理由,她也不敢正视那个最有可能的理由:他变心了。每当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露苗头,她就赶忙甩一甩头,不敢想。说不定明天一早就能看到他的信了呢。

她越来越不安了。

夕阳又西下了,杜家庄该炊烟袅袅了吧?你还好吗?在做什么?也像我想着你一样在想着我吗?她的心又去向远方。她感觉自己也像天空中归巢的小鸟一样有了一双翅膀,飞越了这个总让她迷失方向的喧闹的城市,飞进漫天的云霞里,此刻那望也望不到边的绵延的群山在她的脚下掠过,她急切地向着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近了,近了!这不是她和他的老师唐新文坐着拖拉机驶过的公路嘛,也是这种傍晚时分,公路两边的大杨树旁冒出的新芽上爬满了“瞎闯子”。

还有那边,是新华书店吧,门窗上的油漆依旧红艳。记得那次参加完竞赛后,唐新文老师带她来到这里。就是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见识了那么多文学名著。他看她不忍释卷,干脆买下来一堆,让她回去慢慢读。

怎么这么眼熟?是的,就是那个荷塘。她正走着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她的老师唐新文走来了。只是,那时小荷初上,眼下却是残叶满塘。

先看到了她自己的村子张家庄,村中心的大柳树下有她的家。可她径直越过了它,没有作片刻的停留。就像曾经的每一个晨昏一样,她急匆匆地走在通往杜家庄的那条小路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她的足迹,也见证了她的欢乐、忧伤和爱情。

她在依依柳丝下驻足,在点缀着紫色小花的草丛里驻足,仿佛她的老师唐新文又回过头来,跟她会心一笑。

街心的大柿子树还在,花开花落,杜家庄四季依旧安好。可曾经吵吵闹闹簇拥着她的那些孩童哪儿去了?此刻她多想像他们一样吹响柳哨,也做一个粉丝,“追”上一回,看她最爱的人唐新文回眸一笑。

推碾的妇女又停下了脚步吧?或许还赶得上,她要加入她们的行列,笔直地站在碾道里,伸长脖颈,看他发丝拂过额头,看他身姿微倾,优雅地弹去裤脚的粉笔屑。

还有那教室。没有我的日子,你的课堂依旧吗?她感觉自己坐下来,还是那么熟悉,一切恍如昨日。我还是你的学生,你还是我的老师。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离开过他,她的心就在这里。你在,我就在。

……

“知道你又在这儿发呆!”同宿舍的姐妹笑闹着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走吧,去学交谊舞。”

“去哪儿学交谊舞?”她问。

“学校礼堂,学生会组织的。”不容分说,她们架起她就走。

礼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学生会主席陈冬正在讲解“三步”的基本动作要领。接下来他要找一个同学一起示范一下。他环顾四周,就看见了她,张东芝。他的心因为惊喜而狂跳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怎么没注意呢?

其实一下午他的同伴们都见证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的眼睛一直在寻找。他期盼着那个身影出现,却又对自己说:她来不来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在乎。可当他确定那个身影真的不会出现时,心中的热情一下降到了冰点,他失望极了,心被掏空了的感觉。于是大家就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蔫儿吧唧的人。众人不忍直视,只好安慰自己说:“这不是大帅哥陈冬本人,只是一个幻觉。”

突然看见他的眼睛亮了。“那个同学,过来跟我示范一下。”他指了指张东芝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起跟着他的手指寻找,并最终找到了礼堂最后面的那个阴暗角落里的那个人。大家禁不住由衷地赞叹自己主席的好眼力,这相隔千山万水的也能一眼把她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佩服,佩服!

张东芝有点不大相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打了个哑语:我?

“就是你。”他也用了肢体语言。

她在众女子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的簇拥下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他的面前。他轻轻地挽起她的手臂,音乐响起。她天资聪颖,在他的带动下,很快就跟上了节拍,而且舞姿优美。

今晚这是怎么了?一出接着一出,这么不真实。全校的第一美女和第一帅哥,真是大饱眼福,多么般配的一对啊。恍惚间走进了童话的世界,王子公主翩翩起舞。

此时的大帅哥早就忘了耍酷,云里雾里一般。此刻,她温软的手就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的如兰的气息就拂在自己的耳际,她美妙的腰肢就在自己的引导中扭动伸展。不是又在做梦吧?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下口太狠了,疼!这回他放心了,眼前确是真人版的张东芝,而不是一个幻影。

当众人忽忽悠悠地走出礼堂,头脑被十月的晚风一吹回到现实世界时,才一致总结出了经验教训是,以后千万别跟美女帅哥学跳舞,净犯迷糊了,什么也学不到。

一夜之间,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如十二级台风一样席卷全校:“冷血杀手”陈冬有了人类的情感,也有喜欢的女生了。而且他喜欢的不是别人,正是校花张东芝。果然不是凡人,眼光实在是高!

不过,很多人还是对消息的准确性表示质疑,全校谁人不知张东芝已经心有所属,就凭陈冬,能低下高傲的头颅来追求她?随后,就连疑心最重的人也打消了全部顾虑:这个人已完全迷失,不可救药,即使华佗在世也回天无力了。你瞧他,就差把“我喜欢张东芝”写在额头上了。

对了,你要找陈冬的话,最好先打听打听张东芝去哪儿了。

去餐厅的路上,不知从哪儿,陈冬就冒出来了。他紧走几步,超过张东芝,然后不远不近,以标准两步远的距离走在她的前面。一路闲人都惊诧不已,什么时候陈冬也亲自拎着饭盒按点吃饭了?

周三下午的英语角,抢到张东芝旁边位子的那哥们儿正沾沾自喜呢,就觉得被人凌空拎起来放一边去了。他刚要作狮子吼,一看是陈冬,赶忙换上笑脸改了词儿:“哥,我帮你占的座。请,请!”

陈冬用流利的英语为张东芝讲笑话,她还没笑呢,他早被自己逗得前仰后合。一边的同学都看呆了,原来一向板着脸耍酷的这个人也会笑,而且笑起来也是灿烂的,与所有地球人没什么差别。

下午的篮球场上,众目睽睽下陈冬就表演一个动作:拍皮球,一个劲儿地拍皮球。终于看见他手里的球如箭一般射了出去,“同学,帮忙捡一下球!”他追着球喊。张东芝应声回过头来,皮球正好滚到她的脚下。噢,众人恍然大悟:最近篮球又开发出了新功能——钓美女。

他准确地抱住张东芝抛过来的球,顺势猛地弹跳起来,随手打落了几片柳树叶,球进了篮筐。

周末的图书馆里,张东芝捧着一本书从这边转过来,陈冬捧着一本书从那边转过来“不期而遇”。他们相视一笑。“拿的什么书?”他们同时问。她把她的书递给他,《傲慢与偏见》,他把他的书递给她,《百年孤独》。他们翻开来,面对面坐下,静静地读。

这几天,张东芝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陈冬拿着饭盒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皮球拍了几千下,图书馆里拿起这本书又放下那本书,就是不见伊人的身影。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满校园乱撞,失魂落魄。

晚上学校组织去市中心的电影院看电影,作为学生会主席,他只好强打精神。等他做完了组织安排工作,去找位子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乍进入影院,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好容易摸索着找到个空位,他挤进去,脚下一绊,撞在旁边的女生身上。“对不起,同学。”他赶忙小声道歉。

那位同学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顾把身子歪到一边看她的电影,他赶忙闪身坐下,挡了她的视线了。他差点笑出声来,哪有看电影看得这么入迷的,被人家撞了还不知道。他突然感觉这个人有点眼熟,揉揉眼睛,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东芝。缘分啊,上天安排的!他的心一阵狂跳。

当他心猿意马的时候,对方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她不但看得投入,还动情,整个人哭得梨花带雨。他赶忙集中精神,要看一看是什么好片子把她哭成这样,可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感人的地方。

她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就像泉涌一般。她的眼泪为谁流?是为了电影中的主人公,还是她自己?还是为了在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嫉妒使他的心针扎一般疼。他掏出手帕,递到她的手里,她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他。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又送回他的手上。

一会儿,她起身走出了影院,许久没有回来。他哪还有心思看电影呢?与其在这里受罪,还不如去找她,他下决心似的对自己说。他出了电影院,借着路灯焦急地向四周张望,没有。大晚上的,她能去哪儿呢?他担心极了。

他跑出很远,终于在马路边一个小公园里看见了她。她独自坐在水边的石凳上,静静地想着心事。他没有急于走近她,而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法国梧桐下,望着她的背影。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玩弄了一下,又摸出打火机,点上。他深吸了一口,仰起头,想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最好看它悠悠地飞过头顶,像他飘忽不定的心一样,飘到高处的枝叶间去,可是一口没上来,他咳嗽起来。

最近他也抽上烟了。你看那红红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多像一颗寂寞疼痛的心啊。

这是一个万木凋零的时节,夜色中不时有树叶吧嗒掉在地上。他记不清自己抽了多少支烟,她还坐着一动不动。估计电影早散了,街上偶尔一个路人,也行色匆匆。这样下去,恐怕宿舍门也进不去了。

他把最后一支烟头扔在地上,起身朝她走去。“张东芝,该回学校了。”他说。

她回过身来,看到他,很吃惊,那眼神在说:你怎么在这儿?“你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她说。

“还呆一会儿?你都呆了多久了?想在这儿过夜吗?”他有点急了,俯身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拉起来。

她使劲挣脱了他的手,继而满腹伤心地趴在自己的膝头啜泣起来。她的这一反应使陈冬始料不及,他慌忙举起自己的两手说:“你别哭,你别哭,我不碰你还不行吗?”

她的眼泪像禁锢已久的水,一旦开了闸门就停不下来的样子。陈冬抓耳挠腮,手足无措。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经碰呢?怎么办?哄女人这活没干过啊。

你可能看不出来,其实陈冬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好像天生对这种咸咸的东西缺乏免疫力。平日里,只要她们一端泪碟子,他的心顷刻间就软得一塌糊涂。他非常痛恨自己的表里不一:明明生了个冷酷的外表,却是个怜香惜玉的命。所以,他的一贯原则是惹什么也不惹女生,惹不起还躲不起。

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何况是他最心爱的人在流泪。他感觉自己也要急哭了。他最终拿出了哄小孩的那一套,“求求你,不哭啦。只要你不哭,让我干什么都行。”他蹲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不就抓了一下你胳膊嘛,又没欺负你。要不然,你也抓我。给,你想怎么抓就怎么抓,打我也行。”他把胳膊伸给她说。

张东芝根本就没听进他的话,她捂着脸哽咽得全身颤抖,凄楚得像风中的飘摇的落叶。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哭泣不是因为他抓了她的胳膊,更像是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见了亲人,不自觉地发出的悲声。

“你怎么了?”他禁不住把两手放在她柔弱的肩膀上,柔声问道。

他的双手好像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慢慢平复下来。一会儿,她抹了抹眼泪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并肩走在马路上,身后跟着两个长长的影子。直觉告诉他,她一定遇上了什么伤心事。你看她,三天不见脸瘦了一圈儿,眼窝深陷。他突然恨上了那个惹她难过的人。“是谁惹你伤心了?”他问道,“告诉我,我一定打他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说着,他向她亮了亮肌肉。

“别管了,没你的事。”她瞄了一眼他的肱二头肌说。

这怎么能不关自己的事呢?他怎么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伤心呢?多想像这样永远呵护在她的身边,可是他的一片情意她怎么会领会呢?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她,而唯独她自己不知道。她的心在某个他不了解的所在,而没有在他这里。

三天前的早上,张东芝走过学校的信件分发窗口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脚步,因为她已不抱任何奢望。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一个女生追上来:“张东芝,你的信!”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迹,只有唐新文才能把她的名字写得那么长长的,秀秀的。她无法描述心中的激动之情,忘情地在那个“信使”女生的脸上亲了一口。接下来该轮到那个女生激动了:“妈呀,想不到‘偶像也有这样亲民的一面。”

张东芝怀着万分期待的心情拆开了信笺,她没有读到想象中的柔情蜜意,却遭到了当头一棒,随即倒了下去。

这是一封绝交书。

张东芝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关键是那双面向天花板的大眼仁儿瞪得比美国大杏仁儿还饱满,与房顶上那只忙着织网的蜘蛛一样不眠不休。

多少也该眨巴一下眼睛,再“看”出个好歹来。同宿舍的姐妹们都愁坏了。听说晚上学校组织看电影,她们死活把她拽起来,捏住鼻子灌了半碗玉米粥,绑架着到了电影院,希望借助电影的娱乐力量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众姐妹在“娱乐”的间隙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摸了摸,钱包还在,打开数了数,几只硬币一只不少在那儿窝着呢。这下心里踏实了,接着“娱乐”吧。等电影散了,众姐妹在影院门口一碰头,报了报数,坏了,原来丢的不是“物”而是“人”,张东芝不见了。

大家都像兔子见了鹰——撂爪了。本来这个人就晕晕乎乎的分不清东西南北,黑灯瞎火的,这个时候早出了地球也不奇怪,哪里找去?况且丢了别人也就罢了,张东芝唉,西裕师范学校的国民女神!明天早上她们还想活着看见初升的太阳呢。

那就别废话了,找吧。西南东北地找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找到。无计可施之际,一个姐们儿手里吃剩的大半个桔子开启了她们头脑中的地理智慧:你看,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位老人家坐着船验证过,地球就像个没吃过的桔子。没准她绕绕绕,又绕回去了呢。

她们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跑回了宿舍……

话说张东芝在陈冬的护送下推门走进宿舍时,众姐妹正在哭哭啼啼地写大字呢。张东芝想:什么时候又时兴写大字报了?悄悄走近一看:“寻人启事”。

这边,要找的人失而复得,自然皆大欢喜。而那厢,遥远的杜家庄里,唐新文却断定今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在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唐新文几乎要退缩了,他写不下去这封绝交信,字字穿心呢。他舍不得她。他怎么舍得她呢?

他也曾被一见倾心的爱情冲昏头脑。第一眼看见张东芝,他感觉自己1.5的眼睛上立刻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玫瑰色。在与她的眼神的触碰里他忘乎所以,成了世间最幸福的人。

但是当他慢慢冷静下来,他发现生活的现实与他的玫瑰梦是多么格格不入。他望着他的破烂的家,他的终年躺在床上隔三差五就要打吊瓶的母亲,他的喘气都艰难的哥哥,所有的不切实际的梦想顷刻间灰飞烟灭了:“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与美丽的姑娘谈情说爱吗?”

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将在这个叫做杜家庄的小山村里度过,而且靠那点微薄的工资和并不很强壮的臂膀来支撑这个家。而她的学生张东芝凭着自己的才华迟早会走出山沟沟,去过一种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注定不会有交集。

摆在他眼前的现实不是与心爱的人花前月下,而是找一个不嫌弃这个家的、身强力壮的、和杜家庄的每一个妇女一样大嗓门的姑娘结婚生子,共同撑起这个家。爱情对于他,太奢侈。

那个夜晚,从小到大第一次,他在母亲的床前无助地哭了。他的母亲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一切都会好的。”她说,“不会好了。”他绝望地对自己说。那一夜,他告别了爱情。

从此,他除了在学习上对她尽心竭力之外,显得公事公办,一视同仁,甚至故意冷落她,无视她。她一天天憔悴了,她的泪水让他心如刀割,多少次他差点心软了。可是当他走进家门,面对残酷的生活,倾听老鼠冷漠地在黑暗里咯吱咯吱地磨牙声,他又硬起心肠,去面对与她的新的一天。

爱你,就放开你的手吧。

可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当他听到她在堰下喊着他的名字,他所有的对爱情的防线轰然坍塌了,他抱起昏迷中的她,那一刻,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如果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他抬起头,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家的方向,好像是做最后的告别——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家,此刻,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只要她,只要爱情。

然而,随着张东芝毕业的临近,他越是意识到她将离他而去,很可能是永远地失去她,他就越焦躁不安。终于,当她考上中专的消息到来时,他瘫软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渴盼着这个消息吗?三年来他为她付出的所有心血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他最大的心愿不就是成全她的这个梦想吗?可是,成全她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亲自宣判了他们的别离,永远的离别。

既然已明知道结果,既然他们注定要成为两个世界的人,那又何必再纠缠不清,让她保留幻想,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呢?长痛不如短痛。他感觉自己的腿不是自己的了,心不是自己的了,大脑也不是自己的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她,他还能剩下什么呢?

开完毕业典礼那晚的那个水井边,他再一次抱紧了她。那一刻,他只想补偿她,拥有她,爱她。三年来,她对自己情深意重,而他除了带给她伤害和痛苦又回报她什么了呢?这是他最心爱的女子啊,可是他却如此铁石心肠,把对待自己的冷酷同样施加到她的身上。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是不是会做得好一些,让她不是那么心伤?

他甚至想,既然相爱,又何必顾及那么多呢?什么破烂的家,什么两个世界的生活,什么明天未来,他只要当下。

杜家庄中学的搬迁无疑为他提供了一次拉近与张东芝的距离的机会。正如杜家庄的淳朴的乡邻们为他设想的那样,他应该去到那摒弃了杜家庄的老屋、碾盘和灰头土脸,有着电影院、新华书店和工作服的公社的中学里等着她,等着美丽的姑娘毕业归来,然后优雅地在不时有公共汽车和“电驴子”驶过,有白杨树闲适地散发着清香,也有胖乎乎的“瞎闯子”一不留神就撞到身上来的黄昏的大马路上出双入对,相依相偎。

在那里他将抛开家庭的拖累,与意中人志同道合,住在学校的整齐划一的绿漆门板的教师宿舍里,过一种“公家人”的生活,一种令村民们神往,也对他不无诱惑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可是,他选择了担当。他丢不下自己的母亲、哥哥和这个破败的家,他更不愿意拖累别人和生产队。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杜家庄了。只有想到要离开它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它,多么舍不得它。

舍不得它的什么呢?它的山、它的水、它的校园、它的孩子,甚至它的土俗。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扎了根,就像斜山顶上的一棵临风的树。

在村人们惋惜的目光中,他幡然醒悟到:当初无论他想象的与未来的张东芝之间的距离有多大,现实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这样的一个女人将来怎么可能生活在杜家庄呢?甚至公社的大马路对她来说也太窄了,她的未来应该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杜家庄人连想都想象不出的地方,过着一种在电影里才略窥一斑的“大地方”的生活。

唐新文也爱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去了,有时不自觉地就到了这里。转眼山上的金针花又烂漫过了。春天,他带着班里的学生来山坡上勤工俭学捉蝎子,张东芝独爱采那艳艳的金针花。弯腰间,有人悄然用双手蒙上了他的眼睛,他笑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只要摸一摸她手里那一大束金针花。

从此年年黄花开,不见伊人来。他感觉眼睛里酸酸的,有东西要流出来,是眼泪吗?男人怎么可以流泪呢,他对自己说。可是,在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没能像一个男人那样制止自己的眼泪,原来失去了爱情的男人也如女子一般脆弱。

可是,有没有哪一个男人告诉过你,他是用泪水向他的爱情、他的爱人做最后的诀别,从此他将关上爱的心门将这段爱情彻底尘封,就如同那个夜晚,唐新文把张东芝所有的来信用她为他编织的围巾包了,压在箱子的最底层一样。

第二天清晨,他擦干了昨夜留在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走进了杜家庄的那个小学校,那里有他的课堂,他的孩子们,还有他的老槐树。他将在这里,用一生的时间慢慢舔舐他的伤口。

太阳出来了,照在杜家庄小学校园里老槐树黝黑的虬枝上,城市里的玉兰花已经开放了吧?

西裕师范学校的校园里,玉兰花的花瓣已经凌乱在风中,干枯了,卷曲了,翻转着远去了。

已经是樱花的时节了。

陈冬的宿舍和张东芝的宿舍趁着浪漫的樱花营造的“联谊”潮,也联谊了。当然这件事情是在陈冬的授意下由同宿舍的那几位仁兄去完成的,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陈冬是从不亲自出马的。

其实几个人还没等陈冬直说,掉头就冲向了对面的女生宿舍。在这种问题上,一般他们的领悟力都比较强。跟张东芝的宿舍联谊?不把人美死!

女生宿舍这边,众姐妹闻听此信,差点乐疯了: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帅哥陈冬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我们让他有来无回。”这个说。

“进了我们的地盘,就好比唐僧掉进了盘丝洞,缠,我们也要把他缠死。”那个说。

“应该是御弟哥哥进了女儿国。”另一个纠正说。

“可是我们的女王在哪儿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看向张东芝。她正一脸漠然,坐在床上看书。

“女王陛下,为了显示我国的诚意,今晚宴请御弟哥哥与众徒儿如何?”她们一起朝她打躬作揖嬉闹起来。

看着她们的滑稽样子,张东芝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女王发笑了,恩准。”她们笑逐颜开,齐声说。

是啊!自己有多久不笑了,连同宿舍的姐妹们也觉得沉闷了吧,张东芝想。

晚上,两个宿舍的成员分别从餐厅里打来了饭菜,十六个餐盒摆在一起,就成了丰盛的一桌。作为东道主,她们下午就对宿舍进行了彻底的清理,还派出两名腿脚利索的从校外弄来了两枝樱花插在水杯里,此刻它们就开在餐桌中央。

晚餐正式开始。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啊,无论是哥几个还是姐几个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跟自己的白马王子,跟自己的女神共聚一桌了呢?本来是多么遥不可及,远远地看上一眼都是奢望,如今却近在咫尺,杯箸交错。

平日里见了美食眼睛就发绿的那几个哥们儿此时心思全不在美食上,眼睛和筷子合不上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美女张东芝,肉丸子早滚到桌子底下了,还在拿筷子往嘴里送,倒也津津有味,秀色可餐呢!

那姐几个更甚,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帅哥似的,干脆歇了筷子,一只手托了脑袋,一排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帅哥陈冬吃饭,说到:“天呢,原来帅哥也要吃饭啊,而且吃进去的也是七荤八素,吃起来的样子和平常人也差不多。”就此至少可以断定的是帅哥不是吃出来的。

至于那些姐们儿像观察外星人一样的眼神,陈冬视若无睹,没有影响到他进食,因为他的心思压根儿就没用在吃饭上。他所有的心思都在一个人的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他是为她来的,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挖空心思地接近她,挖空心思地接近她是为了为她排遣一分寂寞,带来些许欢乐。这么多日子以来,她的消瘦和心伤他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眼下,他看着她吃下一点东西就感到一点安慰,如果是她看着饭菜蹙起眉头,他的心里就发紧。他全身心地留意着她喜欢吃的东西,并不失时机且不露声色地把她爱吃的推到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他一眼。他的深邃的眼神和不露声色多么像杜家庄里的那个人啊,那个曾经一直默默地关心她却装作对她漠不关心的人。如今那个人真的不管她了,写了那么绝情的信,他说他要结婚了,他的关心、他的爱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吧。

眼泪不知怎么的就涌上来,张东芝赶忙回过身去,掩饰地拭了眼泪。

餐盒撤下饭桌,灯关了,蜡烛燃起,烛光摇曳,男女相对,桌上的樱花羞羞答答,此时的宿舍很有一番情调。这时男生那边发话了:“时值周末,正好狂欢,不尽兴不归,决战到天亮。”说着,他们就亮出了早准备好的吉他,并指着陈冬说:“并备有著名吉他手一名。”

女生这边也不示弱,早把张东芝往房间的中央一推,“本校第一女歌手在此恭候多时了。”

陈冬自弹自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我愿她拿着细细地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幽幽的烛光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十月的雨滴打在墙角的蜘蛛网上一样粘稠。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小羊,而美丽的姑娘却站在远处独自忧伤。

张东芝优美的歌声响起,陈冬轻拨琴弦为她伴奏。陈冬又看到了那熟悉的飘忽的目光,就像她在黄昏的校园里无数次放飞的一样。她的心又去了哪儿?是谁,是什么让她如此神往?

追随着她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个遥远的冰天雪地里,洁白无暇的大地上两行并排的脚印,他顺着脚印一路追去,在那个树上的积雪如夏花的地方,他看到了另一个张东芝和一个玉树般的身影。他觉得那个才是真正的张东芝,眼前唱歌的这一个只不过是她的影子。

你看,玉屑纷纷,笑靥如花。 “你欺负我!”她娇嗔地大叫,捧起地上的雪扬在那个人的脸上。他没有用多少力气就把她轻轻放倒在雪地上,她反身把他扑倒,抓起大把的雪塞进他的衣领里。他笑着求饶,她不依不饶。他们的笑声在山野里回荡,回荡。

原来她也会笑得这么爽朗,只因与那个人在一起吗?这笑声比二月的惊雷更震撼着他的耳膜,一股妒火从他的心底窜上来,他感觉自己的手用力用力,那银装素裹的枝条在自己手里弯曲弯曲。终于“啪”的一声,枝断玉陨。

现实世界是,琴弦崩断,琴声和歌声戛然而止。正在优美的音乐世界里飘飘然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跌落云端。张东芝也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陈冬起初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疯了吗?”很快他发现自己不是疯了,而是快爆了,妒火已经把他的身体烧得通红,急速膨胀。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把六弦琴不光剩余的五根弦未能逃脱崩断的命运,吉他本身也被迫与床腿发生了力的相互作用,床腿安然无恙,吉他伤筋动骨,瘫痪在床。

宿舍里一时静极了,针落可闻。刚刚还是第一次夜宴,怎么转眼就成了“最后的晚餐”?

陈冬在众人惊魂未定的目光里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天上的繁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发泄完之后的心境原来是如此空虚酸楚,直想流泪。他好害怕,害怕心中愈来愈积聚的妒火有一天会把自己和他人灼伤,而不再仅仅是一把吉他。

那晚之后,陈冬尽量避免见张东芝,他想尽一切办法来麻痹自己的思想,不给自己任何相思的机会,张东芝的影子在自己的头脑中一露头,他就拼命把它扼杀在萌芽中。

中午的时候,陈冬宿舍的那哥几个奔着张东芝宿舍的那姐几个就来了。

“快去看看吧,拼……拼了命了!”他们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如临大敌结结巴巴连表演带比划地说。她们撒腿就往操场上跑,留下那几个人还在那儿比划呢。

“真是拼了老命了!”她们目瞪口呆地说。

但见她们的大帅哥陈冬舍了双杠上单杠,跑完三千就奔三级跳,大毒太阳底下,他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往外冒汗水,身上的背心像被大雨浇过。

“他是不把自己折腾死誓不罢休啊!”

那哥几个也比划够了赶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哥几个干瞪着姐几个,姐几个眼瞅着哥几个。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个大帅哥把自己给活活折磨死吧,他这么瞎闹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夜里睡不着,他就整宿整宿地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人家抽烟是论根,他是论斤。白天吃饭吃不下,他就以酒代饭,大瓶的二锅头他不用酒杯,直接用瓶吹。

下午的篮球场上,他饿虎扑食似的,哪有危险奔哪儿去,我的妈呀,这哪是玩球,这是玩命啊。看球的人看得心惊胆战,玩球的人玩得提心吊胆,不久就把人吓跑了,不陪他玩儿了。

宿舍里那哥几个吓坏了,私下里直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大帅哥陈冬平平安安别出什么意外,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小命也保不住了,还不被一众女粉丝的纤纤玉指戳死,被唾沫星子淹死。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没事找事给他介绍什么张东芝。求菩萨看在我们才貌平平受尽世间女子的白眼的份上,就饶恕我们吧。何况也不能全怪我们啊,我们哪知道像他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真情,而且一动真情就不要命呢?

这时,那姐几个朝着那几个哥们儿眼一瞪,腰一卡:“都给姐姐们住嘴,人都快死了,还念叨什么阿弥陀佛,有用吗?还不赶紧麻溜地去求你神仙姐姐下凡。”

哥几个立刻如醍醐灌顶,仙人点化,一溜烟地爬到教学楼的五楼上去找张东芝。一眼看见张东芝,他们就像看见救星似的,激动得差点给她跪下,“快!快!请你下凡,不是,下楼,去看看吧,他快死了。”几个人语无伦次,说得张东芝云里雾里的,等那姐几个及时赶到才算把事情说清楚了。

张东芝一脸淡然地说:“你们弄错了吧,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大家请回吧。”

什么?弄错了?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为你痴为你狂,何况你冰雪聪颖敏感多情风情万种心有灵犀的神仙姐姐?人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玩淡定!

众男女生同仇敌忾的架势望着她,就是赖着不走,意思是:去,还是不去,给个准信儿吧!即,要他死,还是要他活,给个痛快话吧!”

当然众姐妹的眼睛里比众哥们儿的眼睛里还多出一层不好明说的意思:如果大帅哥因为你今天活活把自己累死了,让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本来我们得不到他就够可怜了,好歹给我们留个活的,隔三差五地也能看上几眼。

看来今天是犯了众怒。“我还忙着,大家请便。”张东芝还是斩钉截铁地说。

“最毒不过美人心啊!”众人愤然离去,当然这是他们的心里话。

这个周末陈冬俨然是要跟这个操场死磕,太阳快落山了,好像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迹象,当然中午也没给自己留饭点。他像一头发威的猛兽,大家远远地躲着,谁也不想把自己往虎口里送。

那伙哥们儿姐们儿有气无力地蹲着,腿都麻了,互相用身体支撑着才不至于倒下。他们用悲哀的眼睛望着那个在操场上上蹿下跳的人,一直陪着他滴水未进。怎么好意思抛下他独自去享用美食呢,于心何忍?

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果翻开老黄历看看,一定是世界受难日。

夜幕降临了,操场上的那个人突然像散了架似的,再也没有力量支撑自己的身体了,他颓然倒在沙坑里。他仰望着苍茫的夜空,一只迟归的小鸟悄然飞过,形单影只。他不想回宿舍去,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会被那个美丽身影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会发疯的。

远处那一伙人早顾不得腿麻,揪心地站直了身体:“他怎么不折腾了,不会有事吧?”

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不是饿得出现幻觉了吧?不对,要幻觉也该是大鱼大肉什么的,不该是中看不中吃的美女。只见张东芝已经站在沙坑边上,附身向那个躺着一动不动的人伸出纤纤玉臂。只见他乖乖地把自己的手交到她的手里,从地上一跃而起。

太感人了!美丽的公主悄然来到,唤醒了一身汗馊味的王子。

众姐妹激动得差点抱头痛哭。在这种饿得眼冒绿光的时刻也禁不住让人联想到了遥远地方的一群人:七仙女和董永、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嫦娥和天蓬元帅、铁扇公主和牛魔王……总之,此景不应人间有!

众弟兄也死里逃生一般在胸中长叹一声:天不灭我!大帅哥终于消停了,我们暂无性命之忧了!

张东芝把陈冬领到自己的宿舍里。她用脸盆替他端来水,看他洗完了,把毛巾递到他手里,他接过来细细地擦,感觉通体沾满了她的芳香。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朋友,不时偷瞄她的脸。喜怒哀乐,什么也看不出来。

“过来吃饭吧。”她说。

她打开桌上的餐盒,把勺子递到他手里。他一看,荤素搭配,还挺丰盛。大运动量之后能赶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餐真是件幸福的事。

“一起吃吧。”他说。

“我吃过了。”她说。然后在他的对面坐下,看着他吃。

他心中窃喜:专门替我打的饭,她还是关心我的。一股甜蜜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顷刻间,这一天,不,长时间以来的所有的苦闷伤感以及自我折磨的苦痛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了幸福。

这回你知道了吧,世间最好治愈的伤口是情伤。

众位哥们儿姐们儿饥肠辘辘互相搀扶着也上了楼。好人做到底,要是那两个人打起来也好拉个架。好容易找着个门缝,扒着往里瞧了瞧,不瞧不生气:人家吃着的,看着的,那场面温馨得一塌糊涂。

天呢,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此刻他们要从五楼上怎么上来的再怎么下去,然后再跋涉一里地才能到达,他们刚刚拿出革命年代的意志才得以过门不入的餐厅。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的命不济。

当然了,他们的“怨”很快就被餐厅里的残羹冷炙稀释殆尽了。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虽说我们的饥寒无人问,帅哥美女的事该管我们还得管,我们不管,谁管?”

你看,腹中有食心地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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