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王职壶“日”解
2015-05-30张振谦
摘要:郾王职壶铭文中有一字,被隶定为“”,上从“厸”(邻),下从“命”,是个双声符字。此字在隶定上没有分歧,但是在读法上却有不同的观点。我们认为“日”是燕国的一个月名,或许就是齐国文献中的“冰月”。郾王职壶铭文“日任午”即为公元前284年11月的壬午日,按照张培瑜先生的《中国先秦史历表》推算,此日应该是中历11月30日,公历10月24日,这就是史书所不载的乐毅攻克临淄的具体日期。
关键词:郾王职壶;日壬午;燕国月名;乐毅破齐
中图分类号:H1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5-0087-05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4.000
郾王职壶是上海博物馆在香港古玩市场购得的一件战国时期燕国重器,其铭文拓本及摹本最早由周亚先生的《郾王职壶铭文初释》一文公布[1]。铭文只有一行,二十八字,通过黄锡全、董珊、陈剑、汤志彪、孙刚等学者的不懈努力,经过十多年的研究,文字考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释文为:“唯郾王職(踐)(阼)①承祀,厇(庶)幾卅(三十),東(討)(患)國。日任(壬)午,(克)邦(殘)城,滅(齊)之穫(獲)。”[2]前半部份的大体意思为“郾王职(燕昭王)登上王位,继承宗祧,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向东讨伐忧患之国(指齐国)[3]。”
对于铭文后半部份的理解,颇有分歧,争议的焦点在第一字上。此字被隶定为“”,其上从“吅”,即为“厸”字,是“邻”的初文,见于甲骨文;下从“命”,为注加的声符。此字在字形分析上没有分歧,但是在读法上却有不同的观点。周亚先生认为“”即“命”字,有计算筹划之意。“命日壬午”即指在择定的壬午这一天。他说:
“”即命字,战国玺印中有一方“王命”私玺,命字也篆作“”。何琳仪先生认为,这属于战国文字形体变化中的会意标音,即“在会意字的基础上增加一个音符,所增音符会意字音同或音近”。命和吅古音同属真部,命日,当指所选之日。《左传·宣公十一年》:“令尹蔿艾猎城沂。使封人虑事。以授司徒。量功命日。”杜预注:“命作日数。”吕祖谦《春秋左氏传说》解释道:“量功是量用功之多寡,命日是度其日子多少。”故命有计算、筹划之意。此铭中“命日壬午”即指在择定的壬午这一天。[1]148
董珊、陈剑先生认为:
我们觉得“命日任午”目前还不容易有一个确解。在多种可能的解释中,比较平实的一种,是同样以“任(壬)午”為干支,但读“命日”为“令日”。“令”字古注常训为“善”……因此“命(令)日”也许就是吉日、善日的意思……不过考虑到干支字假借字的情况比较少见,“命日任午”也还可能有别的读法。例如以“命”和“任”对文,全句是讲选择进攻的吉日而以午日当之。但是这种讲法和周文的讲法一样,目前还缺乏文献根据。虽然如此,这一句是说进攻的日期,大概是没错的。[4]39-40
黄锡全先生认为“”读“遴”,为“谨选”之意,即相比较而选之,其云:
日壬午,也可读为“遴日壬午”。命字上部所从的“厸”,是封口的,与“践”字所不同。此字见于《古玺汇编》0481号,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1148页认为“厸”(邻)迭加音符。疑命之繁文。”“厸”即古“邻”字,见于战国陶文、古《老子》、古《尚书》,及战国文字“吝”字所从。中山王鼎“吝邦”读“邻邦”,郭店楚简《老子》甲本第9简“奴(若)畏四”之“”,今存通行本作邻。“文”为“邻”迭加之音符。壶铭的“”所从的“命”当与“文”同,均为迭加音符,在此读为“遴”,义为“谨选”,即相比较而选之。可见,伐齐选择某日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绝非轻举妄动。“任午”即“壬午”,毋庸怀疑。乐毅伐齐选择某月壬午日进攻齐国,为史书所不载,殊为可贵。据张培瑜《中国先秦史历表》推算,乐毅伐齐的公元前284年,3、5、7、9、11月及闰12月中有壬午日,不知究竟是哪一个月。考虑到六月之内攻下齐70余城当是连续作战,而且很可能在一年,则开战的时间很可能是在3—7月之间的某一月壬午。[5]251
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日”解——兼说乐毅破齐日期
从上面各家的观点来看,“”字是个注加声符之字,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日”意为“选择定日期”“谨选”或者“吉日、善日”都似为不妥,正如董珊、陈剑先生所说:“我们觉得‘命日任午目前还不容易有一个确解……”[3]40
我们认为“日”是一个燕国月名,或许就是齐国的“冰月”。
按照先秦时期的一般记时习惯,“壬午”纪日,其前面的文字就应该是月份(或月名),或者是月份(或月名)加月相。月相有“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等,西周金文中习见,至春秋战国仍很盛行。战国时期,在这种记时格式中,月相常可省略,可有可无。省略掉月相的格式简单实用,由月份(或月名)加日名(干支)组成,日名(干支)前面的月份(或月名)一般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此“壬午”的前面两字“日”,无疑应该是一个月名。这种记时格式的燕国铭文有:
丙辰方壶:八月丙辰
齐国铭文有:
陈矦因敦:六月癸未
莒公孙潮子镈:十月己丑
子禾子釜:禝月丙午
陈逆簋:冰月丁亥
陈纯釜:月戊寅
陈喜壶:月己酉
上面列举的月份有“八月”“六月”“十月”等,月名有“禝月”“冰月”“月”“月”等。其中,月名皆写作“×月”,也就是说,上述齐月名中都带“月”字,没有写作“×日”的。将“日”释作月名,可不可以呢?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传世文献中的月名有写作“××日”或“×日”的。
《诗经·七月》有“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春日”等月名,分别是指夏历“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毛传:“一之日,十之余也。一之日,周正月也。”“二之日,殷正月也。”“三之日,夏正月也。”“四之日,周四月也。”正义曰:
“一之日”“二之日”,犹言一月之日、二月之日,故传辨之言:一之日者,乃是十分之余,谓数从一起而终于十,更有余月,还以一二纪之也。既解一二之意,又复指斥其“一之日者,周之正月”,谓建子之月也;“二之日”者,殷之正月,谓建丑之月也;下传曰“三之日,夏之正月”,谓建寅之月也。正朔三而改之。既言三正事终,更复从周为说,故言四之日,周之四月,即是夏之二月,建卯之月也。此篇说文,自立一体。从夏之十一月,至夏之二月,皆以数配日而言之。从夏之四月,至于十月,皆以数配月而称之。唯夏之三月,特异常例。下云“春日迟迟”“蚕月条桑”,皆是建辰之月。而或日或月,不以数配,参差不同者,盖以日月相对,日阳月阴,阳则生物,阴则成物。建子之月,纯阴已过,阳气初动,物以牙蘖将生,故以日称之。建巳之月,纯阳用事,阴气已萌,物有秀实成者,故以月称之。夏之三月,当阴阳之中,处生成之际,物生已极,不可以同前,不得言五之日。物既未成,不可以类后,不得称三月,故日月并言,而不以数配,见其异于上下。四章笺云“物成自秀葽始”,明以物成,故称月也。称月者,由其物成,知称日由其物生也。若然,一之日、二之日言十之余则可矣,而三之日、四之日者,乃是正月、二月,十数之初始,不以为一二,而谓之三四者,作者理有不通,辞无所寄。若云一月、二月则群生物未成,更言一之、二之则与前无别,以其俱是阳月,物皆未成,故因乘上数,谓之三、四,明其气相类也。
“一之日”也见于出土文献,上博五·鲍1“一之日而車城”。此外,齐器国差“國差立事歲丁亥”、齐陶文(《陶文图录》2·31·2)“大市月”,其中二末隶定字的释读目前尚有争议①,但是,字前有纪年的“立事岁”,后有纪日的“丁亥”,必为月名,且字形与“日”字有关,如果将其看作合文,则可隶定为“×日”。由此,将“日”释为月名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上古的月名也可以不写作“×月”或“×日”,如在见于包山简的楚月名“冬”“屈”“夏”“月”“荆”“享月”“远”等七个月名中,有五个既不写作“×月”,也不写作“×日”。楚简中的记时格式一般也是由月份(或月名)加日名(干支)组成,如包山简7“八月乙酉之日”、包山简12“夏之月甲戌之日”、包山简121“亯月丁巳之日”、包山简172“夏己亥”,这与齐、燕记时格式是相同的。
“日”或许就是齐月名中的“冰月”。“冰月”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下第二》,出土文献见于齐器陈逆簋,吴式芬谓“即十一月也”[6]14。
命,明纽耕部字;令,来纽耕部字(“命”“令”为一字分化);邻,来纽真部字;陵,来纽蒸部字;冰,帮纽蒸部字。诸字皆为唇音阳声韵字,声为一系,韵为旁转,所以上古音极近。在传世文献中,“陵”与“邻”,“凌”与“冰”,“凌”與“邻”,“凌”与“鳞”皆通[7]38。出土文献中,“陵”字多注加“冰”声,此“”字即为“吅(邻)”“命”双声字;齐铭中“平陵陈得”可以写作“平阾陈得”[8]109。由上可知,“”可以读为“冰”,郾王职壶铭文中的“日”或许就是齐月名中的“冰月”。
但是,“日(冰日)”与“冰月”还有一字之别,也就是说,为什么“冰月”可以读为“冰日”呢?这从上述《诗经·七月》正义中可以找到答案。夏历11、12、1、2月“建子之月,纯阴已过,阳气初动,物以牙蘖将生,故以日称之。”所以称做“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夏历4、5、6、7、8、9、10等月“建巳之月,纯阳用事,阴气已萌,物有秀实成者,故以月称之。”所以称作4月、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而夏之三月“当阴阳之中,处生成之际,物生已极,不可以同前,不得言五之日。物既未成,不可以类后,不得称三月,故日月并言,而不以数配,见其异于上下。”就是说3月处于阴阳交变的中间,不阴不阳,故日月并言,不用数字相配,故称“春日”或“蚕月”。
这样看来,夏历11月,即“一之日”,应该称“日”,不称“月”,也就是说齐月名“冰月”的正规称呼应该是“冰日”,即郾王职壶铭文中的“日”。
“冰月”见于《晏子春秋》,为十一月月名,应该与北方天冷结冰有关,这样看来,写作“冰月”是有直观而又明确意义的。“冰”字是一个北方人常用的字词,为什么在燕王职壶中写作“”呢?这貌似一个难解的问题。
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文字是通过记音来记录语言的,在先秦文献中通假字、异体字是盛行的。如“腊(臘)月(十二月)”《晏子春秋》中写作“臈月”。在出土文献中这种情况就更常见了,中山王方壶(中山国)的“上”写作“”、鄂君启节(楚国)的“一”写作“”等等。就月名来说,见于楚简和秦简的楚月名写法也有多种多样,陈伟先生指出:
在睡虎地《日书》的其他地方,“冬夕”又写作“中夕”,“刑夷”又写作“刑”、“刑尸”,“夏”又写作“夏夷”、“夏尸”,
“七月”又写作“夏夕”。在楚国古文字资料中,“冬夕”又写作“冬”,“屈夕”又写作“屈”,“援夕”又写作“远”,“刑夷”又写作“”,“纺月”又写作“享月”,“七月”又写作“夏”,“爨月”又写作“月”。除“七月”外,其他同一月份的不同写法,应是采用通假字的缘故,没有实质性区别。[9]2
《说文·仌部》:“冰,水坚也。从仌,从水。凝,俗冰从疑。”就是说,许慎认为“冰”也有俗体字,写作“凝”。现代汉字是规范成熟、专字专用的,虽然从“水”“仌”声的“冰”字在现代汉语中是常用字,但是到目前为止,在燕国出土文献中却没有出现过;相反“”字不仅见于燕王职壶,还见于燕国玺印(《古玺汇编》0481号)文字,出现频率比“冰”字高的多。
以上说明,战国时期,甚至到东汉许慎时期,文字写法的多样性、使用情况的复杂性,远不是我们现代人所想象的。所以,“冰日”写作“日”,在出土文献中是很正常的。
据上黄锡全先生引张培瑜先生《中国先秦史历表》[10]的推算,乐毅伐齐的公元前284年,3、5、7、9、11月及闰12月中有壬午日。所以把“日”释为11月,是符合上述条件的。黄锡全先生曰:“考虑到六月之内攻下齐70余城当是连续作战,而且很可能在一年,则开战的时间很可能是在3—7月之间的某一月壬午。”[4]251我们认为这句话有其正确的一面,但还需要修正。如果将最后两字“壬午”去掉,断其章取其义,再在后面添加上一句“在11月(日)的壬午日攻克齐国”。这就是我们的观点。也就是说,我们不把“日壬午”理解为开战之日,而是理解为克齐获壶之日。如此,假设燕军在“3—7月”的中间月份,即5月出战,6个月后的11月克齐,则与黄锡全先生之说相合。
郾王职壶铭文的后半部分为“日壬午,克邦残城,滅齊之獲”。从语法上分析,这是一个省略主语的句子,“日壬午”是谓语“克邦残城,滅齊之獲”的時间状语,意思为“(此壶)是在日(11月)壬午这一天,攻克齐邦,残灭临淄城所获得的。”“齊”即齐国国都临淄[11]26,“克邦”“残城”“滅齊”是同一事,皆指攻克临淄城,与“獲壺”都是在“11月壬午日”完成的。
“灭齐获壶”的史实见于史书。《史记·燕召公世家第四》:“(燕昭王)二十八年①,燕国殷富,士卒乐轶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独追北,入至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四十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济西。王解而却。燕将乐毅遂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器。”《史记·乐毅列传第二十》:“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愍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但是,乐毅入临淄是哪一天呢?史书不载,根据我们的上述观点,郾王职壶铭文“日壬午”即为公元前284年11月的壬午日,按照张培瑜先生的《中国先秦史历表》[9]209推算,此日应该是中历11月30日,公历10月24日,这就是乐毅攻克临淄的具体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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