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2015-05-30王文泸
王文泸
一年一度,这是生者和亡者距离最近的时候。土培了,香燃起,纸烧过,头磕毕,土冢前头,总要盘桓一个时辰。跪在坚硬的黄土之上,膝盖底下,七尺深处,是亲人的骨骸。“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生者的念想,骨骸是否知道?浇奠的酒食,亡灵能否享用?一霎时,会有一些疑惑泛起在心头。但这个问题,不好细究。若说是地下有知,却为何“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若说是地下无知,却为何要如此虔诚地借助香蜡纸烛传递心语?
清明的坟头前,集中了关于人生归宿的困惑。人们习惯于用“风俗”二字来解释这一天的行为。可是从祭奠规模的不断升级,祭奠花样的不断翻新又可以看出,“风俗”之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确信”。比如,对九泉下人的日常生活用度,考虑得日益周到。点香,按照旧俗,3柱即可达意,如今是大把大把地插;纸,过去只烧一沓,如今是成捆成堆地烧;祭品,青海传统的做法是四色凉盘、一副馒头而已,如今是海陆兼备,品类繁多。每当浇奠过后,坟头上汤汤水水,一片狼藉。还有数额巨大的冥币(暂时还没有人想到烧银行卡)。如果是新亡之人,下葬时除了烧化冥币,还有纸制的别墅、汽车、家用电器、保险柜、麻将桌、保姆,乃至宠物等等。但凡能够想到和能够办到的,都办了。
人们如此一丝不苟地对待亡灵的日常生活需要,好像确信灵魂不死。既如此,必将衍生出一系列问题:既然灵魂不死,最终魂归何处?是早已转生他方还是长守土冢之中?再者,亡灵幸福不幸福,是否取决于后人在坟前烧化的东西?天堂之路如能用冥币铺就,该下地狱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冥币那样廉价。如果不相信冥币的效用,那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死后的苦乐?是生前的行为吗?如果是,那么至少不去作恶,不去损人利己,这才合乎逻辑。反观活着的人,在这个土冢之前盘桓半晌之后,很快忘却曾经涌动在心头的一点疑惑,一回到滚滚红尘,依然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
生死问题上的迷惑颠倒导致丧葬陋俗的难以改变。许多自称唯物主义者的人却十分向往土葬。他们总以为遗体躺在棺材里,比起进火化炉舒服得多。如果棺木一直不朽烂,遗体也一直会舒服下去。只此一个愿望,就把坚持了一生的信念打得粉碎。
柏木资源日见紧缺,森林管理日益加强,求购一副柏木棺材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但很多人对死后肉身安逸的向往并不稍减。
热衷于为祖宗修墓,也是今天富裕起来的人们竞相效仿的一件事,从另一方面表达着某种明确的向往。
相比于今人的迷信,古人倒是清醒得多。孔夫子曾多次对人说:“吾闻之:古也坟而不墓。”“吾闻之:古不修墓。”(见《礼记·檀弓》)孔子父母的遗骨合葬那天,下起了雨。孔子磕完头先回了家。等他走后,他的门人们把封土堆高了一点。孔子知道后,气得流泪了。
为这么个事,气得流泪,至于吗?至于。因为门人的做法违背了他老人家的生死观。他从来不相信修墓会给祖宗带来福气。
而在今天,许多以无神论自诩的人,面对身后的事,都露了怯。他们不敢面对那个困扰人的问题,于是采取回避,而在行动上,则表现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深恐后人处置不当,让自己的灵魂受了委屈。
作为单个的人是如此,作为普遍的社会观念又何尝不是如此。常见这样的场景:为悼念遇难者,人们习惯于在广场上点灯祈福。那么到底谁能赐给亡灵幸福呢?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不去说破也罢,反正不是人类。在这种时候,人们早就超越了唯物论。但这类事发心善良,无可厚非。如果有人指责这是在搞迷信,必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个英雄走了,十里街头,万人送葬,打出的横幅上写着:某某某,一路走好!那分明是承认,除了人世,还有仙界。他或她的英灵刚刚告别阳世,正在由此岸走向彼岸。谁又能说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如果是那样,岂不是糊弄英雄。
在这些事情上,人们其实都很迷茫,只不过谁也不想说出来。
再回到清明的坟前。一年365天里,只有这一天,只有这一天里的这一瞬间,人们才愿意凝神看一眼内心深处的矛盾。虽说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就是这个瞬间,困扰着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