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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企孙:大师们的大师

2015-05-30潘前芝

看历史 2015年6期
关键词:叶企孙物理系冀中

潘前芝

他与潘光旦、陈寅恪、梅贻琦被称为清华百年历史上的四大哲人。

他,培育了李政道、杨振宁两位诺贝尔奖得主,王淦昌、钱三强等十多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和数十位院士,被后人誉为“大师的大师”。

他的名字叫叶企孙。关于他的故事,如同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一样,简单而复杂。

科学少年

叶企孙一生致力于科学救国,这样的信念和追求,始于少年时期。

1898年7月,叶企孙出生于上海一个书香世家。其父叶景沄曾任上海教育会会长。当时正值西方近代科学蓬勃发展,思想开放的叶父非常推崇西方近代科学。受父亲影响,叶企孙从小对学校开设的“西算” “理化” “博物”等课程极感兴趣,“既重格致,又重修身,以为必以西方科学来谋求利国利民,才能治国平天下”。1913年秋,叶企孙考入清华学校高等科(相当于今天的高中)。入学不久,他就在日记中写道:“要想洗刷民族耻辱,要祖国强盛,必须加强自身的学识和修养,努力于学习科学知识”。

1915年3月,叶企孙听了一个题为《科学对于理想及使用之关系》的校内报告,对他影响极大。他感慨道:“吾国人不好科学,而不知20世纪之文明皆科学家之赐,中国之落后,在于实业之不振,实业之不振,在于科学之不发达”。当年暑假,他写信给清华同学刘树墉,商量成立科学会。在信中,叶企孙列出算学、物理、化学、生理、生物、地文、应用工业、科学史等8种研究范围,并规定了不谈宗教、不谈政治、宗旨忌远、议论忌高、切实求学、切实做事的六条会员守则。不久,科学会在清华成立,推举刘树墉为会长,沈诰为书记,并请物理教师梅贻琦作评判员,指导他们的活动。从这年的10月3日至次年1月9日,每两周举行一次科学报告会。叶企孙率先讲了《几何学之根本》,随后刘树墉作了《天演学说之证据》的报告。14名会员轮流演说了19个科学报告。这批仅是高中生程度的青年当时独立举办的科学报告会,选题之广和内容的学术价值,已不亚于当今大学中的各类报告会。

1914年至1918年,在清华求学的叶企孙先后在《清华学报》《清华周刊》上发表了《考证商功》《天学述略》《中国算学史略》等文章。这段时期,叶企孙还同国内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以及美国的《科学杂志》建立了学术联系。

1918年夏,叶企孙从清华毕业,入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学习,后转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师从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布里奇曼教授作博士研究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与别人合作精密测定出基本作用量子“普朗克常数”的准确数值,发表在《美国科学院院报》和《美国光学学会学报》上。叶企孙开始在国际物理学界崭露头角,这一年,他不过23岁。

如果按照这一轨迹走下去,叶企孙在科研上的成就不可限量。但1923年他从哈佛毕业时,却选择了回国,选择了教书育人这条路。因为他认为,一两个科学家救不了国。

这一选择,不仅改变了他自身的人生轨迹,也对中国科教事业产生了深远影响。

睿思智者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1926年,叶企孙与梅贻琦创立清华物理系时,却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全系能上课的教授只有叶企孙一人。他一个人主讲各门主课,一年级教普通物理,二年级教电磁学,三年级教光学。

这种情况很快得到改变,1928年他请来了吴有训、萨本栋、周培源。1929年清华理学院创建时,他又罗致了熊庆来、杨武之、张子高、萨本铁等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为清华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吴有训曾说过:“清华有一批人,把自己和学校结为一体,物理系的叶企孙影响最大。学校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总是站出来,把学校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当年,为请来吴有训担任物理系教授,当时已是物理系主任、清华大学评议员的叶企孙,却把吴有训的工资定得比自己还高,以示尊重。这一行为被引为美谈,也使清华园很快聚集起一帮能人志士。在当时国内大多数大学尚空谈轻实验的大环境下,为了让这帮名师能够继续开展科研,他首倡教学与科研并重,率先在清华建立了一系列实验室,物色和培养实验技术人员,为科研创造物质条件。钱伟长回忆道:“清华当年从无到有能在短短一段时间崛起发展,不能不说叶老师在建立理学院的过程中,提倡实验实践起了很大的作用。”

叶企孙有点口吃,讲课带上海口音。可能自感讲课不佳,他曾对学生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说这番话时,他是在酒后,应是发自肺腑。实际上,他请的这批人的确让清华物理系在短时间内跻身国际一流,他们培养的学生水平已可与剑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世界名校相媲美。

从1925年受聘进入清华,到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叶企孙在清华工作了25年时间(中间有2年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在他的带领下,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取得了巨大成就:培育出包括美国院士在内的百余名院士;仅一个物理系,就走出了五十几名院士。后人评论“这至少在中国,是独一无二的。”

在清华历史上,叶企孙为人所称道的,还在于他没有门户之见、知贤善任。华罗庚原是江苏金坛一个杂货铺的青年伙计,其数学才能被理学院的熊庆来教授发现后,熊立即与叶企孙商量培养之事。叶企孙邀请华罗庚来清华数学系图书馆作图书室助理员。到校一年,华罗庚就在日本数学杂志上发表了数学论文。叶企孙知道后,建议升他为数学系助教。此举在学院内的教授中引发激烈讨论,有人说清华从来没有这种规矩。最后,作为理学院院长和校务委员会委员的叶企孙拍板,破格提升华罗庚为教员,并让他讲授大学微积分课。叶企孙说:“清华出了个华罗庚是好事,不要为资历所限制”,后来他又派华罗庚去英国深造,这才有了世界一流的大数学家。晚年华罗庚在给叶企孙的侄女叶铭英的信中写道:“道及叶企老,不觉泪盈眶,他对我的爱护是说不尽的”。

叶企孙不仅是个物理学家、教育家,还具有发展科学事业的战略眼光。抗战期间,他在理学院创办了理科研究所,设立了航空、无线电、金属、农业和国情普查等五个研究所,并亲自出任了清华大学研究所委员会主席。他根据当时国家科技发展的现状来指导学生的专业方向,今天看来,他的每一步安排实际上为新中国的科技事业搭建了坚强骨架。

王淦昌原先对化学实验感兴趣,受叶企孙影响被吸引到物理科学领域并走近了核物理,取得了瞩目的成就,被外国媒体誉为“中国的奥本海默”。

钱伟长考入清华时被分在中文系,后有感于国家贫弱决定改学物理。在叶企孙的帮助下,他以试读一年级物理系的名义进入物理系,并最终成为中国力学之父。

龚祖同原从事核物理,叶企孙找龚祖同谈心说:“应用光学在军事上很重要,现在各强国都在研究,而我国还是空白。”当年龚祖同考取了世界上光学水平最高的柏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后来成为中国应用光学的开拓者之一。

类似的还有物理系毕业的赵九章,毕业时被叶企孙动员去德国深造气象学和地球物理学,后来成为中国卫星之父;交大铁道工程系毕业的钱学森,被叶企孙安排去美国学习航空工程,于是有了中国导弹之父;地震研究先驱傅承义、中国现代国防光学技术及光学工程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王大珩、中国卫星测控技术的奠基人陈芳允等,无一不受惠于叶企孙。

敦厚师长

叶企孙一生未娶。他工资高,生活却极为简朴,他的钱常用来接济学生、工友和有求于他的人,甚至一些学生们举办集体活动时也找他赞助。在学生眼里,他亦师亦友,还是位和蔼可亲的敦厚长者。

叶企孙在清华的住所北院七号,是学生们经常去也最爱去的地方。他经常邀请学生们到家里吃饭、谈话,借此了解每个学生的喜好特长。戴振铎、彭桓武、钱学森、钱三强等都在他家吃住过,短的数日,长的达好几个月。

他的得意弟子王淦昌回忆:“叶先生非常关心学生,我经济困难没钱回家,叶先生就给我钱让我回家。”当然,还有一件事也让王淦昌终身难忘。1926年“三·一八”惨案当天,王淦昌等几名清华学子参加了游行。叶企孙得知情况后,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激动地问:“谁叫你们去的?你们明白自己的使命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为什么会落后,为什么会挨打?……一个国家与一个人一样,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要想我们的国家不遭外国凌辱,就只有靠科学,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说罢泪下如雨。这件事给王淦昌印象极深,他后来说:“叶师的爱国激情,他对科学救国这种远见卓识,他对青年学生所寄托的厚望深情,深深地感染了我。爱国与科学紧密相关,从此成为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清华第十二届学生唐立寅深情回忆,西南联大时期,为让青年学子们忘掉战乱的困苦,叶企孙在昆明的公园内自费用茶点招待全班听热力学课的同学。他笑嘻嘻地说:“目前困难是暂时的……你们一定要锻炼身体,努力学习,将来为祖国争光。”

叶企孙视生如子。在他眼里,这些学生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他对学生的这种关爱从没因时局、职位变化而有所改变。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叶企孙把自己的特供牛奶让给一些有浮肿的青年喝,他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们的,这点奶你们一定要喝下去。”他的学生王竹溪回忆,新中国成立后,叶企孙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主持磁学教研室期间,“每星期都和学生见面谈话……每年都请主修磁学的毕业生到家去谈,在毕业分配后,他常约请他们到中山公园去谈他们到工作岗位后的情况。”

耳濡目染,叶企孙影响着他的学生们。

王淦昌说:“对我毕生道路有决定性影响的是叶企孙教授。”

钱伟长说,叶师“改变了我一生的学术道路。”

王大珩说:“我很感幸运,能进入清华、进清华又是入了物理系,而又得到叶师的培养……”

戴振铎在昆明时曾与叶企孙同住一室多年。他说:“只听叶师经常赞扬同辈学者或者弟子的优点、长处,从未在背后议论人之短处。”

碰上这样的老师,的确是学生之幸。

热血教授

叶企孙不参加任何党派,但超然于政治的他,在国家和民族危急存亡之际,同样会满腔热血,为抗战奔走呼号。

1928年日本制造“济南惨案”,1931年又发动“九·一八”事变时,叶企孙非常愤慨,竭力主张抗击日本。1933年3月,热河失守后,叶企孙作为负责人与4名清华教授联名召开临时教授会议,发电谴责国民党政府不抵抗行径,呼吁追究蒋介石的责任。1935年,面对土肥原策划的“华北五省自治”阴谋,叶企孙亲自起草电文,和梅贻琦、陶孟和、胡适、张奚若等联名通电全国,驳斥、揭露敌人阴谋。当爱国学生组织自行车队去南京请愿时,叶企孙暗中出钱资助,并公开到自行车出发点送行。

叶企孙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支援过冀中抗战。1938年初,叶企孙从他的学生、当时参加了冀中抗日根据地吕正操部的熊大缜处了解到,根据地极端缺乏技术人才,迫切需要各种作战物资。叶企孙随即陆续派汪德熙、阎裕昌、胡大佛、葛庭燧等清华师生员工到冀中去。同时,叶企孙动用个人关系,募集经费,动员清华研究生林风,在租界秘密制造TNT炸药,购买军工器材和雷管、无线电元件等原料运送到冀中抗日部队。当他得知冀中部队作战缺少子弹后,又介绍了一位会制造子弹的人员去冀中工作,并设法把有关制造子弹的图纸偷运给冀中八路军。叶企孙自己甚至想过亲自进入冀中军区。当年9月,熊大缜、汪德熙等人研制成功用电雷管遥控引爆的地雷,并在保定南炸翻了日军一列火车。风靡一时的电影《地雷战》中的地雷,就是由他们设计制造的。

1938年秋末,叶企孙的秘密活动被天津日军发现,在友人协助下,他逃出天津,搭船去香港转赴昆明。途径香港时,叶企孙拜访了在香港养病的蔡元培先生,请其协助设法筹款支持根据地,并特为此事请蔡元培转求宋庆龄帮助。《蔡元培年谱》记载了这一经过:叶企孙到香港,谈及平津理科大学生在天津制造炸药,轰炸敌军通过之桥梁,有成效。第一批经费,借用清华大学备用之公款万余元,已用罄。拟往访宋庆龄先生,请作函介绍。

到达昆明后,叶企孙又以“唐士”为笔名在1939年1月1日出版的《今日评论》上发表了题为《河北省内的抗战概况》文章,全面介绍了敌后抗战情况,其中着重介绍了冀中军区在吕正操领导下艰苦斗争的情况:“冀中区至今还急需技术人才去参加工作,尤其是能制造炸药的化学工作者,能在内地办小工业的化学工作者及工程师、兵工技师,各种技匠、医生、看护士,能管理银行的专家,能计划如何统制输出与输入的专家……”

1977年1月13日,叶企孙因病逝世。1998年,在纪念叶企孙诞生100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上,叶企孙的学生、92岁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钱临照先生对叶企孙的一生作了这样的评价:他是物理学者的光荣,教学工作者的光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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