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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高晓声

当代作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母亲

高晓声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一块得天独厚的地方,号称长江三角洲。它不但肥沃、瑰丽、繁富,而且结构特别紧凑、坚固。前些年闹地震,闹得“全国一片红”般厉害;这儿也只是闹闹而已,并没有震起来,足见这块地皮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莫说地震了,这地方只要下一场透雨,就了不得。那泥会烂得像糯米团子一样粘,能把人们的脚底板胶住了。前进一步很费力气,还要当心滑跤。

同聚合得如此紧密的粘土细粒一样,这里人口的密度,也算举世无双,把金奖包下了。下面讲到的范家村,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

这范家村约莫有三百来户人家,难得有不姓范的。所以进得村来,不能叫“老范”或“小范”,一叫就会有许多人以为叫着了自己,弄得一呼百应。必得叫名字。有时叫名字都不行,比如有人找范荣生,村上人就会问:是东村的范荣生还是西村的范荣生?老范荣生还是小范荣生?又比如说找范国梁,村上人又会问:是找社员范国梁还是会计范国梁?是找楼屋里的范国梁还是矮屋里的范国梁?……问讯的往往被问得目瞪口呆。好像进了花果山,碰着了孙行者,他又拔了撮毛下来,变了许多个同他一样的。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猴子精通分身法。范家村上摆了这么个迷魂阵,陌生人测不出有多高多深多博大。

但是,如果提起范浩林和范浩泉,谁也不会弄错,因为这名字各为一人所独占,向非两人所共有。

这范浩林和范浩泉,是嫡亲兄弟,是同一个爹娘生下来的,决非冒牌货。连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都不是,硬是亲到最亲的程度。他们尽管相差九岁年纪,长相却很像。都是冬瓜头、长脸盘、高短适中,五官端正,普普通通,既无异相,也不丑陋。

尽管是嫡亲兄弟,他们的脾气,却并不同长相那么类似。这也并不奇怪,天下多有这样的同胞。别看出生于同一个家庭,具备同样的养育条件。其实再相同的条件都存在着差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自有形成不同性格的原因。

浩林生下来的时候,他父亲范焕荣还刚和伯伯范焕良分家。他的爷爷和奶奶都还健在。爷爷范全根是个创家立业人,在小辈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拿自己年轻时代的作为,和两个正当盛年的儿子比较,就觉得他们不肖。有点看不起他们,不放心他们。细想起来,也是自己忙于创业,不曾有心力用在他们身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从前不管错了,所以后来就偏于严厉。虽然给他们娶了亲,成了家,倒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管教。两个媳妇,见了公爹也怕。所谓分家,小辈是不敢提出来的。全是范全根的主意。他想趁自己还能够把小辈管住的时候,让他们练出当家作主的本领。即使不能够大展鸿图,总也要守得住阵脚。莫让自己毕生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眼睛一闭,就被弄得倾家荡产。所以,这分家带有试验的性质。他把土地、房屋、农具、家具以及粮食柴草等什物,三份均摊,自己拿一份,两个儿子各一份。至于积蓄的钱财,却一个也没有拿出来。倒是他那一份土地,又一分为二,叫儿子各拿一半去种,他老两口就由儿子轮流供养。小辈供养长辈,当然不能有意见。但是长辈手里白花花的银元不分给他们,就觉得长辈太霸道了。儿子是见过那些银元的,虽然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总猜有几瓮。因为小时候就听伯叔们常埋怨范全根积了许多私房钱。现在不分就不见底,越不见底就越往多里猜,拿不到手虽然不敢吭声,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晓得父亲决不能够把银钱带到棺材里去,现在不肯给,总有一天给,将来定然会到手,耐心等着就是了。

这么一来,儿子心是很宽,知道将来有福可享,现在又何必吃苦操心!所以虽然做了一家之主,却松松垮垮,并不求上进,勉强撑持一个门面,用亏了就私下借债,等父亲死后还就是了。

能干的范全根过于自信,他不能够发现自己的做法不得儿心,只看到小辈已分明摆出了一副“吃长辈”的架势,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于更下的一代。大媳妇陈惠莲,是个极贤良的人,连范全根都公开说她嫁给焕良嫁亏了。可惜一连两胎都是女娃,将来都是别家的人,不能做范家的千里驹。弄得陈惠莲像做了错事一样,十分内愧。范全根心里虽然失望,却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积蓄,迟早总要传给后代,大儿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陈惠莲的手里。

接在陈惠莲生了两个女娃之后不久,进门不到两年的范焕荣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响,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就是范浩林。对于范全根来说,这就是他的长孙,是他能够寄希望于第三代的第一个实体了。按照惯例,长孙本来就在家庭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有权利直接从祖父、母手里继承一点产业,例如“长孙田”之类的东西。所以,像范焕良这样的明白人,是能够猜到他父亲会有点东西给长孙的。是什么?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全根对于长孙是特别宠爱的。甚至使做母亲的李玉媛不知所措。这李玉媛的娘家是个穷户头,兄弟姐妹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帮娘做家务,不但一般的活计都能干,连纺纱、织布、绣花都行,特别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扎出一双鞋底,妇女们会拿在手里传观,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称赞。范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计较门第,降格要她做儿媳妇。但进门以后,有一个陈惠莲在旁边,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见识少,心眼小,气量小,不会做人。范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实这李玉媛也有点反常,进了范家的门,原很自卑,想表现出自己能干罢,又常常出洋相,想不显露自己能干罢,又怕别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尴尬;因此心中也有点怨恼。浩林生下来之后,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几个月,公婆把她宠得像千金小姐,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补她的身体。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带孩子。常常因为孩子哭了,生了些风风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唠唠叨叨,甚至给她脸色看。她也只好受这委屈,心里边的不舒服,暗底里反而发泄在小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给自己带来了许多烦恼。等到浩林断奶以后,公婆就领去亲自抚养了。一直到十岁,范全根谢世为止,浩林的童年时代,一直在爷爷的影响底下,过得非常美满。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还刚刚生下来。

范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当时沦陷已经一年了。社会风气极坏。范全根的两个宝贝儿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变烂了。大儿子焕良吸毒、赔钱,小儿子焕荣吸毒又是酒鬼,两个都是无底洞。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去玩。号称一对玩郎。焕良的妻子陈惠莲大方得出奇,不管丈夫,任他胡来。李玉媛就不同了,她好不容易高攀了范家,总指望后半生有好日子过,丈夫败家,她不能忍受,就吵闹,打架。打架当然是女人吃亏,长头发被范焕荣一把揪住了,一直掀到地上。但李玉媛不讨饶,跟他拚命。范焕荣毕竟理亏,慢慢就软下来,怕她了。便瞒着李玉媛,干起窝窝囊囊的事来——悄悄地偷,钱也偷,米也偷,织的土布也偷,真到了急处,连柴禾也偷。这也横竖不够,总是欠满一身债。到了年底,自己往外一躲,家里面天天坐满一屋子讨债的人。李玉媛对付这班债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哭。今天哭,明天哭,一天一天哭下去,把眼睛哭肿了,把喉咙哭哑了,连烟囱都哭倒了。孩子看着娘哭,不知所措,肚子饿了,便也哭起来。一片哀声,乌天黑地,好不凄惨。那讨债人中间,也有心软的,便愿意过了年再说,自打退堂鼓走了。心硬一点的不肯罢休,但欠债的当事人不露脸,跟女人也纠缠不清楚,几次落空,也只好忿忿地骂骂人,出口气,到别处收帐了。还有些极有韧性的,则天天来讨,似乎非要见到范焕荣不可,他们认为这是赖债的诡计,特别气愤,半夜三更,搞突然袭击,来捉 “上棚鸡”。可是也落了空,范焕荣真的连晚上都不住在家里。还有一些气派大的债主,自己不上门,派了个地痞坐在范焕荣家,坐一天,要李玉媛付一天工钱,不付的话,就拿她家里的东西,连锄头、钉耙。铜勺、铲刀、碗盏都拿,决不空手回去……直闹到大年夜过了亥时,新年的鞭炮响起来了,才结束了苦难的一幕。

就这样,李玉媛苦苦地守住家业。固然有时候也不得不卖田还些债,但不像大房焕良那样弄得年年卖田。这样一年一年下去,范焕荣欠债不还、失去信用,弄得大家看不起他,里外都不能够做人了。

范全根的老婆,年纪很大了。哪里还管得住小辈,连自己的私房钱都被偷了许多。银元放在瓮头里靠不住,埋到地里去又挖不动土,要别人帮忙自然更不放心,只得瞒了小辈,陆陆续续换成了轻便的钞票,藏在一个缝得极精致的布袋里,挂到颈上,贴胸藏着,才算安心。这件事虽然做得机密,但日子一长,自然也瞒不过儿子、媳妇。都知道钱就在那儿。不过谁也不知道那袋子里有多少钱,是什么样的钱、总以为是金银首饰,绝不曾想到是纸币。一直到抗战结束,国民党打起内战,老人八十一岁过世了。大小儿子和媳妇都在场,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启开那个宝贝布袋一看,才知道是一大堆连手纸都不如的过期票子。这就大大增加了小辈心中的悲痛。因为他们同时受到了双重的损失。特别是两个儿子,这些年对老人有过许多指望、猜疑和误会,现在一并涌上心头,酸、涩、麻、辣、苦……十分的难过。当年他们也知道吸毒是个无底洞,但为什么对方有钱吸,总以为老娘私下贴出来给他,或者那布袋总归有指望。谁会想到老娘竟这样白白地把钱糟蹋个精光。

就这样,范浩林从十岁开始,范浩泉从一岁开始,逐步品尝了生活的艰辛。父亲不成器,明显得连浩林也看得清。李玉媛教育孩子,一贯来就拿他们的父亲做反面教员。一个女人,做姑娘的时候,靠父母;出嫁以后靠丈夫;丈夫死了靠儿子。现在李玉媛不但不能靠丈夫,而且受他的害,要花心思去钳制他,进行永不罢休的斗争,那苦楚是无法形容的。她不得不把一家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勉强把日子过下去。但是她也很害怕,总是怕吃亏,总是怕有人计算她,总怕有一天会过不下去。她全力要守住这个家。等儿子长大了,她就宽心了,有依靠,也对得住他们了。不过儿子长大了会不会像他们的父亲呢?公爹当年是全家的栋梁,她靠公爹吃口荫下饭。但是,公爹死了不久,丈夫的劣性大发作,一无收拾,烂成一堆鼻涕,捞也捞不起来,舀也舀不起来。就想到公爹能干虽能干,却误了后代。总说 “爹爹懒汉儿勤快,能干父母养懒虫”。怪不得秦始皇那么厉害,到了儿子手里就会失天下。

丈夫已经是这种样子了,无可挽回。儿子浩林呢,虽然小,也被公婆娇养了近十年,也惯坏了。如果公爹不死,再把他宠下去,怕将来就要跟他父亲一个样子。想着这些,可真叫做母亲的发愁啊。现在公爹死了,孩子回到自己手里,将来好便罢,不好,人家只会说是她做母亲的没教好,不会怪到公爹头上去。她可得从严管教这孩子,不能再宠他。让孩子吃点苦吧。吃着了苦头才懂得世界上的事。总说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所以,李玉媛认为家道中落,浩林吃点苦,是应该的,有益的,她不心痛。浩林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真全亏这样,才发展得比较正常。他从爷爷那儿养成的脾性,被后来的生活和母亲的管教羼和了。尔后办事,高低长短,都还得体。

可是,李玉媛的思想,又极其矛盾。她对小儿子浩泉,就截然不同了。她觉得老天爷是那么不公平。一样的孩子,一样是她生下来的,为什么浩林生下来就有得福享?浩泉生下来就应该吃苦。李玉媛很心痛,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小儿子,欠了这小儿子的债,不知道怎样还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还清。浩泉很小的时候,李玉媛就常常亲昵地拍着他的屁股感叹地说:“小乖乖啊,你投胎投晚喽,你是在哪儿耽搁了的呢,错过罗!你哪里及你哥哥运气好,生下来就一直跟着爷爷享福,你命苦啊!”

后来,家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三天风,两天雨,夫妻间吵闹当饭吃,每日里大起大落,感情激荡,如“文化大革命”一般。李玉媛哭哭啼啼搂紧浩泉喊着: “苦命哇,苦命哇……前生作了多少孽,要在今生遭灾殃!”那哭喊声叫人听了发颤,真能把别人的心都撕碎了。

母亲的爱心是无限的,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面,还尽量想让小儿子的童年过得美满些。做团子的时候,把拌在青菜馅里的碎肉或油渣拣起一些,包几个馅心特好的团子,做了记号,蒸熟了给浩泉独个儿吃。煎饼的时候,煎几块加油的饼,两面煎得黄澄澄,也专门给浩泉吃。难得上街买点好吃的东西,就藏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塞在从被窝中伸出来的浩泉的小手里,还低声嘱咐说:“不要告诉你哥哥。”

“为啥?”

“总共只买这一点,给他看见了,又要剥你的份子。”

小孩子不懂,说:“不好再买吗?”

“这是金贵的东西,多买谁买得起。不是地里的青菜呀!能买了大家吃吗!”

小孩子的心肠好,又说:“哥哥没有吃,要馋的。”

“他从前吃过许许多。”李玉媛安慰小儿子说,“他和你比,早就吃过头了,都吃厌了,还馋吗!再说,他又不晓得,就想不着,馋什么呢!”

于是范浩泉独个儿享用了,心安理得。

不几年,哥哥浩林就长成大小子了,家里田里,什么事情都干。小学毕了业,就不再上学,当了母亲最得力的劳动助手,干得一天到夜都没有休息。母亲看了就高兴,觉得大儿子不会走他父亲的道路了。但是小浩泉读到小学四年级,李玉媛还不让他帮着做点事。小孩子好动,从学校里回来吃饭,看见哥哥田里回来一身汗,母亲不叫吃饭,却先叫他扫地,便也拿了笤帚在旁边帮着扫。李玉媛走来看见了、一把夺下他的笤帚,心痛地骂孩子说:“你嫩青青的骨头,豆芽菜似的,经得起做吗?做坏了,会害你一生呢。”

家里养了两只羊,刈草原本是小孩子的事,浩泉的同学,放了学回家,合伙儿背着草篮,拿着镰刀上田埂去。这对浩泉当然有很强的诱惑力,母亲不许,他也得偷偷溜去。但是母亲看见了,总要拉住他不放,怕他累病了,割破手脚了。孩子这么小,为什么就要受累啊!他哥哥浩林当年还被公爹宠着要月亮就得有月亮呢。

对于浩泉,李玉媛的心是那么善良,那么关切,那么慈爱。对于浩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也纯是出于一片爱心。虽然是严厉了一点,苛刻了一点,但这是为了接受教训,教好他呀!哪一个不是母亲身上的肉?心眼儿怎么可能对一个好,一个坏呢!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些平凡细小的事情,便使兄弟俩的心上长出的那棵树显出了区别,他们的性格从这里分野。有人说浩林是他爷爷全根教出来的,浩泉是他母亲教出来的。浩林的性格是慷慨型的,浩泉的性格是吸收型的。其实尽是胡扯,天下哪有如此简单的事。社会怎样形成一个性格,种种复杂的因素是无法分开的。不是切蛋糕,一刀两块。

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很不平凡的。但过惯了。不平凡也就变得平凡了。所以不必夸大其辞、言过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通常过的总是一连串平凡的日子:工作、学习、吃饭、睡觉、进行社交活动和料理家务,如此而已,很少值得一提。中学生天天记日记,最苦的就是找不着材料。这倒是实情。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如果经常发生剧烈的变化,掀起疯狂的激动,那么,地球就会吃不消,会像西瓜一样碎成几片。那可不甜,也不解渴。谁也不需要,还是让它自在地旋转吧。人们习惯于自然和平凡的生活,所以并没有每天都发生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是过了若干时候,偶一回首,蓦地觉得起了大变化,竟是如此的不平凡。

所以,写小说也总要跳过许多平凡的日子。

这范家的情形,除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孩子越来越长大,母亲越来越操劳,失去威信的父亲范焕荣越来越沉默,沉默得会多少天不说一句话,沉默得使别人习惯了不同他说话(因为他总不回答),只有偶然喝了过量的酒,才杂七夹八地胡扯个没完。解放以后,严禁吸毒贩毒,范焕荣这等人想吸也买不到了,以前总当戒毒要戒死人,现在都戒掉了,都没有戒死,有的成了响当当的劳动力。不过范焕荣并不曾重新硬起腰板来,他从前过分地消耗了自己,过早地衰老了。其他就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可被当作新闻。一直到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范浩林坚决要求重新分家,才引起了人们的某种注意,带出了一串的回忆。

那一年,范浩林三十四岁,弟弟浩泉二十五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第十三个年头。这十三年里,范家村上的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虽然缺乏经验,但是勇敢地去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确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壮举。他们刚刚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萌发出复苏的苗头。道路虽然曲折,前途总是光明的。

说也凑巧,这一年,刚巧也是范浩林和陆存秀结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假使当年国民党不跑,这个婚就结不成。因为,范浩林就得跑——跑壮了。他逃在上海做零工、打游吃。国民党跑了,范浩林就不用跑了,就回来成亲了。所以,他们倒也算是一对地道的解放夫妻。只可惜生儿育女,都必须有十月怀胎的阶段。他们的大儿子,虽然提个名字叫先来,也不曾在一九四九年就生下来。比那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小了一岁,未免英雄气短,少了一句可以说的豪言壮语。接着,先来便有了弟弟正来,正来又有了小弟再来。再来之后,又添了一个女娃叫好妹。男女齐全,真是人多议论多,热气高,一家子过得很热闹。不管锅子里烧的是稀是干,是荤是素,都能够趁热吃掉。尽多尽少,拿来就是。当时总觉得,一对夫妻,生下三男一女不算多,因为多惯了,不是叫“鱼龙多子”吗!况且,好妹生下来之后才开始大跃进,原可以再生几个放卫星的。遗憾的是负担太重,养不得了。而且房子也挺紧张,再养,要叠罗汉了。

提到房子,在范全根时代是很宽敞的。范全根亲兄弟三人分开的时候,各人分到八间房。分开以后,范全根还陆陆续续造了几间,改建了几间。到焕荣和焕良分家时,好好坏坏,拼拼凑凑,折算起来,还能有六间一家。并不算紧张。焕荣的房子,一共是两间厅屋,一间楼屋,一间半平房和合并在一起共有八步的双侧厢。但是布局都极零乱,那间楼屋拖在两间厅屋东边一间的后屋,像一个生偏了的大尾巴,歪在一边。双侧厢的檐头朝东,横生在厅屋西间的前檐,小小的山墙,挡住了西边那间厅屋朝南天扇窗格中的四扇。至于做柴屋和畜舍的那一间半平房,则脱开厅屋二十多米,另外生在一处。这些房屋,除开那个双侧厢外,同别人家同墙合山头,穿了连裆裤似的,一家很难单独进行拆建改造。这种既零乱又粘结的状态,就是一代一代兄弟们分家分出来的毛病。虽然祖祖辈辈,想努力为儿孙造福,无不以造几间房子为光荣。人死了,房子留下来了。子孙住了,指着房子再告诉后代说,这是上代某某手里造的。不容易呀,光是做粥菜的黄豆,都吃掉三石呢!

这就是这块色彩绮丽的江南平原上祖先们为自己创造的树碑立传的方式。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真是不错,祖辈的荫德,实在是不该忘记的。但后人之多,并非祖宗始料所及。往往弄得大家要去树下纳凉的时候,竟被挤出汗来,甚至打出血来。

自然,范焕荣家还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他虽然败家当卖过田,但房子一点没有动,被妻子霸住了。大儿子范浩林结婚的时候,弟弟范浩泉还只有十二岁,人中上的鼻涕垢还没有揩干净,要做“皇帝”的话,坐在金銮殿上还要跌筋斗。多了一个嫂子,做母亲的也决不会替他们兄弟分家的。父亲没有用,母亲强煞也是女流之辈。做弟弟的总归要靠哥哥带领才会出头,自然应该在一起过日子。况且,娶亲是要花大钱的,浩林娶亲,是公内(即还没有分家时)的钱,那么,浩泉也应该娶过亲才分家,这才公平。

当然,事情总是要起变化的,小孩子到了十二岁以后,就像树一样长得疯快。至于青年人结了婚繁殖后代,只要允许,那就比做衣服还容易。到了一九五三年,范浩泉就满了十六岁。老话总说:“男子十六,扛车捐轴。”最重最大的农具都能摆弄了,那就算已经能够独立。从外表看去,也确实像个男子汉了。而且活脱脱是一个小范浩林,不过嫩些,不大爱说话,走路喜欢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看上去不糊涂,是个会动脑筋会过日子的人。

这时候,这个大家庭(所谓“公内”)已有了三代人马,七口人。第一代是范焕荣夫妇,第二代是范浩林夫妇和小叔浩泉,第三代就是先来和正来。先来毕竟还是先来,他赶上了土改,土地证上,在他名下有一亩六分田(这就是平均数)。正来就退生了三个月,没有了。他们家的士地,以前是超过人口平均数的,好在焕荣败掉了几亩,已经够不上平均数了。假如正来也能赶上分田的话,就可以补进,迟了,就只好落空。不但如此,眼看陆存秀的肚子又微微往外凸,分明不久就又要增加一个不带土地就出娘胎来的无产阶级,那就显得麻烦了。

做小叔子的,因为自己年纪还小,童年的生活还靠得那么近,还十分亲切。看着一个个侄儿生下来,先是哇哇哇的不知所云,然后呀呀学语,然后摇摇摆摆如鸭子般学步,他觉得很有趣,很熟悉,就像他们在代替自己复习功课一样。倒也还不曾认真去想别的。但是范家村上,也有各种各样好事的人。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家的长短,既不存什么坏心眼,也并不想沾什么光,仅仅是一种发表欲。发表的内容也不涉及政治,又是私下口传,黑字不落在白纸上,所以是最百花齐放,创作自由的。这些议论,像微风一样,一阵一阵吹到了范焕荣一家人的耳里,引起了各人不同的思索。这很像是鼓吹分家的启蒙运动。为将来的行动做好舆论准备。范浩泉开始考虑“分开好还是不分好”,就是被那些舆论触动的。个人的得失,要比国家大事容易看清。哥哥到乡里的粮管所里去做事了,嫂嫂本来很能干活,经不起三年两头重身,生孩子带孩子就把她拖住了,田里的活再不能依靠她。现在家里是他和沉默的父亲两个劳动力,做当家母亲的台柱子。就他个人来说,明摆着是吃亏了。究竟吃多少亏,他还没有数。但是他是把钱看得很重的,母亲从小就教会他要看重钱。母亲同父亲吵架是为钱,看不起父亲是为钱,年底里债主来收帐,弄得母亲寻死上吊般折腾也是为了钱。他已经确定无疑把钱当成命根子了。在这上面他是不想马虎的。不过分家的事,他还想不清楚,还要靠母亲出主意。只是做生活不及从前起劲了。陆存秀因为自己拖累的确重了,不能像刚过门来的时候那样下田干活,有点对不起小叔。所以对小叙照顾得特别好,替他洗衣,做鞋,有好点的尽量留给他;没什么好的也尽量让他吃热的。除此以外,她这个做农民又不当家的嫂嫂也没有别的了。范浩林是个不肯沾光的人,但认为兄弟之间,重要的是互相体贴关心,互助互谅,不能在一时一事上考虑谁吃了亏,谁沾了光。他现在刚参加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也拿三十三元,值三百斤米,比做农民好多了。当然,自己在外面,花钱要比从前多些,他是尽量节省,包括伙食等一切费用,只留下十二元,其余都上缴给当家的母亲。他认为,家里边男女老少和和睦睦勤俭些,就能做到不亏吃穿;再有,自己这点钱拿回去补贴,就比别人家宽裕了。节下些钱来,也是为弟弟成家打算。因为,往后过下去,除了万一发生意外,家里边要花钱办第一件大事的,自然就是弟弟的婚事了。他的这种想法,有机会就常常正面说出来。这本来是很好的打算。可是好事也会被人误解,就弟弟浩泉看来,则是哥哥嫂嫂明显地不肯分家,原因自然是他们得益。他反而更想分开了。李玉媛的心,是一直偏向浩泉一边的。她有她偏的道理。从前是因为浩林享过公爹的福。现在又有新的理由,做长辈的,已经替大儿子成了家,就算尽过责任了。往后的日子,是要集中精力帮小儿子成家。在没有做完这件事之前,如果两个儿子之间有矛盾,她是只许小儿子沾大儿子的光,不许小儿子吃大儿子的亏。更何况,大儿子赚钱轻巧,小儿子赚钱吃力,自然应该让吃力的去沾轻巧的光。现在,陆存秀肚里一个个小孩滚下来,这些小孙孙虽然是李玉媛的亲骨肉,但供养他们并不是祖母的责任。祖母将来也吃不着孙儿的饭。她不会像从前公爹范全根那样把钱花在第三代身上。至于做叔叔的范浩泉,自然更不相干。如果睁着眼睛吃亏,为什么不分开!只不过浩林出去工作这件事,却使母亲动心。就她所知,他们这一家,四代以来,从不曾有人能够赤手空拳出门去赚工资的。而且共产党的饭,吃上了就是铁饭碗,不会失业的。本来浩林也不过是高小毕业生,有什么本领出去闯天下,就靠运气好,一解放大量要人工作,给了他机会,现在可能干了,进办公室帮着做会计工作呢。可惜浩泉当时年纪太小,现在高小毕了业,谁也用不着他了。相比之下,又吃了一层亏。所以,浩林每月拿回来的钱,母亲宁肯苦大家,也要存下一半来,准备贴给浩泉。浩林手里的铁饭碗不是祖传的,母亲没法子要他让给浩泉,但用这个办法,也是把那铁碗里的饭,挖一半出来给浩泉吃,补偿补偿。如果分家了,就不能这样做了。

为了这个,母亲犹豫着在拖。但是,陆存秀心里也有一本帐。丈夫每月把工资给了婆婆,自己袋里布叠布,要用一个小钱,得伸手向婆婆讨,她又不是小孩子,很不乐意,更何况婆婆还扣紧了不大肯给。那么,钱又用到哪儿去了?她也算出了婆婆的开支,是存心在积钱,积钱给谁,当然不是给她。是给小叙。给小叔是应该的,因为哥嫂有责任帮小叔成家。但是给多少?要有个数。应该给在明处,不要给在暗处。陆存秀也苦得来,也愿意咬咬牙齿让孩子们苦些,但是苦要苦得值得,婆婆的做法,陆存秀就觉得苦得没有名堂。因此也就有了意见。婆媳俩就用开了心思。村子上有小贩来卖糖的,卖水果、饼干的,卖儿童玩具的,往时孩子要买,陆存秀总不许。现在变了,凡孩子要,她就说自己没有钱,钱在婆婆身上,让孩子去纠缠婆婆。自己也开始发牢骚,有一次浩林回家,三言两语就说起了重话,宣称进了范家的大门近五年了,衬衣短裤没有做过一件,都穿娘家带来的嫁时衣……李玉媛一听,自然十分明白媳妇要当家了。眼看浩泉也有分的意思,只剩洗林不赞成,少数服从多数,那就分一分吧。

这时候母亲已经有了主张,而且事前同浩泉说过了。后来分开,就完全是照着母亲的主意分的。全家虽然已经有七口人,但土地证上有名字的只六个,只能按六份分。浩林、存秀、先来共得三份。浩泉没有成家,按惯例分开后就同父母在一起过,所以也有三份。家具农具等什物也分了。另外则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将来活泉结婚的时候。浩林要贴出一半费用;另一个则是儿子有供养父母的义务,既然两个人都跟着浩泉过日子,浩林就应该贴出一个人的粮钱给浩泉养老人。这条件似很有理,其实极不公平,因为父母都能劳动,他们跟着浩泉,并不是浩泉的负担,而是把自己的一份上地和劳力都贡献给了浩泉,这已经沾足光了,难道还要浩林供养着一个人替浩泉服务吗?陆存秀不能接受这一点。吵起来。但是被丈夫劝住了。浩林对存秀说:“我们做小辈的,总是继承了祖业,这么多年败落下来,能够剩下这些给我们,已经不容易了。你不要怪娘,如果没有她,这些房子田产也败光了,还要分点债你还还呢。现在算很好了,要想开点,比如替父母还债吧!”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出乎意外的是,住房却并没有计较。浩林结婚的时候,新房是做在厅屋后面的楼上的。现在这一间楼屋和楼屋前东面的一间厅屋,由浩林使用。哥东弟西,也是兄弟分房的惯例。西面一间厅屋、连同双侧厢和另开的一间半畜舍柴房,由浩泉使用。父母也住在浩泉的房子里。这种分法,浩林的房子好,沾了浩泉的光,但浩泉和李玉媛都没有提出意见。倒是浩林自觉说不过去,要再贴钱,他也贴不出。因此建议房子分了暂时住下再说,以后有了钱,造了新的再调整吧。对方也赞成了。

分开后各开炉灶。但是不到一年,就都进了初级生产合作社。再霎了霎眼睛,初级社就转成了高级社,于是,分家时浩泉在上地方面占着的一点优势就没有了。进社以后,父母在社里劳动,都有工分帐,到决分的时候,口粮也有标准,做了多少,还缺多少,浩林应该拿出多少钱供养一个老人,都可以从合作社帐面上得到答案。范焕荣虽然照样是沉默着,但是人社以后,因为劳动有工分帐,就比单干时积极得多,倒不是觉悟提高了,他的心也是偏的。和老婆偏反了方向。是向着大儿子浩林的。他是为浩林出力,减轻浩林的负担。浩林对父亲是好的,但是不理解他,世界上大概谁也不理解他,只似为沉默是他的习性,不知道沉默是他的悲哀。他也有自尊心,但是他已无可自尊,只能够沉默着,少受些奚落。现在他工分多了,浩林几乎就不用贴钱了。浩泉也无话可说。这也不是哥哥亏待他,是时势造就的。哥哥现在已经是一个正式的干部了,分家以后对浩泉一直很友好。浩泉也觉得以后会有许多事情要仰仗哥哥,所以也乐意和好。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嫂嫂在劳动上有什么困难,也常主动过来帮忙。例如卖大猪、分口粮、轧米和加工饲料,他都豁出肩膀帮着挑担子。每次来,陆存秀必认真当一件事,如待匠般待,买菜、买烟酒、留饭。请小叙吃饱吃好才走。浩泉也从来不客气,明知哥嫂家不宽裕,自家就在隔壁,有母亲烧现成了给他吃,原不必破费哥嫂。可是他却认为出了力气,拿报酬虽然说不出,吃一顿就天经地义了。哪有吃了自家的饭替别人出力的呢!皇帝家都不差饿兵;哥嫂再大,总比不过皇帝呀!

只要有空,只要有一点酬劳,范浩泉还是肯帮别人的忙的。但是讲到钱,就绝不通融,侄儿要做大刀,做手枪,只要拿木料来,他可以抽空做一把。剩下来的木料边子,当柴烧。侄儿嘴馋要买块糖吃,要他掏一分钱,那就办不到。能节约一分钱的地方,他绝对节约,甚至节约两分才舒服。积成了角就换角票,角票积成元就换元票,积成十元就换张大团结,换成了大团结就牢牢地团结着,非到万不得已,决不散开。他积聚钱财的毅力是惊人的,好像他活在这世界上就为了这个。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钱也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也不相信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能够吸引他。新民主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集体富裕也好,个人富裕也好,在他看来极简单,总是要钱,否则什么都是空的,天上不会掉下来。小抽斗里多存一张大团结,倒是同社会主义又近点儿了。他母亲极称赞儿子这种格调,物极必反,有了个不把钱当钱的父亲,才有这把钱当磨盘的儿子。母亲总夸耀说:“我家浩泉是一分钱都要正面反面看了几次才舍得用的,为啥?那钱上面有他流的汗!”

这都不假,都是真情实话。

如果不是出于一种极其狭窄的务实心理,范浩泉十四岁高小毕业以后,原是可以继续升学的。关键在于母亲在影响他莫去读。那时候母亲当然还一点不懂新社会的事,也没把浩林去粮管所做临时工当一回事。认为是空串。在家不好吗?又不是没有吃,又不是没有穿,又不是没有住,到外面空串做什么!她更不愿心爱的小儿子离开她,她一再教他说:“种田钱,万万年,还是祖传的现成家当最牢靠。念书又怎么样?念上了,也不过是到外头去端别人家的饭碗,听别人家的吩咐,看别人家的脸色。哪里有在家里自由!要怎么就怎么。半夜三更饿了,要吃东西爬出来烧就是了。要面有面,要饼就饼,要蛋就蛋……再说你出去了,你该得的一份家当,倒挑了你哥哥,不是睁着眼睛吃亏吗?要是念来念去仍旧念不上,在外面立不住脚,回家呢,身体倒念书念懒了,种田也种不来了,倒反要苦一生。”这些话,像老和尚念经般不知念过多少遍。晨钟暮鼓,晓雾夕烟,平原上丰茂的田禾和古老的传统结合在一起,又实际,又坚固,不含一点水分,没有一点空隙,只有捏在手里的,踏在脚下的,含在嘴里的,才是实在可靠的。

母亲传给浩泉的东西,竟是如此的复杂。

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哥哥浩林提出来要求重新分房子,事前并不曾有一点预兆。当年分开来过日子的时候,确实说过“住了再说”的话,不算正式分定。所以,范浩泉要求重分,是合乎情理的;但仍旧使人感到突然。为什么早不提出,晚不提出,偏偏在过了九个年头,度过了解放以后第一次破釜沉舟的灾难,刚刚出现转机,使范家村上的社员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浩泉、浩林兄弟间会发生这样不安定的情形呢?

长江三角洲尽管是一块得天独厚、极其富饶的宝地,但是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现在想起当年的情况,还会陡然变色。老百姓听说书的讲历史故事,讲到历史上的大荒灾,用了“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话,大家便目瞪口呆,不能理解。因为这儿的地,决不会赤。就是在冬天,田埂上也还有青草。荒灾再大,树皮草根,总还有吃。想不到灾难一来,果然也会饿死人。有一年春天,要不是靠紫云英帮忙,是会弄得饿殍遍野的。

其实,当时的情形,何止关系到一个人的肚皮呢?难道它不影响一代人的精神吗?经历过这段生活的人们,思想上无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各种灵魂在这一个大灾难里会合了,显露了,分野了,成型了。他们纠缠着,争纷着,跑着,拖着,飞着,爬着,不断地公演一出出的悲、喜剧。

浩泉原也想得不错,他哥哥浩林果然是用得着的人。一九五八年以前,他已经调到乡供销社去工作了。社会上物资丰富的时候,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在人们的眼里并不见高。他们不过是做生意的,顾主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不幸而物资紧张、短缺到了可怕的地步,这时候,他们有资格做衣食顾主的父母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是开过眼界、见识过这样的“父母”的。不过,也有不少像范浩林这样动情的人,他能把大家的苦难挑在自己的肩头上。他没有什么革命的经验,也不大懂革命的理论,但是为人民服务,倒是懂得的。也极想做到。他的职位不高,肩膀不宽,能量不大,能替大家做的事情很有限。可是生活用品的匾乏倒像是无限的。一块肥皂半斤糖;,要时磕头求也无。火油、手纸都要计划供应。有时还供应不上。世界就像冬天的田野,一片空荡荡的,看得人发冷,孤寂无援。范浩林每次回家(他经常回家帮妻子劳动),左邻右舍。总有一些人要托他买一点这样,买一点那样。真是买一点,绝不想多。比如有人生病了,要增加营养,请买一点肉。一斤也行,半斤也行,三两二两也行,没有肉就买斤骨头回来熬碗汤也行。比如小青年出门去相亲,要买一点礼物,有糖就糖,有桃酥就桃酥,有变蛋就变蛋,有水果就水果,有啥就是啥。但是一定要买香烟,最少一包,定要前门或飞马……浩林总愿意代人家买到。不管谁托他,他都尽力去办。其实他也很不容易,比如买肉,最紧张的时候,他也要赶早去排队。各种物资都有人分管,他到别人那儿去求情,就欠了人情债,以后别人总不缺乏机会讨还;要他帮个什么忙,他就不得不答应。诸如此类的事,不知花费了他多少时间。一个范家村,前前后后,没有哪一家不曾托他买过短缺的东西。他极有耐心,总是认真的听着,记住了给买。实在没法买到的,也说明原因。有的物品,一时无着,过了一年半载,有了,他马上代买回来。别的不说,光凭记住别人的托付这点心念,很多人就被他感动了。

他的妻子陆存秀,原本一字不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和嫂嫂学会做蒲包。那种活计很委屈人,总是长年低头蹲着,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编织的一小块地方…… 除此就没有开过眼界。所以她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比别人高明的地方,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美德。但是夫贵妻荣,也是难免要接受的光荣传统。商品的逐步紧张使得范浩林的地位在范家村的乡亲眼里日见重要,陆存秀便觉得光彩而荣耀。每每听到别人想买什么又买不到时,她就会主动兜售生意似的说:“等浩林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去帮你买好了。”别人听了,自然千恩万谢,因为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本是想她帮忙呢。否则说来做什么。而陆存秀居然就记住了,同浩林说了,浩林自然也总代买。于是,陆存秀的胸脯也渐渐挺得高些了。头颅也抬得平直了。她虽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亲,但样子还挺匀称。特别是那圆圆的头颅,端正的脸庞,被一头又浓又乌的头发衬托着,真有一种富态。从前大家不曾注意。现在挺高了胸脯,仰起了头,大家竟觉得她比从前还漂亮。不过像她这样的年纪,范家村上的人习惯地不会说她漂亮了,而是说她比从前还年轻。那就更有味道。

至于已经分开过日子的范浩泉,能有浩林这样一个亲哥哥,要买什么东西,自然比别人方便多了,真可算是在紧要关头交了好运,令人艳羡不已。也不知道他前世里敲穿了多少个木鱼,才修得来这份福气。这些年他已长成了大小伙子,手里有点积蓄,正在逐步振兴家业。他的经济情形比浩林好。浩林负担重,有时手头周转不过来,还要向他借一点。他也总是肯的。他晓得浩林绝对可靠,不但不会少他的,而且也不会放谣言说他有钱。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算差。后来商品紧张了,浩泉借钱给浩林,就不再让浩林还钱。总是说:“钱放在你那里,我要买什么就替我买。”浩林自然只好答应。不过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替他买了一条湖绸被面,原价十元,因为是次品,打了七折,只算七元。那被面被列为次品的原因,不过是有只角落上约摸铜板大一块地方,颜色染淡了些。浩林给他的时候说:“这是次品当中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想不到这话就说坏了,到下一次浩林回家,浩泉竟对他说:“哥,那条被面,你拿去替我换一条吧。”浩林一听就奇怪道:“上次不就同你说了么,你那一条是次品中最好的一条。”浩泉却点点头说:“对,你说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浩林说:“是呀,还换什么呢?” 浩泉说:“所以我想拿它去换一条正品。”浩林这才明白了,弟弟的算盘精得转了弯,便笑了笑说:“次品正品,早都卖光了,还换什么?”浩泉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其实本来就不该再说什么了。谁知他还不相信,吃过晚饭,又叫母亲来找浩林。这时候的李玉媛,已像花木被严霜打过几次,比从前枯萎多了,她其实还五十刚出头,又是劳动惯了的人,只要吃饱穿暖,还能像牛马一样做它十年八年。可是她过去毕竟已付出了很多,不再有青壮年那种应变的能量,一旦受到灾难的折磨,就很快衰败下来,削弱了体力。母亲的心,即使到了这时候,还只想着孩子的困难,宁可再让自己饿一点,甘愿再节省些下来让儿子吃饱一点。又因为衰老提早到来,依靠儿子的心理就增强了。“养儿防老”固然是理直气壮的古训,但想到要成为儿子的累赘,却又使自己的精神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她从一个教养者变成了一个被教养者。在旁人看来,她已经很可怜,因为她那么深爱的小儿子浩泉对老之将至的父母实在刻薄。有一件事情不幸传遍了全村,沉默的父亲范焕荣敲下了一小块豆饼放在灶膛里偎了吃,被浩泉看见,就从他手里夺走了。弄得议论纷纷,可是做母亲的李玉媛却出来替浩泉讲话,硬是说她的丈夫“贪嘴,不晓得艰苦,还像从前一样做败家当的事情。豆饼是储存着等母猪养了小猪做饲料的。现在那么金贵,买都买不到,能偷着吃吗?饿又怎么样,又不是他一个人饿,饿的人多着呢。有几个人能吃到豆饼的?他是个老死胚了,还不知趣,自然要管住他。”李玉媛这些话发自内心,她真心诚意认为浩泉是对的。她一生的心血,就用在熔铸浩泉的性格。现在,这种性格已经按照她的愿望表现出来,决不会像范焕荣那样,而是一个精明的创业人了,这就是她的最大成功。即使这种性格对于亲生父母都难免冷酷,李玉媛自会心甘情愿去领受。母爱是伟大的,没有止境的,不讲道理的。烧了极稀的粥,还要先捞出干的来给儿子吃,自己尽吃汤,浩泉有时还心软,说:“娘,你也要稍微吃几粒,不要光喝汤。”她却毫不动摇,还劝儿子说:“你别管娘。娘都老了,还吃好的,你养不起。娘是黄鳝命,没有关系的。”大儿子浩林和媳妇陆存秀看不过去,劝父母跟他们在一起过一阵。李玉媛不肯,说现在横竖一样苦。其实她还要把自己的一份口粮省些下来填浩泉的肚子。浩林常常买一斤半斤肉给父母吃。李玉媛拿来烧了,老夫妻两个最多各吃一块,其余全给浩泉吃。李玉媛看着浩泉吃,比自己吃舒服得多。范焕荣想多吃也吃不到,李玉媛不让吃。他多吃了,浩泉就少吃了,李玉媛心里就难过。

李玉媛对浩林也是不一样的。在她看来,现在的浩林已经羽毛丰满,是只大鸟了。凭他的能耐,日子原应该过惬意的,可惜他的手臂太直,花在别人身上的力气,是没有进帐的。他发不了家。李玉媛当然也爱这个儿子,大家都称赞他,她也光彩,她最爱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幸亏有一个浩泉;浩林不发家,倒有本领帮助浩泉发起来,浩泉发家就更有把握了。所以,只要浩林不满足浩泉,她就难受了,就忍不住要同浩林来纠缠,完全用不到浩泉央求她,只需说一句轻微的怨言就行了。这一次,浩泉在晚餐的时候,提到那条被面,并没有看母亲,而是看着碗里的薄粥说的。他说:“换一条,又不难。他还怕麻烦,不肯。”于是李玉媛晚上就找浩林了。

“换一条,又不难。”李玉媛对浩林说,不知不觉重复着浩泉的话,“你们是亲兄弟,这一点儿事情还推掉吗!你帮别人做事都不嫌麻烦,帮弟弟倒嫌麻烦了?你答应吧,哎!”浩林说:“不是怕麻烦,是没有了。”她还不相信,摇摇头说: “街上的生意,你们供销社独霸。那么大的店,会一点没有存货?你答应吧,哎!” 浩林告诉她的确没有了,又说:“浩泉是要拿次品换正品,就是有,也不能够换。” 她就说:“不得,就那角上一小块淡色,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当正品卖得出去的,公家也不会吃亏;你答应吧,哎!”……就这样纠缠不清,浩林自然没法答应她。可是浩泉另有办法,他私底下卖给别人了,售价十一元。过了一阵,又向浩林开口,等有了货,再替他买一条。

一条又一条,浩林都无法拒绝。他也无心去记牢一共替他买了几条。反正弟弟没有成家,娶亲的时候要用。弟弟的理由是名正言顺的。

可是好人也难做。在供销社里,范浩林渐渐成了问题人物。有些人说他觉悟不高,“烂好人”一个,有人则认为“烂好人”是表面现象;他这么起劲帮别人开后门、捐皮箱,总得到什么好处。甚至有人揭发他丧失阶级立场,因为五类分子央求他代买商品,他居然也帮忙……这样风风雨雨,每年或多或少都有点谣言,说范浩林犯了什么错误,吃了什么批评,受了什么处分,有一阵竟说要下放。这种谣传很胁迫人,因为当时供销社的工作,是有很多人眼红的,难保没有人想撵他出去。陆存秀听了几次雷声,虽然不曾见真的落雨,她就紧张了,害怕了。试想她那三男一女,除开穿衣吃饭,别的都还不曾学会,纯粹是消费者,倘若范浩林出了事,一家岂不都挂在风口里!她开始埋怨,埋怨范家村上的人只顾自己要买这样,要买那样,全不顾人家的难处,全不想到会拖累人家。这些话,先是在几个人的小范围内咕咯,继之则在集体劳动的时候哇哇地说出来,虽不指名道姓,也让听的人心里有数。听了外面传来供销社批评范浩林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一概相信,并且加入些佐料,把喉咙提高到发尖声的程度转播出去,然后表态说:“你们听听,行了好心,没有好报。我家浩林替别人买东西,得了人家什么好处的?要吃这冤枉批评,让人家嚼舌根,你们大家,有许多人是托浩林买过东西的,你们是见证,浩林可曾吃过你家一顿酒,一餐饭,可曾受你家一点东西?可曾赚你家一分钱,可曾少你家一点斤两,现在好话无人说,恶水有人浇。赶紧谢谢,我磕头拜菩萨买不到香烛,菩萨不闻到香不见到烛光是不听不看的,我光磕头,菩萨也不会晓得,我只有求求大家再也不要托他买什么,莫要拿范浩林害得吃官司!”

起初,大家也能体谅她,也晓得范浩林的难处,心里原是很内愧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本来最好是像范浩林那样能够有本领帮别人解决一点困难,即使做不到,也总要尽量不增加别人的麻烦。麻烦了人家,被怪罪了,原也无话可说,只有内愧。然而奇怪的是,人总难免求人,特别处在盐粒、火柴都供应困难的时候,求人的频繁和原因的琐碎,叫将来的人知道了,决然会当作荒诞无稽之谈。所以纵有自知之明,仍有蝼蚁之请。范浩林却一如既往,仍做一个“烂好人”。他并不糊涂。他有自己的主见,认为商品虽然紧张,总还有些供应。有的商品是连计划供应也是分派不开的,但也并没有烂在仓库里,倒是在计划外打发掉了。总还是到了一部分人手里罢。总还是人消费了的罢。那么,范家村上的乡亲们真真有难处,他为什么不尽力从那些里面替他们买到一些呢?他不买,不是同样由别人去买了吗!所以买与不买,实际上完全一样。他又不贪污,不受贿,怕什么!能做好人,为什么不做!能给人方便,为什么不给!有些人藏着那难买到的东西专门供应上级领导干部,又算什么鬼把戏?好人明明大家都做,说他烂,无非就是拿紧张商品供应了老百姓。这就等于亏待了非老百姓,自然要吃批评了。这批评虽然被范浩林看穿了,但是照样有压力。不过也终于使范浩林觉得冤屈,不服气。他虽然不公开反批评,却也并不想改。只稍稍停过一阵,又替乡亲们买东西了。他要停也停不下来,乡亲们需要他帮忙。不过怕陆存秀骂背皮,有意回避着她。比如范浩林回来了,晚上便总有些人来看他,陆存秀在场的时候,他们讲空话、聊天,等陆存秀有事离开了,才跟范浩林咬个耳朵。陆存秀心里也有数,等人走了,她就问浩林:“他们来做什么?”浩林便老实告诉她。她就反对,说:“他们倒轻巧,开声口,要这样要那样,就不晓得害人!总是要把你害得下放回来了才歇!”范浩林说:“难得的,总是没有办法才开口求人,你当人家是愿意的吗!”陆存秀说:“你也难得,他也难得,全村人轮到一次,也就把人害得差不多了!”范浩林说:“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了不得。”陆存秀说:“当然啦,天塌下来有你顶着,关我什么事。我是多操心。你高兴你干就是了。还难得呢,我不晓得吗,有的人不是难得开口,是难得不开口,存心害人!”浩林一怔,便明白妻子说的是谁。连连摇手说:“莫要说了,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那神色使陆存秀不敢再说下去。她原是心直口快,随口说出,却把潜意识里的东西抖出来了。浩林确实为浩泉吃过批评,但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过一句,想不到妻子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足见自己替弟弟办的事的确太多了些,难怪别人说闲话了。于是他也有了些戒心。

隔墙有耳。陆存秀说出来那句话,当时李玉媛和浩泉也许没有听到。但一则不能保证没有别人听到,不能保证没有人传话,也不能保证陆存秀以后就不说。因为一句话说出来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嘴漏。所以事隔不久,浩泉和李玉媛也知道了。他们可不曾生戒心。浩泉发表意见说:“害什么人呢?我是出钱买东西,又不曾沾什么光,公家也不曾吃亏,哥哥也不曾吃亏。其实说得明白些,就算做弟弟的要沾哥哥的光,或者要靠哥哥沾点光,也不算过分。”李玉媛听了,就像这声音是从自己心里响出来的,连连赞成道:“对,你爹爹是个废人,只哥哥有用,不靠他靠谁?应该靠的。你别听了几句闲话就惹气。别!哎!做人要图实在,省点精神,莫生闲气!”

果然,浩泉是好样儿的,他冷冷一笑,哼了一声,眼睛盯着碗里慢吞吞地说: “饭是我自己挣来吃的。生别人的闲气,他又不贴我,不蚀本吗?!”

本来,打开的闸门,不把水放平了,关起来是顶费力的。浩泉是扳住了闸门不让关的人。浩林也没有决心关,要关也关不住。这不是几个人的事,不是一个闸口偶然发生的事。

一九六○年春节,正当大家在食堂里每天饱餐四两健康粉过活的时候,范浩泉同邻村的姑娘周吉娣结婚了。新房里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没有一件不是浩林经手替他买的。结婚那天还办了两桌酒,那可像天上的月亮,捉到手真不容易。别说菜肴了,拿出那点米来烧饭,就很不简单。范家村上的人啧啧称赞说:“真是个富户!”

有人私下议论:“范浩泉平时屁都不肯丢脱一个,怎么舍得办两桌酒?”

“别奇怪,除了平时节省下来的柴米,没有一样不是官价的。”

“官价不官价,东西总是金贵的。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他的命宝,何必让别人吃!”

“不奇怪,”有人动情地叹气说,“人生一世,究竟只有一次呀!”

周吉娣在地方上也是个有名的能干姑娘,小时候父母双亡,剩下她姐弟两个。所以周吉娣很早就当了一家之主。钱粮进出,人情冷暖,都锻炼出了经验。不但在精神上可以和范浩泉匹敌,而且身材也同范浩泉不相上下,在姑娘队伍里,可算得出类拔萃。两个人真是合适的配偶。

结婚那天晚上,等到闹过新房,亲友邻人退出去以后,两个人还没有上床,周吉娣的头发就被弄得像个乱草窝了。她从台上陪嫁来的镜箱上那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形象,便红着脸推开了新郎,拉开镜箱抽屉,拿出木梳来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开了“金口”说:“喂,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周青娣把镜箱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抽出来、在最里面的一格里,捆着一个极小的红绸包。

范浩泉好奇地注视着周吉娣把那红绸包拿出来,放在手心里,郑重其事地轻轻把绸包打开来,刚一露馅,范浩泉就看清楚了,眼睛便朝了天。

周吉娣见他那个样子,以为他不识,便说。“你别看它发黑了,不是铁,是龙洋。”一面说,还把那表层氧化了的银洋轻轻地碰了一下说,“你见过吗?”

范浩泉司空见惯了似的毫不希罕,他点点头说:“是银洋,几块啦?三块……” 他顿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还当真有什么宝贝呢。”

周吉娣把嘴一撅说:“你有吗?”

范浩泉却轻蔑地重复说:“有几块啦?三块吗?……”那神态,傲然使新娘再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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