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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蔓延

2015-05-30张红

阳光 2015年6期
关键词:旭光姐姐

张红

姚金女十六岁那年,忽然感觉吕城镇静谧的空气里多了一种震颤。这种震颤是从镇北那边传来的,沉沉的带着固定节奏的金属碾轧声,由远而近或者由近而远,穿过平素静谧温和的土层,再通过土壤,传导给墙壁、窗户、门框、床铺、桌椅。沉厚的碾轧声虽被分解零散成微微的颤栗,但乡村的风酥雨柔明显被注入了一种刚硬的元素。奇怪的是,金女问周围的人,都说没感觉到。“哪有什么颤动啊?你又神经兮兮瞎想了吧。”姐姐金朵摇了摇头,继续拿着抹布做她的事去了。金女又去问了母亲和弟弟,他们都说没感觉到。真是怪了。

这天来给大姐金朵说媒的妇人正要端起茶水,金女又感觉到颤栗传来了,还预感到随后会有一声锐利的嘶鸣,看着吧,瞧媒婆的手都吓得抖起来,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手背和前襟。一直低着头缩在角落里的金朵手上刚好拿着条干毛巾,正想起身,却被妹妹金女一把拉扯住了。四目相对,金朵读懂了妹妹的意思:由她去,烫死这婆子最好,说的啥人家呀,连间房子都没有,就一条破船。成心让人过去喝西北风啊。

但金朵还是把毛巾递了过去。金女恨恨地一跺脚,跑出了家门,直冲到运河边。蹲在河边正在清洗农具的余伯瞧见了,笑呵呵地打趣,姚家二姑娘这是怎么啦?谁又惹你啦?这么气鼓鼓的,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惹我们姚金女呢?金女对这个读过私塾、会讲很多古代故事的隔壁邻居余伯还是蛮喜欢的。余伯平素爱喝酒,喝了酒嘴巴就像坏了锁扣,嘻嘻哈哈到处调侃人,金女从小和余伯耍嘴皮子惯了,不过被搞急了,也会迸出一梭子火药轰过去。对方不仅不生气,还连连夸赞,说这女子若是个男儿,不是状元也能当个将军。可这会儿,她正烦着,闷声不吭地不想理睬人。余伯自作聪明起来,“丫头,是不是还为上学那事儿烦呢?”

金女坐在埠头边的石头上,没搭腔,她在仔细感受着,那种微微的颤栗仿佛又从脚下的土地传导过来。她不接余伯的话头,突兀地问道:“余伯,您感觉到有抖颤不?”

“啥抖颤?”

“唉,您也没觉出来啊。”金女叹了一口气,困惑地朝着西北方向看去。掠过对岸低矮的房舍,一排高高的杉树林后,是一大片灰蒙蒙的旷野,啥也看不到。

“哦,你说的是那个老火车站啊,自六十年代改建以后,往西北边又迁远了好几百米呢,就算偶尔能传过来一两声汽笛响,也不可能有啥抖动嘛。”

“余伯,您知道那些经过吕城的火车都是开到啥地方去的?”

“这可不好说,货车多,像是往北边去的,我们南方物产丰富啊,瞧见这条河了没,大清国的时候,不晓得多少南方宝贝一船船往北边运,谁让皇帝在那边呢。嗨,瞧瞧,那树上爬着的是不是你弟金宝啊,这小子成天……”

金女一边顺着余伯的手指在找,一边又问:“您说,咋吕城人都不大爱读书呢?除了爱玩儿的,就是成天只想着赚钱的。”

“可不能这么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十三烈士的事儿吧,就是到吕城火车站迎接北伐军,结果被准备溃逃的老政府军给杀掉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有知识的啊,可惜呀可惜,要不然活下来,得干出多大的事业啊?”

“啥事业?拆掉一个旧世界?”

余伯一惊,认真看了金女一眼。脸色一下子凝重了。他也跟着金女一起放眼梭巡运河两岸,田园还行,但杂在其中的房舍却显得凌乱破旧,当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古雅秀逸跟做梦似的一丝一毫的影儿也没有了,他那时还小,记忆模糊了,已经记不清都是在些什么运动中拆毁的了。

“咱们吕城镇毕竟是两千年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大英雄建立的,不会永远这么下去吧?”余伯像是在自言自语。

金女头低下来,没错,余伯说的跟章老师说的差不多。她想起在章老师那里见过的书上有吕蒙的插图画像,英武俊逸,不觉噗哧一笑:“你说咱吕城有没有他的子孙后裔呢?如果有,我真想见识一下,看看两千年后他的子孙是个啥样。”

余伯也乐了。金女则在他的笑声中又燕子一样地飞不见了。

“金宝,你给我下来,听见没?”金女叉着腰站在树下,仰头呼喝着。

金宝哧溜一下滑下来,嬉皮笑脸地叫了声二姐,就准备开溜,却被金女一把揪住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爬树,摔下来,家里可没钱给你治。金女越说越来气,一脚踹在弟弟屁股上。叫你读书,你不肯,玩起来倒是劲头大,你说姚家凭什么非要指望你这个皮五癞子。

金宝一边躲闪着一边嘻嘻哈哈地说:有二姐顶着,咱姚家以后光耀着呢。金女听了更生气了,抬腿又一脚踹了过去。金宝急了,喊道:你上不成学冲我撒什么气啊,又不是我不让你上的,再说了,你能上那几年,还多亏了我呢。

金宝说得没错,他没上几天学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哭嚷着再不肯去,他爹没办法这才让家里最泼辣的金女前去护驾伴学。可没承想,伴学的成绩学到拔尖儿,主角却一塌糊涂。他爹一气之下,都给叫了回来,一个也不让上了。

金女看弟弟跑掉了,也懒得去追,也懒得回家。阳光下的田园宁静安详,一大片晚稻垂着饱胀的穗子向天际铺去,还有十几天就该收割了。再往前走,就是菜地了,家里的那小半亩菜地也在这里。金女忽然想起中午姆妈交代过,说让摘一把香芹和蒜苗儿回去,怎么搞忘记了。金女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面前是一片油绿绿的菜叶子,光泽细碎的是芹菜叶,颜色深一些高壮一些的是萝卜叶,根部露出星星点点萝卜的红皮,她把头凑过去,使劲嗅了嗅,芹菜的香气混合着泥腥味儿冲进鼻子,在此以前,她会很有成就感。要知道这块菜地基本是她和姐姐伺弄的,父母忙着照应他们的日杂店,地里的活儿几乎就她姐儿俩包了。除了自己吃,还可以挑到菜市去卖,菜价虽廉,一段时间下来总能卖出百八十块来,整的都上交了,剩下一些零头,父母给她们当零花钱,姐姐贤惠,舍不得用,不是拿了去买鸡娃娃养,就是贴补家用。金女却不同,全都攒了起来。家人笑她,说她这么早就晓得攒嫁妆钱了,她也不争辩,没人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即便她说出来也没人会理解。她扯了一把香芹菜叶,放在鼻子底下嗅着,然后起身往前走,绕过一个砖瓦厂,走过一座小水泥桥,再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上十几分钟,就是吕城中学。半年前她还是在里头读书的学生,现在却是个种田的农民,就是她上学那会子也没耽搁地里的活儿,为了让父亲心里平衡,她干得更用劲。只是卖菜的活儿搞不成了,除非学校放假,姐姐明显太老实,菜钱要比她卖的时候少许多。

金女路过校园的时候,往里瞟了一眼。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在那排香樟后头有一栋两层的灰砖房,她还记得章老师就在最左边的一间。今天礼拜天,章老师估计又去家访了。她想起章老师曾经几次三番地跑到她家,试图说服她父亲,但任凭他把嘴巴说干了也没用,姚成梁只一个劲地笑让着茶水,避重就轻地扯些别的事,每次都给应付过去了。有一次,她冲着章老师失望离去的背影跑过去,急急地说,您别来了,没用的,算了,我也不想去上学了。

章老师诧异地望着她,你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娘老子可能给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姑娘出学费吗?他们也不宽裕,攒的一点儿钱要留着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不可能浪费在自己身上。不过您放心,我好歹学了几年,不会白学,以后肯定用得上。

话是这么说,章旭光还是从金女的眼神里看出一些落寞和失望,于是安慰她说,自学吧,我想办法送你一套高中教材,你有啥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金女觉得整个吕城只有余伯和章老师是不同的,她太喜欢听他俩讲故事了,也只有在那些故事里她才能感觉到世界的阔大和神秘。金女又感觉到隐隐约约的震颤,于是循着那种颤栗往前走,震颤越来越强烈了,她远远见到了几道铁轨,两行平行的铮亮光束正向着未知的世界延伸。

晚稻收割后没过多少日子,丹阳的闵家就催亲来了。虽然知道家里已经答应了,但金女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急。干啥呀,怕人跑啊?金女一把推倒送过来的几个彩礼盒子,啥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啊,就想这么打发我姐。

“我说,行了行了啊,一大早骂骂咧咧的,又不是要你嫁,你烦个啥?”父亲姚成梁很不满地瞪了眼二女儿。

金女没理她爸,一转身抓住正欲去喂鸡食的金朵:“姐,不是说好了,等明年开春再说的嘛,你没同意吧?”

金朵尴尬地笑了笑,瞅了一眼爹娘,推开妹妹的手,到院子里去喂鸡去了。金女看着姐的背影,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样子,忽然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我也管不着了。说是这么说,可当姐姐金朵真走的那天,她还是忍不住追了几里地,直到披红挂彩的接亲车不见了踪影。那天晚上,她头一次一个人睡,很不习惯,翻来覆去的,最后是抱着姐用过的被子和枕头,嗅着熟悉的气味,这才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却做了个噩梦,梦见姐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哭也不喊,只静静站在运河水边洗着血污。这个梦让金女恍惚不安了很久。

为此,金女有事没事的喜欢往运河边跑,对本来熟视无睹的运河船只也开始留意起来。七十年代末,运河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机动铁皮船。快速轻盈,在犁出一道白色的水纹之后,溢出的一点儿废油在光照下泛出一片金闪闪的五颜六色,被水流涤散尽后不久,另一趟机动船来,又会这么重复一遍。但旧日的木船水泥船还很多。金女小时候最喜欢看的还是木船,桨橹在船夫手里有韵律地滑动着,慢悠悠地飘浮,她觉得那和余伯和章老师教她背的好多古诗很契合。如果逢到枯水期,货又满载,吃水太浅,就得靠拉纤了。金女的童年是浸淫在船工的号子声里度过的。阳光下低俯弯曲的脊梁,泛出黑油油的亮光,鼓突的肌肉随着节奏不时地颤动,小时候她就惊叹得啧啧连声,以为运河最动魄的画面莫过于此了。当然现在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即使没装驱动的老式木船也可以并联到机动船后,组成航运队航行了,生活似乎先进了些,也轻松了些。但姐姐在船上的生活到底怎样呢?她决定亲自去看看。

三天后姐姐回门,看起来人还精神,但她还是不放心,姐姐再次回门的时候便吵着要和姐姐一起过去看看。在一处河湾里她终于看到了姐姐的家:一艘长四米多,宽两米多的大木船而已。河道里首尾相接地还泊着好几艘这样的船,甲板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正在暖阳下飘舞,将运河点染出一派热闹的烟火气。临近的河埠头上,几个妇人在水中浆洗,不远处有一座横跨运河的人行桥,比吕城的那座桥还小还简陋,铁制的桥板横隔间隙大概有两寸宽,走在上面可以见到桥下汩汩流淌的河水,一些儿童在上面疯跑戏耍,投掷着从岸边捡来的空玻璃瓶之类的东西,乒乓脆响后的四分五裂让孩子们更加兴奋。金女留心看了一下,附近河滩堆满了那样的瓶子,有点儿像医院里用过的废药瓶。挺危险啊,万一刺破手,病菌跑进去就麻烦了,唉!这些丹阳的家长啊,看来还不如吕城人灵醒。不过也不能怪他们,住船上的都是些贫民,也买不起像样的玩具给孩子们。姐姐日后生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啊?金女隐忧罩面,直到被姐姐兴奋地拉上船。姐夫闵宏波蹲在船头正在修理工具,见到她笑了一下,说了声,二妹来啦。然后继续埋头忙他手上的活计。金女好奇地打量着姐姐的家,船还是挺大的,前甲板上晾晒着衣服被褥,中舱是放货的,生活区在后舱,估计是为了结婚,船才上过桐油漆不久,光可鉴人。只是杂七杂八的家什堆在里头显得逼仄了些。金女东看看西摸摸。姐,你们晚上睡哪儿呀?喏,就那儿。金朵用手一指。原来金女以为是一排矮柜的地方居然就是他们的卧室,金女好奇地拉开推拉门,里头的长度的确可以伸展了身子睡觉,也还宽敞,并排睡下三人是没问题的,但空间高度有限,坐躺都没问题,就是不能直起身子。金女觉得好玩儿,顺势往一摞被子上歪靠下去,被子是新的,都是姐带过来的嫁妆,各色缎面上凤凰牡丹的很热闹,新婚的喜庆气氛犹浓。

“你大老远走那么长路,累了就睡会儿吧,待会儿我做好饭喊你起来吃。”

金女真的眯缝起眼睛,感受着与陆地不同的那种休憩滋味,水流平缓,停在岸边的船很稳当,这里倒是没了那种震颤呢,不过代之的是一种柔软的晃悠,正从头蔓延到脚。金女惬意地合上眼皮。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运河上玩耍的情景,那个时候好像天气比现在要冷好多倍,腊月寒冬,运河还结冰呢,她不顾姐姐反对跑到冰上去玩儿,有几次被父母看到,姐姐被骂得狗血淋头。嘿嘿,总这样,童年所有的顽皮惹祸,几乎都是姐姐被罚。夏天更好玩儿,傍晚她和姐姐下河洗澡,脱得只剩一条大花裤头,在运河里撩水嬉戏。最好玩儿的是和姐姐捞虾子,那时的运河水没现在这么浑浊,在岸边还能看到一丛丛的水草,她俩捧了小瓷盆,卷起袖管,将手放在水草丛中,一动不动地坚持几分钟,就有虾儿浮游进去,然后猛一握,运气好,一次能逮住五六只河虾呢。唉,真没想到啊,当年只是作为游戏舞台的一条河,现在却成了姐姐赖以生存的栖息所。

一阵吵嚷打断了金女的回忆,她没动,仔细辨听。是姐夫有点儿女人气的尖锐嗓音。

“啧啧啧,还真会花钱呀,买这多东西回来,下顿不吃啦?不就是个姨妹吗,下回要是老丈人老丈母娘来,你还不把船拆了当了买熊掌去?”

“这可是我娘家第一次来人看我,你小气成这样,还算个男人吗?告诉你我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跟你没关系。”这是姐姐压低了的嗓音。

“你妈个×的,反了你了,你还有私房钱?连你人都是我的,还有啥不是我的?敢跟我犟嘴,欠抽啊。”

金女一跃而起,头咚的一声撞在船顶板上,她也顾不得揉,披了衣服就钻了出去。

“你抽啊,你抽抽看。来看啊,这个闵家船老大好威风哦,新婚蜜月还没过完呢,就开始打老婆啦。”

金朵连忙过来拉住妹妹往回拖。金女边挣脱着边不依不饶地高声叫骂:“什么东西,不就一条破船吗?要是有一间房,那还不动刀子杀人啊。你抽呀抽呀,你今天不动手,就他妈不是人养的。”

姐夫闵宏波傻在那里。他早就听说他这个小姨子泼辣厉害,但没想到泼到这个地步。一时间尴尬不已,人家第一次上家里来做客,对着来肯定不妥,关键是岸上渐渐已经有人驻足了,让人家看自己笑话啊,妈的,人穷就是窝囊。不过,男人再穷也是男人,不能让女人占了上风,好你个姚金朵,等你妹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拉回舱房的金女还气鼓鼓地没法消气,不禁烦起姐姐来:“这什么人啊,娘老子这回是把你给害了,我先想着人穷就穷点儿吧,好歹人好也行,原来这德行啊,姐,你给我说老实话,他是不是真的动手打过你?”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他也就是过个嘴瘾,顶多也就吵几句。行了,金女,回去别跟家里说这些,你还小,不懂,这夫妻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金女将信将疑地盯着姐姐的脸,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就往上掳袖管子。

“哎呀,你干啥呀。你喝口茶吧,消消气,我炉子上还坐着锅呢。”金朵慌忙扯下衣袖,转身跑了出去。

金女没心思吃饭了,可不吃就走,又怕姐心里不痛快,只好勉强咽了一碗饭。饭桌上气氛尴尬,金女正眼都不瞧她姐夫。闵宏波也觉得没趣,匆匆扒拉了几口,钻出船舱又去捣鼓他的工具去了。

“姐,你们要在这儿停多久啊?”

“那要等丹阳船运社的通知,有任务了就得启程了,也跑不远,最远是杭州吧,一般跑镇江。你难得来丹阳,下午姐带你出去逛逛吧。”

“算啦,有啥好逛的,又没钱买。我待会儿回去了,你以后有啥事一定捎个信回去,万一要是那姓闵的欺负你,千万别忍着,我看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让着他蹬了鼻子他就敢上脸,你千万别太懦弱了。”

金朵有些羞愧,自己这个大姐居然要妹妹操心担忧,唉,自己也真是没用,一个娘胎出来的,我咋就跟她不像呢,能有她一分就好了。可我就是怕呀,息事宁人最好了。

金女回到家,只轻描淡写地回复娘说,真要感谢你们找了好人家呀,瞧着吧,姐以后有苦吃啦。金女母亲扭着小脚,疑惑地想问,却被姚成梁狠狠瞪了一眼。也就闭上了嘴。金女看到父母的反应,心里一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命运两个字很重很沉,无可更改了吗?她觉得脚下又开始震颤了。

黄豆节之前的几天,下了几场暴雨,姚成梁的老毛病又犯了,受过伤的膝盖骨隐隐作痛,贴了多少止痛膏也不管用,这不,昨夜痛得实在不行,一下地就钻心地痛,没办法,只好让金女帮他去守几天店子。

每年夏末秋初,黄豆成熟收割的季节,吕城镇就拉开了为期一周左右走街串巷、分享狂欢的节日。家家户户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平常最小气寒酸的人家,也舍得拿出各种吃食招待上门来玩儿的邻里亲友。整个街巷更是人头攒动,满街商铺都会在柜台上摆十几只瓷盘,装满自家做的糕点花生瓜子水果之类的吃食,只要上门的人,随手抓着吃就是。串门聊天逛街的,都是走哪儿吃哪儿,像是大半年来的节衣缩食、辛苦劳作都要在这个节日里得到补偿似的,人间一派饱满餍足,和过年比,金女更喜欢这个节日,她喜欢这个节日里乡邻们的慷慨、豪气以及如亲似友的和睦气氛。

“余伯,您说这么好玩儿的黄豆节是谁发明的呀?从啥时候开始的啊?”

余伯抓了一把柜台上的炒花生,边吃边乐呵呵地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我小时候就有这个节了。那时候比现在还热闹,这条街啊,人挤满了。若碰上舞狮队、唱戏班的来,嗨,里三层外三层,东街的走不到西街去。就连周边邻乡的要饭花子都挤破了脑壳想过来。挤过来的幸运啊,人人饿不着。”

“得,这不就共产主义了吗,有啥难的。”

余伯哈哈大笑。笑声还没止住呢,一个高高的身影罩了过来。

“余伯好!您老也在呀。”原来是吕城中学的章老师。他怀里揣着几本书,金女立即满脸笑容,章老师好!您要买点儿啥?我帮您拿。

章老师将怀里的一摞书放在柜台上:“我收拾书柜,找出几本适合你读的书,过些时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带太多书也不方便,正好送给你。”

金女非常惊讶:“您要离开?为什么呀,到哪里去啊?还回来吗?”

章旭光是个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都快四十了,还单身。本来是南京人,不知为啥只身一人跑到小县城来教书。此刻他咳了几下,像是在清嗓子,其实是在考虑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呢?南京家里给找了个寡妇,几个月前去瞧了,还过得去。只是女方不肯跟着到这小乡镇来。他没办法,虽然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乡镇的生活,喜欢这里的安静简单也喜欢乡村风光,更喜欢淳朴的乡村孩子,可是留在南京的寡母年纪越来越大,需要人照顾。

他本想一五一十如实说,可一看余伯也在旁边呢。于是推了推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妈身体不好,得要人照顾。”这个女学生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聪颖灵慧的。以前很喜欢在班上点她起来回答问题,为的是可以盯着那双眼梢向上挑起的丹凤眼,直视那对黑漆漆的眼眸子,那里头仿佛汪着一潭清幽幽凉冰冰的泉水似的,看着特别舒服,而且她总能灵犀一点通地说出别人想要表达的意思。可现在,他却不大敢直视了,金女已经不是那个直板板身形竹篙子似的女学生,女性的凹凸婉转渐渐显露。

“哦,是这样啊。”刚才还兴致勃勃的金女一下子情绪低落了。

一旁的余伯插话:“母亲身体不好,那还真得回去,尽孝可是头等重要的事。不过章老师这么多年对吕城的孩子可是尽心尽力,我们都不知道咋感谢你呢。择日不如撞日,这就上我家去,咱们好好喝一盅,算是给你饯行,另外我还得给你带点儿吕城的特产回去。让你妈尝尝。”

“余伯您太客气了,尽心尽力是教师本职本分,这次有点儿仓促,我还得回去收拾交代些事呢,吕城我还要来的,再来一定陪您老好好喝。”

章旭光和余伯寒暄的当儿,发现金女一言不发,好生失落的样子,心里也不禁涌起万千伤感和惆怅,但他当着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准备转身之前。伸手悄悄指了指一本书。

金女愣愣地看着人群中章旭光远去的背影。走了,就这么走了,街上热闹的节日气氛一下子像和自己没啥关系了,仿佛最精彩的部分已经被抽掉了大半。她把眼光转向柜台上刚刚被他指过的那本书,是一本叫《简爱》的外国小说,翻开扉页,是章旭光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行地址:南京鼓楼大街123号。虽说吕城距省城南京也就两个多小时车程,金女却从来没去过,倒是有很多南京生产的小百货源源不断地涌进乡镇,金女对南京风貌的具象感觉大抵是从那些货品封面上的广告画上来的。譬如南京长江大桥呀,中山陵等等,秦淮河则是从一些古诗和一个叫朱自清的散文里知道的。更多关于南京的历史和人文则来自于章老师上课时的讲述,她真的向往去啊,也许,某一日,我走出这个地方的第一站就是南京吧。这么想着,脚下又隐隐约约传来了颤动感。

农历十一月刚过,传来金朵怀孕的消息。姚成梁夫妇俩很高兴,想着闺女大着肚子要回门,立刻开始提前置办年货了,连金宝也给布置了任务,大家伙儿一忙,显得热闹喜庆起来。这多少冲淡了一点儿金女自章老师走后的落寞心绪。看着大家忙,她也被感染了,不再总是闷在房里看书。金女在给菜叶子抹盐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跟她母亲说,您今年腌这么多干啥?家里少了一个人,吃不完啊。

“你正好说反了,谁说少了一个人,是要多出一个人呀,你姐的孩子生了,不就多了一个人吗。我是想腌好后,给她拿去一些,他们在船上不方便腌,再说他们平时吃河鲜多,配上这雪里蕻一起炒,下饭着呢。”

金女又想起了那条船,随风在运河里飘荡着,无根无系。母亲吕春芳大概也觉得有愧,当年没有坚决反对,让女儿嫁给了个穷船夫。这不,年前忙的一系列事情里,都捎带上了大女儿一份。咸菜、香肠都比往年多做了一些,就连棉絮也给另外弹了三条婴儿用的小包被。还剪好了小鞋样,做起了好多年都不曾做过的虎头鞋。

金女兴致盎然地抚弄着,尤其是那几双虎头鞋,简直爱不释手,啧啧连声地叹说好玩儿,好可爱啊。到底是亲人都在不远处,只要有人疼姐姐也算幸福了吧。

接下来,蒸年糕、轧挂面、做糕点、剪窗花、炸翻饺炸馓子、炒瓜子花生,氤氲的油气里,各种香味里,是满满当当的物质充填,这充填让金女渐渐失去了颤栗来袭的感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她开始怀疑此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除夕那晚,金女随了金宝一起去运河边看烟花,平素灰沉黯淡的吕城在焰火中绚光缤纷,已少有人浆洗垂钓的运河也从冷清中惊醒了一般,没有轮桨的搅动,却兀自汹涌出欢快的漩涡和水波。随着硝烟渐渐散尽,金女心中那些小小的遗憾纠结也随之渺淡,再加上想起姐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新生命即将诞生,村镇生活似乎又可以地老天荒地过下去。

正月过后,到了春耕季节。金女家的几分菜地一下种,就没多少事可做了,金女照例去余伯家帮忙。整个村上就余伯家的稻田耕地是自个儿在种了,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年轻人开始转行,有去外地打工的,有留在本地做买卖的。耕田大都租给了外乡人,但春耕插秧的时候,邻里乡亲帮忙的习惯还在,余伯在丹阳结婚成家的独子这次算不错了,请了假,带着儿媳过来帮了几天忙。不过在往年今天去我家帮忙,明天去你家帮,谁也不欠着谁的,这回不行了,余伯在插秧的事完成没几天,不得不又开始筹备着酒席要宴请答谢一下。儿子儿媳不能再请假了,筹措宴席的事只好余伯老夫妻俩自己办了。余伯过来叫金女过去帮忙,姚成梁却不大乐意,又不好意思不让去,只好不甘心地冲着女儿的背影大声说,忙完快点儿回来,店里还有好多事要人做呢。

余伯一听,已走出院子的脚又折转了回来,“金女他爸,我说你这是要把家业传女儿了呀。这样好,金女能干,传女儿准保没错。赶明儿再招个上门女婿回来就更好啦,哈哈哈。”

“哎呀,好了啊,快走吧快走吧。”金女推着余伯往外走。留下姚成梁站在院子里发愣。艳阳天,膝盖骨好端端的又开始疼了。

“去,给我把金宝找回来!姚成梁忽然一跺脚,正趴在鸡窝边捡拾鸡蛋的老伴吓了一跳。

被姚成梁一火钳子扔过去打跛了腿的金宝,开始老老实实地帮着守店子。他忽然收性,倒不是慑于父威,而是另外一件事触动了他,和他玩儿得最好的一个伙伴,不晓得被谁拉去的,跑到常州去参加一个地下赌场的大赌博,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和值钱的东西也就算了,他不服气,赶回家拿了地契押到那儿,准备赶本,结果又给输掉了。不敢回家,被人拉去喝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经过铁轨,居然给轧死了。金宝去看,回来后腿跛得更厉害了,简直像抽筋似的,颤颤巍巍倒在床上就睡。金女看到弟弟神情异样,还连忙赶过去想问个究竟。

“金宝,哪儿不舒服啊,是不是腿又疼了?爸也是的,下手也太没轻重了,就算是在气头上,也得看看手里拿的是啥家伙呀。”

“姐,我一点儿不怪爸,还想感谢他呢,姐,我没事,就是累了,想睡一会儿。”

醒来后的金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觉得差不多这一生就这么定好了,对身边不断走出去打工的或者开始动脑筋搞别的事的伙伴,他一点儿也不羡慕。折腾啥呀,不嫌累得慌。对他来说,忙完一天的事,晚上能有人给他递茶添饭,吃饱了,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觉,每天平平安安,人生就算美的啦。对了,他自己谈了个女朋友,人很老实,默默不响地跟着他。

刺目的血痕很快消失,一些路过的货车继续在铁轨上哐叽哐叽地轧过来轧过去。那种通过土壤传来的震颤,金女再次感受到了。如果店里需要去车站接货,金宝总不肯去,她就自告奋勇,她喜欢看那些硕大的车轮,喜欢听那种哐当哐当富有节奏的声音。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章旭光写来的第一封信。读着那些与平日烟火生活完全不同腔调的文字,金女恍如隔世,依稀辨出昨日心中的经纬。她迅速回复了一封,一来二去,过去听章旭光谈天说地,论古辩今的日子又接续上了。章旭光在信里讲着南京的生活,口气却有些哀伤,还不时流露出对吕城的留恋,尚未消散俗世烟火气的金女,则用麦苗儿青青的新鲜与昂扬——

你眼里南京的灰暗怕是受了个人心情影响吧,怎么着旧都城的气派就算拥杂,里头的机会和新鲜也一定比吕城多啊。……好想去啊!

章旭光回复——

那就来吧。带你去城隍庙、秦淮河、中山陵。

还未等金女去南京,章旭光已先到了吕城。一年时间而已,忽然起的变化,让他很是吃惊,三三两两起房子的工地散落四处,在他最喜欢的一片玉米地里,已经挖下了深深的地基。那块地正好临着运河。当年,他最喜欢的就是到这玉米地附近散步,听绿色的玉米叶在风里刷刷刷地脆响,犹如随性散漫的美人,性感又大气。他绕着那片工地转了一圈儿,忽然见到叼着烟管背着手转悠的余伯。

“余伯,还记得我吧,我又回来了。您老身子还好吧?”

余伯满脸褶子漾开笑容,热情地伸出手,“哎呀,章校长回来啦,哪能忘呢,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不是,在南京过得好吧?”

“好好好,谢谢余伯记挂,我就是回来看看,哦,对了,余伯,这里是要建啥呀?”

“建啥,嘿嘿,我那小子在丹阳城混得还可以,当了个小官,这不帮村里引进了这么个项目,准备建个涂料厂。”

章旭光心里咯噔一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嗨,小规模,也算不得什么厂子,充其量是个小作坊。不过倒是可以解决不少人工作呢,免得那些娃儿一天到晚想到外头去打工。”

余伯显然领会错了章旭光的意思,显得很谦虚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章校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笑见笑啊。”

章旭光看着眼前憨厚、满脸喜气的老人,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金女在厨房的碗架下发现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子。这什么意思?金女百思不得其解,但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儿,她没法问父母,悄悄跑到隔壁去问余伯。余伯说,这是给你说了人家啦,把俩人的生辰八字写到一起放在灶房里,三天内如果没啥事,也就是没什么东西摔破的话,那就是吉兆了。说明合得上。

金女一甩头,跑了出去。当即,家中灶房里响起了噼里啪啦摔碗盘的声音。惊得姚家另外几口子前后脚地跑过来。

“你这个死女子,发什么癫,好好地摔起碗来了。”

“哼,你们自己心里明白。想背着我把我当金朵一样处理掉,没门儿!”

正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余伯跑过来扯劝,硬是把金女给拉到自己家。他为了分散金女的注意力,故意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吧,今儿上午我碰见谁了?

“谁呀?”

“章旭光,章老师。”

金女又一声不响扭头跑了出去。身后的金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但金女却并没有跑去找章旭光,她哪儿都没去,而是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门反锁,倒头睡在了床上。伸手摸到枕头底下,那里有一沓子信,都是他们这两年里写下的。一触到那些滑滑的纸张,金女的心就乱了,他在信里什么都跟她说了,包括结婚又离婚,母亲去世,他告诉过她要回来,却没说具体时间,现在他回来了,却没来找她,难道他另外有人要找?金女有些气,又有点儿失望,又觉出了那种的颤栗,很强劲地穿过她的身体,她的手滑过前胸,有点儿不能自持地想要跟着一起颤栗。

辗转反侧的一天。章旭光也是,他正在距离金女家不远的地方踌躇着,他是来找她的,可他忽然发现,再也不能像过去家访时那么坦荡地走进那个运河边的小院子。门口那棵合欢树还在,枝叶更茂密了。他开始往前走,心想,我只是去看望一下过去的学生,有啥不好意思的。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几只灰麻雀也被这个来来回回奇怪的人搞烦了,呼啦一下从他头顶飞过去。

但最终,在第二天傍晚,他们还是见面了。

“你,都长这么高了。”章旭光紧张地搓着手,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仿佛他在信里对着滔滔不绝的那个人不是眼前这一个似的。

金女这三年个子确实蹿得很高,像见风长的玉米苗,当他们并肩走在僻静乡间小路上时,远远看去,两个差不多身高的背影,已经不像是师生两代人。原本需要仰起脸看着他的金女,现在已是平视。而这种改变带来了相应的心理变化,他俩都不再像过去那么坦然,尤其是他一接触到她饱满的前胸,眼神就有些慌乱地想躲闪。而几乎同一水平线呼来的热气,更让章旭光有种无处可逃的逼迫感。相对来说金女显得平静得多。她不停说着吕城的变化,章旭光发现她的普通话说得比以前好多了。

“我们这儿可以看到电视了,好几家都买了电视机,我家要不是要攒够金宝的结婚钱,也早买了。我见到南京了,嗨,那大桥真漂亮气派。”

章旭光知道她说的是电视里见到的。

“对了,马上这里要建个涂料厂,我准备去厂里上班,都跟余伯说好了。”

“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过嘛,这样的厂有毒啊,赚的钱不够你治病的。这种小厂生产安全根本不能保证。”

金女看到他着急的样子,反而很开心,故意说,“哦,那不去涂料厂,还有个不锈钢餐具厂也在招人呢。”

“那儿也不能去,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家就有亲戚在乡下一个餐具打磨车间上了几年班后,得了一种叫矽肺的病,花了钱也治不好,没几年就死了。”

“那你说我咋办?难不成像我姐姐一样,这辈子嫁给一艘破船,风里来雨里去地飘,然后挨打,挨完打生孩子?那还不如得矽肺死掉算了。”

章旭光一下子明白了,哑在那里。他们走的那条路杂草丛生,刚好此刻走进了一丛芦苇和野高粱杂乱纠缠的地段,高高的草木屏蔽了强烈的天光,一些条状的暗影斜射进来,罩在两个人身上。

“你说呢?你咋不说话了?”金女伸出手摇动着他的胳膊,他微笑着想轻轻推开,手指相触的瞬间,金女忽然更紧地拉住他,并顺势环抱住他的颈项,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

章旭光脑子一片空白,随即一颤,两臂下意识地圈围住怀里同样颤抖着的身体,从摩挲着面颊的发丝间隙看过去,远处一穗穗稻子鼓胀弯垂,如果这里是桃源,也许真能就此地老天荒,可惜这里不仅不是桃源,比南京人更热爱声讨的村人只怕嘴里会长出一万把刀子来凌割他们。他不准自己再往下想,必须压下身体里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真是太龌龊太罪恶太冒犯太让人羞愧了。

金女并不知道他心里当时的想法,只觉得眼前草木的摇曳和光影的晃动是那么美。而被推开的感觉是那么让人刺心和难堪。她又羞又恼地拔腿就跑,可没跑几步又被一把揽住了。几年后,当金女在另一个城市观看电影《红高粱》的时候,高粱地磅礴壮观的摇曳又让她想起了章旭光,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能理解当年他为什么那么犹豫,也明白她爱的其实并不是他这个人本身,而是附加在他身上的迥异于闭塞无知乡村的那份知性,她错误地把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具象到一个人身上。

章旭光回南京已经半年多了。姚成梁几次三番地想给金女定个婆家,这女子太野了,再野下去,怕是没人要了,可几次有人上门提亲,全都被金女骂了出去。

金女的母亲有时候旁敲侧击地想探听女儿口气,都不得要领。只有金宝瞧出了些端倪,但他啥也没说,当不知道似的,他想与其让家里给她出一大笔嫁妆,不如去私奔好了。反正二姐厉害,就算私奔到大省城,也没人敢欺负。所以在姚成梁又一次唠叨女儿不肯相亲的事时嚷了一嗓子:你们一天到晚说这个,烦不烦呀,她不想嫁就算了呗,我可告诉你们,我的事儿再不办,你们就直接办满月酒吧。

啊?!这下连姚金女也吃惊地随着父母一起将视线转向那个不哼不哈的女子,只见她满脸通红,见大家一齐盯着她的肚子,急得直摆手。

“怕什么怕,这不迟早儿的事吗?”

这之后,全家开始忙着计划加盖新房的事,没人再唠叨金女了,金女捞了个清净,求之不得。每天更勤地往火车站跑往邮局跑。

那边被逼急了,忽然不再暧昧,直接抛出了具体的问题:我比你大二十岁,几乎是两代人,你真的想好了吗,不光要抵抗得住闲话,还有很多实际的问题,你都能扛得住吗?还有就是你家人万一不同意,你贸然跑来,他们会不会告我是人贩拐子?

我才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呢,他们一个劲地就想把我处理到别人家去。我才不想像姐姐那样过一辈子呢。

金女写下这一行后,忽然一把扯起来撕碎了。又把眼光投到信件上,从头看了一遍。没有用,我的命运和这个人并无关系,哪一个字是在关心我呢?他的疑问全是因为懦弱和胆怯。白读了书了,跟我们讲起英雄豪杰时的慷慨激昂完全两码事。浓重的失望像初春天上的阴云,一下子黯淡了金女窗明几净的朗阔和希望。

乡村的雨季非常难熬,到处是泥泞,湿滑阴冷。金女每天困在家里感觉无聊至极,还好就在这个时候,金朵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金女的姐姐金朵已经生下俩孩子了,却还挤在那艘船上,去年船运社分房子,只知道凶老婆的姐夫太没用,条件比他宽裕的都分到了,他这么个困难户却总排不上。春天本来就忽冷忽热,飘在运河里的船湿寒更重,俩孩子轮流着生病。她的公婆也是船运社的退休工人,分有一处房舍,但他们却拒绝金朵带孩子去住,像是怕他们来占房子似的,金朵没办法,只好回了娘家。金女对送他们过来的闵洪波拉着脸,连一口热茶也没让给喝,就催着他滚蛋。她刚开始是嫌这人太穷,以及穷造成的猥琐样儿,可后来发现真要只是猥琐和懦弱倒也罢了,偏偏这人还莫名其妙地狂妄野蛮,经常动手打骂老婆,这是金女最无法容忍的。

嫁人嫁人,总得找个堂堂正正,善良纯正的人才对。金朵安顿好生病的大孩子,听到身后的妹妹这么说,不觉叹了一声道,姐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以后可得睁大眼睛找个好人。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金女的痛处,她恹恹不乐地转身回自己房间。可没躺多大一会儿,小外甥就跑过来摇她,姨,姨,我想吃糖糕。

金女一把捉住摇晃她的小手,哎呀,我的个天,瞧瞧,你这爪子是人手吗,这么脏,来,先跟姨去洗洗手,姨再给你买糖吃去。

金女从床褥底下摸出一个扁圆的软布包儿,拿出一些零钱,然后又将软布包儿塞进去,转身抱起孩子往外走。没想到,第二天小外甥趁她不在房里,自己跑进来摸那小软布包。可等一打开,对着里头塞满了的大小纸币又拿不准该拿多少,愣在那里。金女正好进来,连忙一把夺下,生气地推了孩子一把,厉声斥道:闵家的小混蛋,这么小就学着偷东西呀?

孩子呜哇一声哭起来,惊得金朵也赶忙跑进屋子。金女先发制人地继续指责姐姐,穷归穷,人穷志不能短,你平时咋教育孩子的呀。

“呜哇呜哇,姆妈,我不是想偷姨的钱,我只是又想吃糖糕了。”

“想吃糖糕,你直接跟我说呀,你避着我进来不是偷是什么?”

金朵一巴掌打在孩子脸上,不学好,就知道吃,吃个屁,还不快跟姨认错。

金女吓了一跳,一把抱起孩子说,姐,你干嘛呀?

哄睡了孩子后,姐妹俩并排躺在了床上。金朵看样子是很累了,侧转过身子,像是要入睡了,她伸出手抚触着姐姐的背,心怀歉意,几次想说点儿啥结果欲言又止。窗外雨水淅沥,像金女的心事潺潺不止。没想到金朵又翻身过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姐说说吧,就算我帮不了你,给你出出主意总是可以的。”

“姐,我不想在吕城待了,再待下去,我要疯掉了。我想到外面的世界闯闯,他们肯定不让,你说我咋办?”

“我支持你!走吧,你比我泼辣能干,又读过书,没准到外头能闯出个前程来。吕城太小,有点儿本事的人都往丹阳城里挤,剩下的这些你肯定看不上,可丹阳城里条件好的,又要门当户对,也看不上我们这样人家的。”

金女没料到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分析得那么头头是道。唉,这就奇怪了,她咋对自己的事不能这么好好想想呢?

“别管爹娘怎么想,他们那老脑筋,你是拗不过他们的,先斩后奏,在外头混不下去了,随时回来就是,也总算见了世面。只是你若偷偷出去,就得不到他们的资助,这倒是个大问题,在外头,万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事做,手头没几个钱可不行。”

几句话说得金女兴奋起来,她连忙告诉金朵,自己已经悄悄攒了一些钱了,到南京去的来回路费肯定够了,还有多的呢。

“南京?那里消费高啊,听说吃碗面条都好几块呢,不行,你还得想办法再多攒些再说,还要住呢。也费钱,如果那边我们有个亲戚就好了。对了,你现在到底攒了多少?实在不行,我帮你想想办法。”

“算了吧,你过得够紧巴的啦,留给孩子买吃的吧。你放心吧,我肯定要多攒点儿再出去的,等我在外头赚了大钱,寄给你买房子。”

金朵拥住妹妹,在妹妹耳朵边亲热地说:“姐不要你给我买房子,好好儿地找个活儿干,记着只要一有落脚儿的地方,就赶紧给姐寄信回来报平安。”

金女翻过身,忽然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此前她像是一直独自站在荒野里,怀揣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四顾茫茫,现在终于见到了个向她摇着双手回应的人。不久她便酣然睡去。

光华涂料厂刚刚建成的时候,隔壁余伯家突然着火了。正打算出去卖菜的金女见状,连忙丢下篮子,她是第一个冲过去帮忙的人。等到五邻四舍陆续都赶过来的时候,火已经差不多快灭了,损失也不是太大,不过烧掉了个灶披间而已。也挺危险,差点儿蔓延到邻近的厢房。

但余伯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站在院子里喃喃说道,奇怪了,这么个阴雨天,怎么会……

金女将湿漉漉的双手往罩衣上擦,却忽然像发现了什么,连忙把手伸进衣服口袋,呀,我的钱袋子呢?

慌得余伯连忙低下头帮着找,在一处烧黑的旮旯儿里,终于找到了她的钱袋子,但已经烧掉大半了,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的钱也已经烧得只剩下残片了。一旁的余伯非常歉疚,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金女欲哭无泪,后悔自己为啥每天要把钱袋子随身携带,完了,远方更远了。隐隐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小声说她,大姑娘家的存不少私房钱呢,啧啧,这是要给自己办嫁妆吧,可惜呀。余伯忙不迭地喝止。金女铁青着脸,穿过人群,一句话也不说地走掉了。

清明节前夕,姐姐金朵又带孩子回吕城来了。却没见到金女,家里人告诉她,说是一大早坐顺风车到常州去卖菜了。原来金女为了多赚点儿钱,打听到几个跑附近城市货运的。只要有位置,就跟着去城里,那里的菜价高多了。问题是,正规的集贸市场她挤不进去。只好到住宅区的小街里弄去卖。金朵来家的那天,捎她过来的货车有急事,没等她,她没办法,一问回来的汽车票,妈呀,菜白卖了。她咬咬牙,决定走回去。

她先向一家商铺要了点儿开水灌到她的罐头瓶子里,然后又买了两个烧饼。就匆匆上路了。还好这段路往返多次,早就熟了。下午三点还不到呢,天色还亮,一路上有好几处野田,野菜肥美,荠菜、马齿苋、马兰头、枸杞苗、白花蒿……居然还有很难见到的野蕨菜,她掐下一只蕨菜头,着迷地看着,花苞式的对称图形,刚好弯成一颗心。两枝一模一样向内卷曲的嫩茎,是天生的相对与执着。她不禁又想起了南京那个人,信件已经越来越少了,她叹了口气,心想,包不成心形,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吧。天渐渐黑下来,金女是沿着运河边往前走。运河里仍不时有夜行的货船,发出突突突的机器声,再加上不时的虫鸣蛙叫,减弱了春夜的凄清,金女越发觉得安全自在,我在自己的家乡,还怕什么呢?就是深重的露水搞得满身湿漉漉的,风一吹,有些冷。她随之加快步伐,走过一段路,身上又热乎起来。

就在她满不在乎,徜徉夜路的时候,姚成梁一家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母亲吕春芳和大女儿金朵几乎一夜未睡。

“妈,要是到了三更还不回,我们得出去找。”

“到哪儿去找?这黑灯瞎火的,常州最近的小区菜场离这里也有十几公里路呢?那么大的地方到哪里去找啊?大姑娘家,这深更半夜要是碰上坏人,这咋得了啊。”

靠在里屋床上的姚成梁忽然蹦出来,气急败坏地说,咋得了?都是你惯坏的,现在晓得急啦,早干嘛去了?

吕春芳没有争辩,又跑到院门口张望去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盯着某个物件发呆。

金朵安慰说,也别太急,金朵泼辣着呢,路也熟,应该不会有事。

“是的,能有啥事,老子睡觉去了。明天一早还要接货。”姚成梁丢掉烟蒂,狠狠踩了几脚,跑进里屋,啪一下关掉了灯。

早上五点多的时候,金女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也没敢开灯,正准备悄悄地跑到自己房里去,堂屋的灯忽然啪一下拉亮了,母亲和姐姐红肿着眼睛,正歪靠在一起瞅着她呢。吕春芳上来就要揪金女耳朵,被金朵一把拦住,“好了,好了,妈,人回来了,没事就行,您赶紧去歇着吧,有啥事,等睡完觉起来再说。”

金女睡到下午四点多才起来,她故意装作啥事也没发生,一个劲地叫嚷着喊饿。金朵端了一大碗面过来。金女夹起面里的荷包蛋,“嘻嘻,还是俺姐对我好。谢谢姐呀。”

“算了吧,你别再吓唬人我就谢谢你啦,我可跟你说了,不许再去城里卖菜了。”

“可这里的菜价太廉了,一大篮子白菜卖不到十块钱。我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钱呀?”

母亲吕春芳跟进房里来问:“你要攒那么多钱干啥?家里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就算嫁妆,到时候也有你爹给你办,我可告诉你,你要想让我早死,你就去瞎折腾吧。”

金女朝着金朵做了个鬼脸,不敢再说什么,埋头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两个月后,金女去光华涂料厂上班了。负责仓库管理。余伯为了表达歉意和谢意,跟儿子打了几个招呼,让安排好点儿的事情做,又跑到厂里让人多关照。

“谢谢啦,余伯,我不想要轻松事,就想赶紧多赚点儿钱。”

“别急嘛,你刚进来,得慢慢摸索经验,跟师傅多学学,这仓库工作也蛮重要哦,做得好会加工资的。”

金女心想,我哪里有心情慢慢学呀,顶多干个半年,我就得走了。实际上,金女没等到做够半年,就待不下去了。

那天是礼拜天,厂里休息,金女在家忽然想起昨天清点的数目不太对,于是返回厂里想重新清点一下。厂区生产车间依然有人在加班,但开的机器不多,比平时要显得安静,金女拿着钥匙去开仓库的门,赫然发现门没有锁,她有些吃惊地轻轻推开,里头有人。还有轻微的说话声。

“我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再让我发现,小心剁了你的狗爪子,你应该知道,到时候我工作丢了是小事,没准要坐牢的。”

“哎呀,舅,您怕啥呀,这么多,您报账的时候做点儿小手脚不就成了,再说好处我跟你五五开,怎么样?”

“放屁,你当老板是傻子。”

是库管班长和他外甥,他外甥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因排行老三,绰号吕三混。金女立即意识到,自己应当赶紧离开现场。可刚准备迈开腿跨出去,却已经来不及了,被他们正好看见。金女装作刚进来的样子,夸张地说,哎呀,是你们啊,我看到门没锁,就进来看看。打扰你舅甥俩说话啦,我也没啥事,这就走啊。

但库管班长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喊住金女,又支走了吕三混,直截了当地对金女说,你刚才肯定都听到了。可不是我叫他来的,是他偷偷配了我的钥匙,我今天才发现,赶过来制止。

金女见他开门见山了,也就不装了,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赶紧换锁吧,这可不是好玩的,到时候可不是一点儿经济小损失的问题,事关厂里的声誉呢。

“那是,那是,好好好,我们换锁。”

本来这件事完了后,金女也没放在心上,但隐隐觉得,库管班长的态度变了,变得暧昧了,像在防着自己似的。表面却变得更加客气,金女很烦这种不阴不阳的气氛。更要命的是,那个吕三混居然纠缠起自己来,被金女狠狠骂过几次后,开始在背后到处造谣说金女坏话。说金女假装要和他谈朋友,骗了他的钱。知道吕三混德行的乡邻自然不会相信,但也有人半信半疑。

那天,金女趁着休息日,又挑了些香芹蒜苗之类的去菜场,吕三混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嬉皮笑脸地站在她摊子前说,哎呀,这么两篮子破菜要多少钱呀,我全包了,别卖了,走,到我家看碟子去,你昨晚睡前跟我说的电影我借到了。”

金女啥也没说死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冲到对面一家卖肉的摊子上,迅速抽出一把大砍刀,照着案板上的一个猪头就劈了下去,半拉耳朵应声而落,看似笑眯眯睡意朦胧的猪头像突然受惊了,扑通一下蹦到了案台下,又骨碌碌滚到地上。就在卖肉的屠夫老板愣怔发呆的功夫,金女已经高举起大砍刀向着吕三混冲过去,一边叫骂:“你个狗日的吕三混,你再胡说八道试试,今天姑奶奶不把你像这猪头一样剁了,姑奶奶就不姓姚。你要是个有种的,就别跑,你个王八羔子。”

吕三混吓得脸色惨白,脚底抹了油似的哧溜一下跑出去好远,正要追出去的金女被好多人围住,卖肉的屠夫醒过神来,一把夺了金女手中的刀。

和吕三混的纠葛本来还只是隔壁左右小范围的人知道,这一闹,整个吕城镇的人都知道了。一个个津津乐道地当喝茶的点心,聊个没完,当然主要是说金女的泼辣狠劲到底来源于谁呢?她姚家一家的老实闷头人。接着就有熟悉金女的人,开始把金女从小到大发生的类似事儿跟说书似的头头是道地讲出来。金女成名人了,走到街上,背后老有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

姚成梁这下坐不住了,他虽然不相信吕三混放的屁,但还是有些气急败坏,这怎么得了啊,女儿大了,性子又烈,肯定是得罪人了。这么下去,把名声搞坏了,可就更找不到人家了,不行,得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留在家里久了,终不是个事。

像被火药点着了,金女跟父亲大吵一架。起因是姚成梁逼着金女在休息日待在家里等着相亲。

“好不容易央人给你介绍了个常州人,你晓得不,你已经是整个吕城镇的姑奶奶了,吕城就没人家敢要你。这回你无论如何得相这个亲。”

金女冷笑着不顾父亲声色俱厉的威胁,摔门而去。姚成梁在后面跳着脚喊,你有种就别回来了。

金女还真没回去,除了从田里拔了几个萝卜吃之外,水米未沾地从上午一直逛到傍晚。她把吕城镇逛了个遍,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角角落落又看了一遍。两千年的古城,已看不出一丝一毫古典尊雅的端倪了。以一条东西向的正街为中心,一些小巷弄大致呈南北向地展开,曲里拐弯地挤满了新旧不一的民间房舍,四周被大片的农田包围,近几年两条沿着运河通往农田深处的南北土路被扩宽并浇筑了水泥,沿路建起了各种工厂,光华涂料厂就是其中一家。吕城没有公共坟场,田间地头,林木丛中散落着各家的老坟。金女穿过一片稻田,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野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她是来告别的,她给外祖父母磕完头后。准备去爷爷坟上看看,爷爷的坟靠近铁路线附近。至于奶奶的却不在吕城,事实上,父亲一家是从苏北扬州迁徙来的,奶奶早逝,金女都没见过,据说葬在了扬州附近的盐城老家。而爷爷是个四海行医的老中医,据说就连南京有名的老字号张氏大药房都愿意留他坐诊。游历惯了的姚中医,居然在南京停驻了下来,其后将儿女也从老家接了过去,大有从此尘埃落定的意思,没料想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药房掌柜起了矛盾,加之日本人要来了,于是携家带口跑到了吕城乡下落户。她小的时候,觉得爷爷还是蛮风趣豁达的人,几个孙子孙女里,最喜欢她,经常给她讲自己经历的故事,可每次讲到南京,他就一带而过,她非常好奇,爷爷死后很多年,有次她套母亲的话,才知道,原来爷爷跟药店掌柜的小老婆闹出了绯闻。这个爷爷着实可爱,就是老喜欢逼着自己背诵《本草纲目》,金女想到这有些后悔,也许我该好好背下来的。我血脉里肯定遗传了爷爷很多东西,都那么不甘于固守。爷爷说得对,天下好大,人活一世,就该多走走多看看,才不枉活一生。

金女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了几个头,然后又往坟上拍了些土,对爷爷说,爷爷,我要离开这里了,您大概是赞成支持的吧。我要按自己的想法活,就算碰个头破血流,我也不后悔。再说了,爷,有您护佑着我呢,我运气肯定不会差的。

拜完爷爷,金女又来到了铁轨附近,坐在一个水泥墩子上看着一节节或装满货物或空空的车厢出着神。连天黑下来了也没注意。她盯着铁轨发呆,看着那两道平行延伸的铁轨,忽然变成两道闪闪的金光,正无穷无尽地向着远方蔓延,她不知不觉站起来,跟着那两道金光跑过去。

第二天,金女就把化工厂的工作辞掉了。余伯知道后很纳闷,他很想问问金女是为啥。但没敢上金女家问,他怕这个邻居家又来一次鸡飞狗跳。于是他装着要金女帮忙,把金女叫到了自己家里。

金女当然不能跟他讲,“哎呀,您就别问了,反正没啥原因,厂里也没啥人对我不好,我就是不想做了呗。”

“听说你爹给你找了个常州人。常州好啊,比我们这里发展快。哎,我们还是不要那么快的好,前儿我在运河边上坐了半天,里头啥活物都没了,一股子怪味道,你说这化工厂,唉,也许不该高兴得那么早。”

“是啊,您老也别太担心,吕城穷怕了,要发展也是没法挡的事,以后富裕了,总会有办法的。”

“不说那个了,对了给你相的亲,你看中没有啊?我说啊,二十岁了,是该找人家了。金女嗯嗯啊啊不置可否地应付着。余伯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小时候,父母忙,常把她丢在余伯家里。她想起跟着余伯去运河边钓鱼捞螺的情景,想起余伯给她讲的好多故事,那时候的吕城水清天阔,立于其间的人,恬静自在,也一个个山长水阔地舒朗,不像现在,狭窄浮躁,人心惶惶的。不是无聊嚼舌头,就是匆匆忙忙着各种发财的事。余伯倒是一直没变,从他身上,金女还能嗅到往日笃定安然的气息。所以,金女既不想告诉他实情,又不愿意骗他。她在出门之前,忽然回头对着余伯鞠了一躬,余伯很吃惊,正要问她,她笑着回说,不管金女以后怎样,都会记得并感谢您,希望余伯身体健康,快乐长寿。

金女在告别,当然她把最重要的人放在最后。接下来该去姐姐家了。姐姐家还住在破船上,因为多了两个孩子,显得比以前更拥挤也更杂乱了。桐油漆磨损了,过去的光亮早不在了,裂开的船舷也没人管。金女皱着眉头,四处梭巡,竟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干净地方。想起姐姐过去那么勤快,总是拿着笤帚抹布到处打扫,再穷也不能这么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啊。吃饭的时候,姐夫闵宏波告诉她,快了,就该轮到给他分房子了。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懒得打理了。金女一反常态,态度和蔼地对姐夫说,我姐可和你是患难夫妻,你要珍惜,好好对待姐和孩子。家和万事兴,相信生活会越过越好的。

仿佛面对的是个长辈,闵洪波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

姐姐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趁着俩人单独在一起的当儿,她问道,你是不是准备走了?

金女点点头,金朵还准备说什么,金女却站起身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你忙吧,我和孩子们去玩儿一会儿。

上午给菜地追了一道肥后,金女筋疲力竭地回来就睡下了,她已经睡了一下午了。吃过晚饭,她又睡,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全家也都睡下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开始穿衣服。又将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包裹放在床边。然后斜搭着被子,耐心地等着,她要等他们全都睡熟睡透了才能走。金女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她仔细捕捉着屋子里的声响。隐隐约约的鼾声里,那打一下停顿半天的一定是父亲了,持续发出均衡呼噜声的是金宝。姆妈和弟媳的鼾声细微,但金女似乎也能若隐若现地感觉到。他们此刻都在咫尺之间,待会儿,等我走出这屋子,便是山长水阔,难以触及了。金女想到这儿,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她瞟了一眼窗外,星光正亮,于是擦掉泪水,坐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环顾了一遍自己住了近二十年的老屋。在这里她不知听过多少催眠曲,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又是在这里送走了姐姐。在那老式的木架床上,自己不知道做过多少稀奇古怪又风光旖旎的梦啊。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呢。金女依依不舍地退出来,紧接着穿过厢房走到了院子里,上学那年种下的合欢树已是又高又壮了,枝叶婆娑,在初夏的星夜下,暗浓地馥郁着。少许浅粉的花扇子点缀其间。金女深深地呼吸着,像是要把什么永远留在肺腑里一样,极深地吸着。这是她熟悉而又热爱的家的味道啊!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狗吠终止了金女的滞留缠绵。她一咬牙,转身而去。

吕城火车站正在扩建,虽然旅客列车还在运行。但金女根本没打算从那里走。虽然化工厂几个月的工资外加平时积攒的菜钱足够她购买车票,即使是到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也够了。但她另有打算,她要把这笔钱省下来,如果买了火车票,她就所剩不多了。前路莫测,又不是去探亲访友,手头没钱肯定是不行的。她准备得很充分,她的大包裹里除了四季的换洗衣裳,还准备了足够吃好喝几天的干粮和水。她要偷扒货车。她已经观察并打听很久了,在火车站附近的铁道上,经常会彻夜停着一些或空或满的黑铁箱子的货车,等到天一亮,就会陆续启动出发,大多是往南京方向,然后可能装卸完货物后,又会回返或继续往别的地方出发。这天,铁轨附近空旷寂静,有两列货车前后脚并排停在轨道上。金女迟疑了一会儿,拿不准要上哪一列,更不知道它们是去什么地方。金女从车厢的缝隙往里看,其中一列满满都是货物,另外一列则空多了。上这列空一点儿的吧,它更有可能先去南京装货。金女四周瞧了瞧,没见到一个人影,远远的车站修建工地上倒是有一些响动,不能犹豫和磨蹭了,待会儿被人发现就搞不成了。金女举起手中包裹一使劲投进了车厢,然后抓住箱体的边框,一只脚用力地踏住一道横隔凸起,手脚一起用力地爬了上去,然后翻身跳进车厢。还好一屁股跌坐下去,正好倒在几包麻袋上。也不知麻袋里装的啥,反正还比较松软,车厢有点儿高度呢,没摔疼就好。她拍了拍身上的锈铁灰,又打量了一下周围,还不错,货物只浅浅地堆了一层,还空出了些地方,初夏天气也不冷,在这里混它个十几二十小时的不成问题。再说货车开得再慢,到南京也只需要个把两个钟头。定下心来的金女安稳地竖起一只麻袋贴靠在箱体上,自己半躺着靠了上去。仰头一望,刚才的满天星子已经淡了许多,天这是要亮了啊。靠在车厢角落里的金女就只有天空可看了,她定睛看着,还真好看呢,天色从深蓝到浅蓝,又慢慢染上了几抹粉红,慢慢的粉红又加深成橘红,橘红慢慢又变成金红,再然后,一道金色的光柱穿过车厢各个缝隙投射进来。天大亮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阳光已经热烈到金女必须拿出外套遮头的地步了,可车还没有开动的迹象,金女心里不禁有点儿着急起来,再晚,家人会不会发现她不见了?一般不会,她也时常一大早招呼都不打就出门的,他们也习惯了,但他们会不会发现衣柜里少了好些衣物呢?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嘎噔一下,货车动了,金女的心扑通一下跳起来。嘁哩喀喳,她感觉身体下的车轮正在加速,不觉下意识地趴到缝隙处往外窥看,大片大片的农田和房屋正在向后滑动,越来越快了,她忽然又有想哭的感觉,嘴巴翕动着,喃喃说着再见了,再见了,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货车确实如她所料,在南京停靠了。然而那个时候,她竟昏昏沉沉地睡得正香,她还没睡醒的时候,货车又向前出发了。等她醒来,货车已经驶向了太湖流域,中途竟再未停过,直到她从缝隙里看到潋滟的光波以及跨江大桥几何状的铁栏。长江大桥?!她迷糊地想,难道又回到了南京?可这座桥和南京长江大桥不一样啊。货车穿过这座桥后,戛然停了。金女又兴奋又紧张,按住扑通扑通跳的心,悄悄跳下了车。极目四望,是个大货场。没见到站牌?这是哪里呢?管它啥地方呢,她抬起头对着天空,此地的阳光好刚猛啊,这才早上呢,已经金灿灿地铺开了,姚金女在阳光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张 红:笔名夜鱼,祖籍江苏盐城。湖北作协会员,湖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诗刊》《青年文学》等,著有诗集《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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