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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押韵与起承转合

2015-05-30毛翰

当代音乐(下旬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起承转合韵脚押韵

毛翰

吴颂今先生大著《歌词写作十八讲》(人民音乐出版社201 2年4月版)交付出版之前,命我作一序言。于是,我作为此书的第一个读者,认真地拜读了全稿。我发现,此书在歌词的审美特征和创作技巧的多个方面的论述,都不乏创见和个性。譬如,关于中国歌词的押韵规律,就独出心裁地提出,其中有一个“起承转合”。

书中说,首句起韵,就是歌词的第一句先要选定一个韵脚,接下去,后面每逢双句押相同的韵,即二四六八句的尾字押韵。第一句就入韵,即押“起韵”,定下一个基调,以提示后面的诗句所采用的韵辙,满足中国听众特定的心理期待。书中接着写道,如果是四句歌词,通常是一、二、四句必须押韵,第三句不押。为什么这样呢?

这种抑韵跟起承转合的道理是一样的:第一句是起句,你就确定了一个韵。第二句就是承,承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承接上一句,既然第一句规定了一个韵,那么,你第二句就要继承,所以,还要抑韵。第三句是转,转是变化,这个时候就可以不押韵了。第四句是合,就是回到了开头,又押上第一句开头相同的韵,圆满地结束一个段落。

众所周知,“起承转合”从来就是关于诗文的意蕴结构或曰章法的术语。这一术语甚至可以借用于音乐,概括音乐的曲式结构:起即呈示,作为主题的最初陈述;承即巩固,通过有变化的复述来加强主题;转即转变,展开新的主题;合即结束,回归最初的音乐主题。但“起承转合”这一术语一直与诗歌的押韵无关。歌词的押韵规律居然也可以用“起承转合”来概括,这是颂今先生的一个独到的发现。

关于押韵,在诗、歌词尤其是在民歌民谣里往往是四句一段,构成一个韵律单元,如“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其中,第一句就要押韵,第二句也要押韵,第三句不要押韵,第四句又要押韵。为什么会是这样呢?第一、二、四句入韵,第三句出韵,这种规则是怎么形成的?它有什么内在的逻辑吗?它有什么审美的理据吗?我们可能从来都没有深究过,只当是古来如此,习惯使然。但颂今先生在这个问题上较真了,他关于歌词押韵的起承转合之说乃独家创见,就笔者阅历所及,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论述。

依据现存文献,诗家所谓起承转合,最早见于元代。杨载(1271-1323)在其《诗法家数》论述律诗的创作方法时,拈出“起承转合”四字,并以破题、领联、颈联、结句与之对应。傅若金(1304-1343)《诗法正论》转述范梈 ( 1272-1330)之言,说作诗成法有“起承转合”四字:以绝句言之,首句为起,次句为承,三句为转,结句为合;以律诗言之,首联为起,领联为承,颈联为转,尾联为合。起承转合的运用则要求“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范梈宣称,以这一原则来衡量古今诗歌,莫不皆然。

将关于诗歌的意蕴结构或曰章法的“起承转合”,转用于诗歌的韵法,这让人耳目一新。而以“起承转合”的韵式去考察中国诗歌,不难发现,这一韵式早已客观地存在着,中国古代诗人早已在娴熟自如地运用着,中国古代诗歌的韵脚早已在那里起承转合着,它的历史是那样地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以及《诗经》首篇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五七言绝句一经问世,也即见韵脚的起承转合,如曹植《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南朝宋汤惠休《愁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唐人張若虚一首长歌《春江花月夜》,每四句一转韵,分明在进行着韵脚的一轮又一轮的起承转合。先是庚青韵的起承转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再是先天韵的起承转合:“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三是人文韵的起承转合:“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全诗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节,不断换韵,先后用了九个不同的韵脚。每节四句,皆为第一、二、四句押韵,第三句出韵。

然而,这样的用韵规范,用得久了,便不免有老套之感。于是,人们就想突破这起承转合的套路,另辟蹊径。但套路之外,可行的路径并不多。对于四句诗歌,四个可能的韵脚,跳出起承转合( AAXA)的韵式后,可能的选择大概只有几种:要么首句不押韵(XAXA),要么句句押韵 ( AAAA),要么后两句换韵(AABB ),要么交韵(ABAB ),要么抱韵((ABBA)。此外,就只能句句不押韵(XXXX)了。

首句不押韵(XAXA)亦即偶句韵。因为首句未入韵,次句便无所承接,诗的声律便不大和谐。为了减少其负面影响,就只能在平仄上打主意,依靠平仄的对应来做些许补救。办法是,押平韵则仄起,如王勃《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押仄韵则平起,如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一韵式在五言诗里用得较多,《三字经》用之更理所当然,因为五言以内的诗,其句子短促,不妨说,其一句只是半句。而当诗歌的句子较长,加上平仄不能自然应对,首句无韵的缺憾就凸现出来。笔者曾习作歌词《钓鱼岛》,用“以虹为丝,以月为钩,有一位仙人在这里垂钓”开头,因首句未能入韵(该押韵的“钩”字难以押韵),就感觉很不上口。虽然第三、四句连续用韵:“御风为歌,鼓浪为谣,有一座仙山神州怀抱。”仍然不能补救。为此,只好在前面加了一个引子:“仙山约,水云邀,泛兰舟,望海潮。”

句句押韵(AAAA)亦即排韵。这一韵式也是古已有之,它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吴越春秋》所记载的上古歌谣《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宋。”(为肉的古字,代指猎物。古汉语里,竹、土、宋的韵母应该都是ou,在南方的一些方言里,至今如此)。其短促的诗句,句句都落在韵脚上。《诗经》四言诗也屡见句句押韵者,如《硕鼠》第一节。汉晋时代,句句押韵的七言诗风行,其四句者如晋代《丁令威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但七言诗的这一韵式,终因用韵太密,一韵到底,缺少变化,刘宋之后迅速衰落。而五言诗较七言诗句式简短,句句押韵就更显迫促,所以一直不见有句句押韵的作品。民歌里句句押韵的要多一些,但也不如起承转合的韵式更为常用。

后两句换韵(AABB ),这一韵式也渊源有自,《沧浪歌》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七言诗换韵,最早的则数东晋人熊甫的《别歌》:“徂风飚起盖山陵,氛雾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长叹,念别惆怅复会难。”但这样前两句一韵、后两句一韵,与后世绝句的韵式不合,历来的文人诗里十分少见。绝句不用此韵式,也应该是一种基于声韵美的取舍。

交韵(ABAB)即两韵交替出现,单句与单句押韵,双句与双句押韵。交韵常见于欧美诗歌,罕见于中国诗歌,《诗经》里偶有所见,后世近乎绝迹。试看欧阳修《生查子》上片:“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抱韵(ABBA)即在四句诗中,一、四句押一韵,二、三句押另一韵,后者被前者所抱,故名。抱韵亦常见于欧美诗歌,罕见于中国诗歌,《诗经》里惊鸿一现,后世已成吉光片羽。试看五代词人欧阳炯《壶天晓》(西江月)上片:“月映长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浅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几丛芦苇。”

句句不押韵(XXXX),依中国传统的诗歌美学,那已不大成其为诗了。

如此看来,起承转合虽成套路,另寻蹊径却非易事。起承转合之外的几种韵式,因其各自的局限,均难以成为主流。而起承转合的韵式,则以自己独到的审美优势,至今葆有顽强的生命力。

《歌词写作十八讲》出版后,有人对拙序推崇吴颂今先生的“词韵起承转合论”不以为然,不承认中国诗歌有“起承转合”这一押韵规律的存在,理由是清人沈德潜《说诗碎语》说过“起句可不用韵”,只此一句便可说明问题,断定根本无此规律。(陈维建新浪微博2012年9月7日)

只凭沈德潜一语,即断定诗歌押韵根本没有起承转合的规律,这未免武断。起句不用韵时,固无起承转合可言;起句用韵时,韵脚的起承转合则往往是存在的。况且,诗与歌词二者有别,歌词,尤其民歌民谣,多是开头一句即押韵,从南宋民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到今日民谣“全厂工人拼命干,总共挣了几十万。买个进口乌龟壳,坐个国产王八蛋。”韵脚的起承转合,是很少有例外的。现代歌词以起承转合方式押韵的也随处可见,例如方冰作词的那首民歌体的经典之作《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第一、二、四句入韵,第三句出韵,这是民歌民谣押韵的惯例。文人诗歌源于民歌民谣,欲淡化其影响,显示自己的创意和雅气,首句会故意不入韵。但不能因此就否认中国诗歌的“起承转合”、“入入出入”这一押韵规律的存在。

如果因為有例外,就否定规律的存在,那么,作为诗歌的意蕴结构或章法规律的“起承转合”也是不能成立的。试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四句诗,描绘了四幅图画,四图并列,呈现于读者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平起、顺承、跳转、妙合可言呢?但我们能因为这“两个黄鹂”式及其他各式的另类章法出现,就否定诗歌的起承转合式的章法的相当普遍的存在吗?

明清时代,诗家对起承转合多有质疑。王夫之《姜斋诗话》就认为,起承转合只不过是诗的章法之一,对于用它套用于律诗,更予以严辞痛斥:

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则不成章矣。且道“卢家少妇”一诗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树银花合”,浑然一气;“亦知戍不返”,曲折无端。其他或平铺六句,以二语括之;或六七句意已无余,末句用飞白法飏开,义趣超远: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气灵通,成章而达。至若“故国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笼喝起,以下曲江、蓬莱、昆明、紫阁,皆所思者,此自《大雅》来;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杜更藏锋不露,转合无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转?陋人之法,乌足展哄骥之足哉?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然而,任凭姜斋雄辩滔滔,有理有据,斥之为“陋人之法”,起承转合作为诗歌布局谋篇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终究是不可否定的。虽然范梈所谓古今一切诗歌无不合乎起承转合,是言过其实了。

同理,起承转合作为诗歌的押韵规则,它合乎中国人的审美传统和审美心理期待至今盛行不衰,尽管有很多例外,其存在的事实和合理性却是不可否定的。试看田汉《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

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人文”“庚青”两韵通押了。)

试看崔健《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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