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石刻宋代两组取经图简说
2015-05-30李小强姚淇琳
李小强 姚淇琳
内容摘要:大足石刻有两组宋代取经图,分别位于北山石窟和妙高山石窟。从两组造像题材和毫光来看,与多数取经图在图像表现上具有相似性,同时又具有自身特点。两组造像表现唐代高僧玄奘取经的场景,对于了解取经图在石窟中的流变、《西游记》成书之前的情况都具有参考价值。
关键词:大足石刻;取经图;玄奘;罗汉
中图分类号:K879.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5)06-0068-07
A Study on Two Song Dynasty Scenes
of the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s
Found in Dazu Rock Carvings
LI Xiaoqiang YAO Qilin
(Research Institute of Dazu Rock Carvings in Chongqing, Chongqing 402360)
Abstract: Among the Dazu Rock Carvings, there are two scenes of the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 from the Song dynasty that were engraved respectively in the Beishan and Miaogaoshan Grottoes. Based on the theme and urna-laksana, the two scenes are unique to some extent but similar in iconographical depiction. Further analysis suggests that the two scenes represent episodes of monk Xuan Zangs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s and are thus significant for understanding the changes and development of this theme in Buddhist caves and the context of the story prior to the writing of Journey to the West.
Keywords: Dazu Rock Carvings; Illustration of the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 Xuan Zang; arhat
大足石刻有两组取经图,分别位于北山和妙高山石窟,未见有专文论述或提及其为取经图。近年来,笔者因撰写巴蜀地区罗汉造像,关注到这两组造像。西南地区石窟艺术中取经图极为稀见,加之造像的时间在明代小说《西游记》成书之前,因此,对于相关研究或有裨益,故略作小文。
一 两组取经图简介
大足石刻,为重庆市大足区境内主要表现为摩崖造像的石窟艺术总称,现有各级石刻文物75处。其中,大足北山石窟毗邻大足城区,造像开凿于晚唐,历五代而盛于两宋,现有造像290号。第168窟为五百罗汉窟,进深710厘米,高330厘米,宽314厘米,正壁刻一佛二菩萨,左右壁各刻6排罗汉像。窟中有明代“西域禅师坐化塔”。罗汉像之间的石垠上,存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施资镌记,可知该窟的营造年代,大致在此时期。另有1128年的妆彩题记①。
该窟左壁,由上至下第二排、窟口向窟内的第五至第六身罗汉像之间,刻有一组图(图1)。前方一站像,肩部以上毁,残高18厘米,上身着宽袖服,下身着齐膝短裙,背负搭袋,双手在胸前似合掌,身姿作向窟内略微前倾状。此像后刻一马,高11厘米,身长13厘米,头残,马背上有鞍,一圆柱体物横置于鞍上,再上有方形器物,呈梯形圆柱体,正面雕刻光束。马后上方刻一像,头扎巾,身着斜领宽袖衣,腰间系带,下身着裤。此像头、身姿以及双膝皆作前倾状,双目紧盯下方的站像和马,双手各持一刀,似在急追。
妙高山石窟位于大足季家镇,造像通编为8号,内有雕刻于绍兴十四年(1144)的第2号三教窟。第3号罗汉洞,高336厘米,宽328厘米,进深557厘米,窟正壁为毗卢遮那佛和文殊、普贤菩萨,左右壁各刻罗汉八身。左壁从内至外的第七、八身罗汉像下方,刻一组造像(图2)。前方一像残高40厘米,站立,头不存,身着斜领短袖服,腰间束带,胸前以带捆扎长方形器物,下身着裙,长及小腿中部;左手伸于马首下方,右手前伸,执马鞭。此像左侧刻一马,高40厘米,长40厘米,形体健壮,马背上似有一毯,中部有长方形图案,上可辨凿痕,可能为原有雕刻,其上升起一道毫光,绕一个圈后隐没于上方罗汉的膝盖处。马前方有一石台,上摆放一器物(残);马身后另有一站像,头残,双手上举胸前,身着长裙,有结花饰带。
对于该窟造像的时代,一般据第2号窟,认为开凿于南宋绍兴年间。
二 题材组合和毫光
取经图是北方石窟和寺院绘画中备受学界关注的造像题材,特别是敦煌石窟中的取经图,自王静如[1]、段文杰[2]等先生论文披露后,明代小说《西游记》成书之前相关的造像和绘画作品,陕西钟山石窟、浙江杭州飞来峰石窟、山西稷山青龙寺等地不断被发现。而西南地区元明之前的取经图,目前调查发现,仅有四川泸县延福寺石窟一处。
大足的这两处造像,其图像和造像题材,与敦煌等地的取经图相比较,具有两点共通性,主要表现为人与马的组合,以及马背上的毫光。
关于人与马的组合,瓜州榆林窟第2、3窟,东千佛洞第2窟,以及山西钟山石窟、四川泸县延福寺等同题材造像中都具备,元代及之后的浙江飞来峰、山西稷山青龙寺等处亦如此,只不过随着取经队伍人物的增加,造像人物数量有所变化。瓜州榆林窟为玄奘、猴行者二人和一马。
毫光是多数取经图中较为常见的图像表现形式,基本上出现在马背上的佛经袱(或者经箱)等上。
由此来看,大足北山、妙高山的两组造像,具备多数取经图中所表现出的两点基本特征。首先是图像的构成,皆有一人牵一马,马背上皆有毫光,毫光显示出马背上所托佛经的神力。
在现存取经图中,佛经、毫光等的表现形式稍显殊异。如泸县延福寺石窟有一龛像(图3),在观音座下雕刻白马,马背上置鞍,鞍上搭毯子。梅林描述“毯上置一圆形物,似圆盖状经笈,笈边尚可辨认若干轴头;从经笈中间放出5道光芒,向上散射”,称“一看便知,这是白马驮经”,并认为该处石窟的年代,“在公元1114-1118年前后”。
类似的毫光,也见于瓜州榆林窟第3窟西壁门南普贤变南侧的取经图(图4)。图中,猴行者身后牵白马,驮大莲花,花中现经袱,光芒四射,很显然这是模仿汉代白马驮经的故事,表现玄奘西天取经归来的情景[2]。此外,元代的山西稷山县青龙寺取经图中,马背上放射出五彩霞光。
从上述两点来看,大足北山、妙高山的两组造像,与敦煌、泸州以及元代稷山县青龙寺等地的造像在造像组合、图像表现有相同之处,因此,笔者认为该两组造像,所表现的题材应与上述几处一样,为取经图。另外,二者还有一处共同点,即出现的场景,都位于罗汉像之中,但是罗汉的数量有所不同,故在分述中略作说明。
三 两组造像略说
大足北山和妙高山石窟中的这两组造像,除上述的共通性之外,又各自有独特的表现形式,兹分别论述如下。
1. 北山第168窟
此窟的组图,雕刻两人和一马,将此图识为取经图,其理由有:
第一,有关玄奘取经史料中,载有玄奘险被谋杀的故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出玉门关时,得到了石盘陀的协助,但是石盘陀出玉门关后有所反悔:“法师既渡而喜,因解驾停憩,与胡人相去可五十余步,各下褥而眠。少时胡人乃拔刀而起,徐向法师,未到十步许又回,不知何意,疑有异心。即起诵经,念观音菩萨。胡人见己,还卧遂眠。”[3]此情节在《大唐故三藏法师玄奘行状》中也有较相似的记载:“即下河,心极欢喜,各下褥而眠。夜半胡乃起抽刀行,而法师欲为屠害,法师催起念佛诵经,胡人还坐。”[4]
北山第168窟中,场景表现为后者正在追杀前者,后者所持为刀,这与上述文献中所记胡人“拔刀而起”“抽刀行”相合。由此来看,与玄奘取经有一定关系,可能表现的是玄奘在取经过程中的艰辛故事。
第二,玄奘取经诗话中与五百罗汉的关系。该造像出现在五百罗汉窟内,且位置正好在罗汉群像之中(图5)。《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入大梵天王宫第三”载,法师在猴行者的帮助下,来到北方大梵天宫中,受邀升座讲经,“当时五百尊者、大梵王,一千余人,咸集听经”。在下地前,行者向法师说道“法师且更更咨问天王,前程有魔难处,如何救用”,于是法师乃转向天王问此语,天王说“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其后法师与猴行者才“同辞五百罗汉”继续前行[5]。
该《诗话》的年代说法不一,有学者考证“最后写定时间不会晚于晚唐、五代”[5]5-6,84,如此说成立,则宋代之前玄奘取经故事中就有在天宫中适逢五百罗汉的情节,此或也为取经故事图出现在五百罗汉之中的一个原因。而此图中法师双手合十,似乎正在哀求,希冀得到挽救,与《诗话》中记述玄奘希望得到解救,恐有关联。
第三,该组造像位于成排的罗汉像之间,所占据的崖面相当于一身罗汉像的体量,由此来看,此处所表现内容,有可能为罗汉群像中的一身罗汉像。
历史上,曾有玄奘作为罗汉群像之一的说法。十八罗汉的多种说法中,对于十六罗汉之外的两位罗汉,其中一说就是《法住记》的作者庆友和译者玄奘,也有将玄奘作为五百罗汉之一的说法。那么,此处或有可能将玄奘作为其中一位罗汉来看待的。
结合此处来看,此图像所表现的应为取经图,而最为接近的,为玄奘取经的故事。
2. 妙高山第3号罗汉洞
此组造像,关注者也是极少。1985年《大足石刻内容总录》描述为马夫牵马[6]。然而通过前述有毫光的现象,可知此图非一般性世俗场景的马夫牵马。
首先,马夫像应为行脚僧一类的造像。此僧人的服饰如下身所着的裙装等,与一些取经图中的僧人较为近似,如东京博物馆藏的玄奘像、大英博物馆藏松本氏图148等。此像身前腰带内放置的长方形器物,与东京博物馆藏的玄奘像类似,身前的带内亦系扎一物[7]。如此,妙高山的此像,极可能表现的是取经过程中的行脚僧。
其次,该造像亦出现于罗汉群像内(图6),不过与北山第168窟不同的是,此处为十六罗汉,而非五百罗汉。十六罗汉在玄奘之前的佛经中,虽有所提及,但基本上未一一罗列其名,至玄奘译经后才始见,并影响深远,“现在所有的十六罗汉的典据是依唐玄奘译《大阿罗汉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8]。由此来看,此处所表现的取经人物,极有可能为玄奘。
另外,取经图的前后,有石台和人像,其与一人一马组合的取经场景是否有关,还有待深究。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取经图所在石壁的对面,第三、四罗汉像的下方,刻有一站像(图7),高45厘米,头部残坏,现脑后存风帽痕迹。此头像大致可辨识非人头像,从残存的尖嘴等特征来看,近于猴像。该像身材矮小,身着斜领长衫,下身着开裆裤,左手抚膝,右手上举于头部,左脚踏于前方山石上,右脚蹬地。将此像判为猴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姿势,上举的右手和前蹬的左腿,都体现出猴子的特征。另外,此像的服饰也值得留意,上身服饰常见于一般民众,而下身着开裆裤,此种搭配显得有些殊异,或许与此像非一般人物有关。
此像在罗汉洞罗汉下方诸多造像中,与取经图之间,极有可能为猴像,也即可能为为众所周知的《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从窟内造像布局来看,存在着猴像与取经图不对称的情况,但是,这种布局分别位于左右壁的现象,泸县延福寺石窟也存在,正壁左侧菩萨像下方为玄奘和马,右侧菩萨像下方为猴行者(图8),呈对称分布。前引梅林文中提到,营建延福寺石窟的工匠为文居礼父子,他们与妙高山石窟的工匠文仲璋及侄儿文珆、文珠,都出自大足、安岳一带非常活跃的文氏工匠世家。据考证,在宋代至少有六代文氏工匠集中大足开龛造像,因此,雕刻技艺、题材选择等都可能存在着关联妙高山罗汉洞罗汉下方的猴像,与其对面的取经图之间的关系,是值得关注和进一步探讨的。
四 三点浅识
与其它地区相比,大足石刻中的这两组取经图,有着自身的一些特点。
首先是出现的场景,皆在罗汉群像之中,这与敦煌等地有着极大的殊异。据统计,敦煌的取经图主要出现在三个场景,分别是作为普贤变、千手千眼观音像、水月观音变中的插图[9];而在陕西钟山石窟,取经图出现在水月观音附近。
大足这一现象,泸州延福寺也存在。梅林认为泸县延福寺取经图出现的场景,是“作为插曲出现在水月观音、普贤变中”,对与两侧壁的十八罗汉的关系,未加提及[10]。从该处出现场景来看,取经图人物造像,分别位于正壁的普贤和水月观音的下方,也处在正壁与左右壁的罗汉像的转角处(图9),或存在二者兼顾的可能性。
大足、泸县两地罗汉群像中取经图的出现表明罗汉群像与取经图的某种关联,是大足、泸州这一地带共通的现象。
其次,大足石刻中取经图出现的时期,其他石窟也有雕刻。陕西钟山石窟第4窟水月观音像右侧,雕刻一组造像,前方二像,前像双手恭敬合十,后像左手上举,右手牵马。二像身后的马背上有毯,上有一经袱,其上发出光芒。此龛造像,雕凿于北宋政和二年(1112),而大足北山第168窟为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二者时间接近,可谓是国内石窟寺中较早的取经图。另一处石窟造像的取经图——杭州飞来峰第47、48龛,在之前的学术成果中多将其定为宋代。常青近年的论文中,从元代对猪八戒的称谓、雕刻风格等角度出发,认为飞来峰第46、47龛应属于同一组雕像,以表现元代“西游记”题材,再结合第46、47、48龛的雕刻风格与飞来峰北宋及元代造像的比较,三龛的雕凿年代应在元朝[11]。
最后一点,在大足、泸州等地出现的取经图,其时间在北宋后期至南宋初期,表明此时期,玄奘取经故事已经流传至巴蜀地区一带,对于了解《西游记》成书在此时期的情况,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如前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一书的形成时间,若拙文所说成立,则对该书的形成时间具有重要的意义。据宋代文献记载,寺院中有玄奘取经的壁画作品,如欧阳修就记述了寿宁寺“玄奘取经壁画”[12],惜已不存,而今存于石窟寺内的玄奘取经雕塑,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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