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低处(组章)
2015-05-30冷吟
冷吟
草丛里的蝈蝈
秋天是会叫的。你听,果果果果,果果果果。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果实都成熟了。
那时你还小。根本不去关心地瓜为什么会哭,豆荚为什么会笑,苹果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香囊分发给那么多萤火虫,更不明白白白胖胖的花生何以抱着团从地里跳出来,高粱和山楂咋因一件小事就争得面红耳赤。你只知道,不远处的草丛里藏着一架会飞的绿色钢琴,你一定要找到它。哪怕爬过几十道沟坎,绊上几十个趔趄,也要把它的歌声捉回家,用葱白和树叶慢慢喂养着。
但你不知道,一个贴着大地心跳行走的精灵,必定是智者。
你只顾追逐。任凭它机智地牵着你的童年,忽东忽西,渐行渐远。
父亲的电话
“过几天就要拔花生了……”还没起床,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一道土黄的阳光,从百里之外的山村飘进小城的窗口。
时光一天天老去,转眼又是秋天了。那些籽粒饱满的花生,又在蝈蝈们的催促下鼓起了回家的愿望。父亲,想到这儿,我心头泛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一阵阵的不安和疼痛。
我仿佛看到:八月的原野上,父亲佝着身子,两腿叉开,一次次用极凝重的手法让花生们重见了天日,然后一捆一捆把它们孩子似的抱到地头的三轮车上。风吹过他稀疏的头顶,生命中第六十五个秋天,在他背上发出盐的光芒。
这几年。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真的像一支燃烧的蜡烛一截截矮了下去。高血压,心脏病,脑梗塞,椎间盘突出……在他贫瘠的身体里硬生生长成了一季茂盛的庄稼。而我却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农夫,找不到镰刀的方向。
“你忙就不用回来了……”父亲的话说得简单而轻松。他知道儿子的认真和身不由己,所以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当然也没发觉自己的每句话都握着一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白皙的脸庞。
父亲,明天我就要回去,回去。不为那红红的山楂树,也不为缤纷的蒲公英和野菊花
我是担心:这个秋天,你会不会像一粒熟透的花生,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地里,被厚厚的尘土和落叶——无情地埋葬。
垄上行
咀嚼着那首老歌的叶子,再次回到梦中的乡土。
脱掉鞋袜,脱掉矜持,脱掉满身的疲惫,然后把脚丫放进酥软里。你感到有无数只小手从土里钻出来,仔细挠你的脚心。于是你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裤腿儿招惹了新鲜的露水、草籽和花香。一畦一畦的麦苗也跟着笑。四三拍的笑声赶着那只受惊的兔子,蹦蹦跳跳远去。
你臃肿的身体变成了一块莹亮亮的蓝水晶。
你扭捏的脚步踩痛了一叠轻飘飘的旧时光。
一声呼唤被炊烟递过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等你回家。
老 井
老井老了。
老井,仿佛一位无依无靠的空巢老人,孤独地坐在街口。不说,不笑,始终保持一贯的表情。秋风追着阳光嘻嘻哈哈跑过,荡起一圈快乐的波纹。
没人知道老井的年龄。听人讲,自从有了这个村子,就有了这口井。
这么多年,老井到底浇灌了多少茬庄稼,没人知道;到底喂大了多少头牛羊,没人知道;到底养活了多少个淳朴善良的爱情故事,也没人知道。
老井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记得,一根根井绳短了又长,一串串笑声近了又远,一张张面孔老了又新;唯有那轮亘古不变的日月呵,依然固执地东升西落,阴晴圆缺。
光滑的井壁磨穿了历史,厚厚的青苔诉说着沧桑。
是的,老井老了。她干瘪的胸膛已流不出太多的乳汁,浑浊的眼神已看不清天空的湛蓝。但她依稀可以听见,家家户户灶前锅后哗哗的响声,是那么清澈,那么悦耳,那么甘甜。
有泪水从老井心里流出来。
老井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