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
2015-05-30九穗
九穗
一
雨季结束后,天空像玉一样透亮。
月亮快要满圆了,月光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将半山坡上的曼罕寨照得雪亮,一座座傣家的竹楼在月光下安睡着。
这时,有乐声悠悠地传来,那温润低回的音乐,与月光交织着,像一匹柔滑的锦缎铺散开来。
山坡的岩石上坐着一个蓝布包头、穿白色对襟小衫的少年。
是桑洛。桑洛是寨子里最巧手的男孩,他拿手的手艺是做葫芦笙。他做的笙声调优美,外形流畅,谁见了都会啧啧赞叹。
这会儿,他正在为自己新做的葫芦笙试音。
今年,桑洛决定要做一管全寨最好的葫芦笙,在开门节的月夜里吹响,一定会引得无数孔雀飞来,围绕着自己翩翩舞蹈。
这次,他用了最满意的凤尾竹来做笙,那可是他在竹林里千挑万选的一杆竹子。乐声流淌着,新做的笙还真不错呢!
突然,在桑洛面前,出现了一个翩翩起舞的身影,影子很小,是一个梳着发髻的姑娘婀娜的身姿,她在跟着桑洛的笙乐跳着孔雀舞,舞姿中模仿孔雀的晒翅、展翅、抖翅、亮翅、点水……每个动作都轻盈敏捷,优美恬静。
桑洛看呆了,虽然他见惯了寨子里的阿姐们跳孔雀舞,却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舞技,那影子分明就是一只孔雀在舞蹈。
这是哪位阿姐?
桑洛从嘴边移下笙管,向周围望望,奇怪,一个人也没有。
月光明晃晃的,周围愈发显得空旷。
当他再回过头时,地上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一定是眼花啦!桑洛自嘲地笑笑。
桑洛又吹起了他的笙,那个舞蹈的影子便又出现在了面前的地上。
几经试验,桑洛惊奇地发现,每当他的笙吹起时,那个影子便会出现。乐声一停,那影子便倏忽消逝。
桑洛捧着葫芦笙翻来覆去地看,难道自己做的这管笙竟然可以召唤跳舞的影子?
那影子总是在重复几个舞姿,好像在用动作向桑洛传达什么讯息,优美的舞蹈中有一种焦虑和忧伤。
桑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天傍晚,他来到了寨子外的竹林里,要精心地挑选一杆凤尾竹来做笙。竹林不远处便是一座寺庙,晚课的钟声正在敲响,梵音缭绕,竹影婆娑。这片竹林整日沐浴在梵音中,长得格外苍翠欲滴。
他在竹林里徘徊,仔细地观察着每一杆竹子,寻找一杆最合适的凤尾竹。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半个月亮挂在空中散发着微光。月光下,他拨开竹丛,突然眼前一亮,一杆凤尾竹亭亭玉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竹节匀称,竹竿挺拔,闪着翠绿的光泽。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这正是他要寻找的竹子。他连忙抽出镰刀小心翼翼地削了下去。
“啊!”突然一声惊叫刺痛了他的耳膜。他心头一凛。
“是谁?”他环视四周,没有人。
他愣了片刻,心想,一定是听错了。手中的凤尾竹缓缓地倒了下来,竹叶一阵颤动。
“美丽的竹子,对不起了哦,我会把你做成最好的葫芦笙,给你最动人的声音……”
他抚摸着这杆凤尾竹,一丝歉意油然而生。寨子里的老人们曾经说过,凤尾竹是有灵性的,它的芯虽然是空的,但里面盛满了梵唱声。
他犹豫了一会儿,怀着心事,扛起了竹子。
想到这件事,桑洛不禁紧张起来。
二
桑洛连忙跳下岩石,他要去寨子里找好朋友岩纳。
寨子里,家家竹楼下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笼。这时节,曼罕寨的人们正忙着扎起开门节“赶朵”的灯笼。
在所有的灯笼里,孔雀形的灯笼最多也最惹眼。在傣族的村寨里,孔雀可是最美丽最神圣的仙子。
“岩纳!岩纳!”
桑洛站在岩纳家的竹楼下,朝楼上亮着灯的窗户轻声唤道。
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对襟小衫的男孩子噔噔噔地从竹楼上跑了下来。
岩纳是桑洛最要好的朋友,桑洛凑近岩纳的耳边,将影子的事悄悄地说给他听。
“有这回事?”岩纳瞪大眼睛,跳了起来。
岩纳刚才正在扎纸灯笼,他手里还拎着快要扎好的灯笼。
桑洛将笙管放到嘴边吹奏了起来,月光下,他们面前的地上果然出现了一个姑娘跳舞的影子。
“比玉恩跳得还美!”岩纳也看呆了,他怔怔地说。
玉恩是岩纳的妹妹,是全寨孔雀舞跳得最动人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岩纳似乎从惊讶中回过了神,他迅速地将手里的灯笼朝那影子罩了过去。
地上的影子不见了。
“你干什么?”桑洛停下吹奏,瞪着眼睛看着岩纳。
“这么美的影子,我把它收进灯笼,表演给玉恩看!”岩纳得意地说着。他又讨好地凑向桑洛,“把你的葫芦笙送给我吧!”
“不行,这是我费了很多心血才做成的!”桑洛转过身,拒绝了。
“好兄弟,你知道自从弄坏了玉恩的八音口琴,她每天都黑着脸不理我……”岩纳百般央求着,“这不,我正熬夜为她做灯笼呢!如果节日那天我点燃灯笼,再吹起你的葫芦笙,我的灯笼上就会出现这个美丽的影子,那我的灯笼一定是全寨最美的,玉恩一定会喜欢的!”
桑洛很是为难,这管葫芦笙他本来是要留给自己的,但他终于忍受不了岩纳的软磨硬泡,将笙递给了他。
岩纳吹起笙,乐声中,岩纳的灯笼里有一个缩小了的影子在翩翩舞蹈,跳着孔雀舞。
岩纳得意极了:“节日那晚,我点燃灯笼里的灯芯,影子一定会放大,会更美!”
看着那不停舞蹈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桑洛心里隐隐泛起一阵忧伤。
三
隔天,桑洛又来到了那片竹林,他要再寻找一杆合适的凤尾竹,再做一管葫芦笙。
他在竹丛中穿梭,耐心细致地观察每一杆竹。当他拨开一丛茂密的竹子,竟发现了一个盘腿打坐的僧人,是寺里的云听师父,他最尊重的人。
云听师父的旁边有一只睡着的绿孔雀。这只孔雀体形颀长,羽毛鲜艳,但它无精打彩地睡在那里,看上去奄奄一息。
“我在守护这只孔雀,不让它被百兽侵扰。”云听师父站起身来,对桑洛说,“上个月,它每日都会飞到寺里来听晚课。这几天没见到它,原来它在这里出事了!”
“它怎么了?”桑洛忙问。
“它的灵魂出窍了。”云听师父手捻佛珠,“你看它羽毛上的佛眼全都失去了光泽。”
桑洛仔细一看,果然,这只绿孔雀羽毛上的圆眼本该是鲜艳的蓝绿色,现在却灰扑扑的。绿孔雀沉沉地睡着,气息微弱。
“它会死吗?”桑洛有些紧张。
“是的,如果它的灵魂七日七夜还不归来,那它的肉身便会长眠了,那游荡的雀灵也会灰飞烟灭。”法师沉痛地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它的灵魂怎么会出窍呢?”桑洛蹲下身,抚摸沉睡的孔雀,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僵硬。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只游荡的雀灵如果遇到水还好,它会幻作人形,如果遇到火,它便永远回不来了!”
云听师父叹息了一声,仰头望着半空中的月亮,“明天便是开门节了,节日里人们会燃放烟火,不知道雀灵能否逃过这一劫……”
桑洛突然一阵心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夜里,桑洛悄悄地来到了岩纳家的竹楼下。
岩纳的灯笼和自己的葫芦笙就挂在竹楼的檐下。岩纳睡着了,睡梦里还咯咯地笑着。
“如果明晚岩纳点燃灯笼,那只绿孔雀就完了!”桑洛心痛地想,“那个影子一定就是绿孔雀的雀灵!”
“但是,它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桑洛百思不得其解,“是与那杆凤尾竹有关吗?”
桑洛又想到了那杆尖叫的竹子。他的内心纠结着,想着岩纳难过的脸庞和奄奄一息的绿孔雀,他左右为难。最后他终于悄悄地摘下了那只灯笼和葫芦笙。
他的手颤抖着,心也颤抖着。他飞奔下竹楼,朝竹林里跑去,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趁岩纳还没有发现,快将雀灵还给绿孔雀!”
他跑出寨子,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飞奔着。
一条湍急的小溪出现在了前面。每次路过这里,桑洛都会绕道而行,溪水中的尖锐岩石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刺破。但这次,他顾不了那么多,一脚踏进了溪水里,蹚着水跌跌撞撞地跑着。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滑,“啊!”他大叫一声,手里的灯笼和葫芦笙都被抛到了溪水里。
桑洛的头磕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他倒在溪流中,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小溪边的草丛里。明亮的月亮挂在空中,整个山林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光泽之中。
“阿哥!你醒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桑洛赶忙爬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在不远处的溪水旁,一个美丽的傣族姑娘正在洗头。那姑娘身穿蓝绿色的艳丽筒裙,长长的乌发垂在身畔,她正专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手臂上的一串细细的银镯子在碰撞中发出轻轻的“叮当”声。
“是你救了我吧?我怎么不认识你?”桑洛忙问道。
“我是珈蓝。我迷路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她的声音很迷人,像那银镯子一般叮当作响。
“你家在哪个寨子啊?”
“我家在哪里,你是知道的啊,是你带我来到这里的!我已经离开六个日夜了!我得赶快回去!”姑娘有些焦急。
桑洛顿时想起了云听师父说过的话——雀灵遇水会幻作人形,他恍然大悟。
“你就是雀灵吧?”
“是呀。我是一只绿孔雀的雀灵!”姑娘说,“那天晚上,我离开雀体,正在一杆凤尾竹子的竹芯里面壁打坐,突然一阵寒光闪过,我便被带走了!”
“呃……对不起,是我砍走了那杆凤尾竹……”桑洛十分抱歉,他想起那晚那声尖叫,原来便是雀灵珈蓝的声音。
“我将那杆凤尾竹做成了葫芦笙,你就被关在里面了吧?”桑洛抱歉地问道。
“是呀!我被关在了你的葫芦笙里,但我不能离开雀身时间太久,所以我不得不用舞蹈告诉你这一切,但你却看不懂呀!”
“我带你赶紧回去吧!时辰快到了!”桑洛连忙说。
四
桑洛带着珈蓝穿过山石,来到了那片竹林里。云听师父依旧守在那只绿孔雀身旁。见到珈蓝,他站了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他松了口气。
“云听师父,你们的晚课做得真好,让我如醍醐灌顶,禅心顿开!”珈蓝走上前去,向云听师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展开双臂,向沉睡的绿孔雀走去。
那一刻,她回头朝桑洛微笑了一下,便倏地不见了。
云听师父手捻佛珠,口诵经文,他在为这只绿孔雀祈福。
这时,那只奄奄一息的绿孔雀突然拍拍翅膀站了起来,头上几根彩色的翎毛轻轻地颤动,背部是美丽的宝石蓝,尾巴却像一块硕大的绿丝绒,上面缀满了鲜艳的眼状斑。
那些斑点像一面面的小镜子,折射着月光,又像佛的眼睛,安祥、慈悲。
它朝桑洛点了点头,展开翅膀,飞出了山林,消失在了月色中。
桑洛久久地凝望着绿孔雀消失的方向,也双手合十,默默地祝福着它,祝福着那个叫做珈蓝的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