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代词“其”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问题

2015-05-30韦良玉

现代语文 2015年6期

摘要：文言代词“其”在现代汉语中广泛运用，随时代发展产生了许多值得商榷的新用法。如语意赘余的“其+之（的）”，指代不明的“及其”，表达“什么样”义的“何其”，作光杆主语的“其”，充当宾语时搭配不当的“其”等。这些现象的产生主要由于不明“其”的用法和使用限制，应当加以规范。

关键词：代词其现代汉语规范

“其”是古代汉语中常用的代词，在现代汉语中使用率很高。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使用条件和环境的变化，代词“其”产生了一些新用法。这些用法因何产生，是否规范，能否被认可，值得我们思考。

代词“其”在文言系统中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作定语，起修饰限定名词的作用。“其”作定语时包含着表示偏正结构关系的语义，相当于“他/它（们）的”。二是在有限条件下作主语和宾语。王力说：“‘其字不能用于纯粹的主位，只能用于包孕句里，作首品句子形式的主语。……在近代语的递系式里，‘其字又可用为次系的主语。……但是，‘其字决不能作简单句的主语。”[1]（P202）就是说，“其”作主语是有条件的，一般只能作小句或主谓结构中的主语，不能作独立句的主语。

现代汉语出现成熟的第三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文言虚词“其”所具备的语法功能都可以由其他现代汉语虚词或词组代替。但“其”作定语的用法被保留了下来，并广泛运用，主要是因为定语位置上的“其”相当于“N+的”形式，这种形式较为简洁，调节句子的韵律，形成双音节或四音节结构。此外，代词“其”在主语、宾语位置上都有分布，充当分句或主谓结构的主语、兼语句或双宾语句中的宾语。只要符合文言语法习惯，也没有明显的文白失谐，可以获得某些特殊效果的，因而完全废除它并不明智。但近年来“其”的使用有泛滥之势，衍生出种种不合文言语法的现象，突如“其”来的大量用例，值得我们仔细研究。

一、语义羡余的“其+之（的）”

前面提到，无论在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中，代词“其”主要用作定语，相当于“N+之（的）”形式。虽然“其”在古代汉语中单独用作主语、宾语或兼语的情况下，可以翻译成“他”，但当其位于领格，用在名词前作定语时，从来没有再加“之”的。有人在使用“其”字时，不知道它本来就是领属性的代词，无需加结构助词，故在其后附加“之”或“的”，造成语义赘余。例如：

（1）他指出，那所公司必须学习富宁电力公司先进的管理技术，取其之长，补己之短。

（2）云南省正酝酿编写一部《云南普洱茶史》，增加人们对其的了解。

以上句子中“其”后面的“之”或“的”都是赘余的。造成这种错误的原因除了不明文言“其”的语法功能外，还受到追求双音节或四音节结构达到韵律和谐的影响。如“取其之长”显然是希望凑足成双成对的音节。这种情况下，单纯删除“之”会造成句子音节不协调，可以通过替换“其”字来改正。比如将“取其之长”改为“取人之长”，表义并无差别。例（2）中的“其”所指不太明确，加上“的”文白杂糅，不合表达习惯，应该直接用名词取代“其”，改为“增加人们对普洱茶的了解”，才能既明确又合法。

二、拖泥带水的“及其”

“及”作为书面语中常用的介词，与“其”的书面色彩相契合，因此二者经常连用。现代汉语中，“及其”的使用频率很高，广泛运用在文章标题中。然而很多人由于对文言代词“其”字的用法不甚了解，在使用中经常出现混乱现象。

在句型“X及其Y”中，“其”用作定语，“X”和“Y”通常都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其”作为代词，用来代指“X”。这是“及其”规范的用法。这时，“及其”后面的成分与它前面的成分一定不是并列的，而是对前面内容的进一步引申。例如：

（3）《我国中小学生体质下降及其社会成因研究》

（4）各级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应当履行本法规定的各项职责，保障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

例（3）中的“其”指代“我国中小学生体质下降”，“及其”之前的整个名词或名词短语，例（4）与此相同。这几句中的“其”字均不可删除，否则句意表达会出现问题。

有些人在使用“X及其Y”句式时，用“其”字回指“X”中的定语。例如：

（5）《券商创新大会观点集锦及其花絮大全》

（6）要对方言进行深入的研究，不能不牵涉到方言的，只有从历史的角度找出方言特点的根据，才能弄清方音的来龙去脉，才能对方音的特点及其演变规律作出合乎科学的解释。因此，要从事方音研究，就必须具备一定的音韵知识。

例（5）中“花絮”并非“观点集锦”的一部分，而是与其并列，共为“券商创新大会”的一部分，即“券商创新大会观点集锦及券商创新大会花絮大全”。例（6）中“其”想要代指“方音”，因为“特点”本身并没有所谓“演变规律”，但这种表述很容易让人误解为代指“方音的特点”。

在汉语中，并列的两项如果定语相同，后一项承前一项的定语省略，是一种固定的省略式。例如：

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

城市的高楼和（城市的）街道

可见，之前的例句中将“其”删掉既不影响语义表达，也不妨碍句子连贯，如“券商创新大会观点集锦及其花絮大全”和“券商创新大会观点集锦及花絮大全”意思完全相同。删除“其”可以使句子更简明，句义更清晰。例如：

（7）事实上，法的强制性只有在人们对法的性质、意义及其作用具有自觉意识，才能产生积极作用。

（8）随着继续教育实践活动的不断深入而广泛地发展，继续教育观念也越来越深刻，继续教育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宽广，这必然要求对继续教育的概念、性质及其特点等本质问题进行探讨。

例（7）、例（8）中都有三个并列项，第二项修饰语承前省略，第三项却被加上“其”字，而且只能用“及”的地方却用了“及其”，会造成“其”的指代不明，容易产成歧义。因此，“X及Y”和“X及其Y”应该各司其职，避免混用。

还有一些使用“及其”的句子中，“其”字无论怎样理解，都无可指代。例如：

（9）内水、领海及其它们的上空、海床和底土，均是国家领土的组成部分，其法律地位和一国的湖泊、河流同，完全处于该国主权之下。

（10）考虑到这样的现实，先锋派对“旧小说”及其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以不加掩饰的反感给予痛斥、嘲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错误是由于使用者不明“其”的含义和用法，误将“及其”当作“及”或“以及”导致，应当删去各句中的“其”，或将“及其”改为“以及”。

三、辞不达意的“何其”

“何其”是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固定搭配，它原本是一个跨层结构。吕叔湘《文言虚字》中认为：“‘何其的‘其本来等于‘彼之，但‘何其常联用，渐渐形成一个熟语，沿用到白话里面，更加不能分开了。”[2]（P81）。《汉语大词典》对“何其”解释如下：①怎么这样，为什么那样。用于疑问句。②多么，何等。用于感叹句。[3]（P1226）例如：

（11）庄子何其人？（于丹《庄子心得》）

（12）成语“小家碧玉”早为大家所熟知，“小家碧玉”何其人也？

上述例句从字义上理解，应该是想表达“某某是个怎样的人”之意，用“何其”表示“怎么样”。由于现代汉语中“何其”的词汇意义是从古代汉语发展演变而来的，想知道它能否如此使用，还需要考察它在古代汉语中的使用情况。先秦典籍中“何其”的使用情况可分为如下三类：

（一）“何其”后接动词或动词性词组

（13）何其执而辞也？犹存公也。（《谷梁传·成公十六年》）

（14）何其速妇之也？（《谷梁传·文公四年》）

（二）“何其”后接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词组

（15）何其久也？必有以也！（《诗经·邶风·旄丘》）

（16）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论语·子罕》）

（三）“何其”后接名词

（17）复自道，何其咎？吉。（《易·小畜》）

（18）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孟子·尽心上》）

第一类“何其”后接动词，“何”与“其”不在同一层次，“其”相当于小句主语，与后面的动词为主谓关系，而“何”表疑问，可译为“为什么”。第二类“何其”后接形容词，最初表示对程度之深的疑问，“其”为形容词的状语，如例（13）。后来“何其”结合更加紧密，逐渐发展为表示感叹程度之深，成为固定结构，充当语气副词，可译为“怎么这么……！”，如例（14）。但这类“何其”绝对不能带名词。第三类的“何其”后可以接名词，这时“其”相当于“彼之”，“之”是连接定语和中心语之间的结构助词，“其”与后面的名词构成偏正关系。这类“何其”无论如何发展，“何”都表示疑问，“其”只能与后面的成分结合，而不能与“何”结合，与第一、二类有本质不同。

再回头看“何其人”这种表述，“何其”后面接名词，不符合第一、二类，与第三类也不同，因为“其”和“人”无法构成偏正关系。所以，这种用法不符合“何其”这个文言词组的习惯用法，是由于没有正确理解两个虚词的词义所造成的误用。应把“何其人”改为“何许人”，或者删掉“其”字。

四、滥居主宾位的“其”

“其”在古代汉语中一般作定语，作主语通常限于没有独立性的子句、分句或主谓结构短语。汉魏以后虽然出现了“纯粹主位”的用法，但王力认为“这也是违反先秦语法。这种情况的产生，是由于当时已经产生了新形式‘伊‘渠‘他等，著书的人不甘心用当代口语，而用古代的形式。‘伊‘渠‘他等字既然可以用于主语和宾语，作者就以为古人的‘其字也可以用于主语和宾语了。”[4]（P269）

在符合文言使用习惯也不违背现代语法规范的前提下，出于简洁或书面语色彩的需要，现代汉语适当使用“其”作主语是可以的。“其”充当主谓结构的主语较为自由，有时也可以充当分句和全句的主语。例如：

（19）所以，一个帝王，如其不是阿斗一流的昏庸人物一切听任小人摆布，便要把底下的大大小小的官僚，甚至正待加入官僚阵营的士子，都统治安排得对他服服帖帖，而相互之间又能保持相当的和谐，那也就够他头痛了。

（20）齐的疆域在泰山、沂蒙、鲁山山脉以北的濒海平原区，都城临淄。因其独自占据泰山山地以北肥沃的洪积冲积平原，兼有鱼、盐之利，故最先富裕。

以上两例“其”作主语。但由于句子书面色彩较浓，而且用连词“如”“因”等明确了复句关系，因此“其”处于分句地位，符合文言语法要求，可以被接受。但“其”作主语不可滥用，在没有明确复句关系或指代不明的情况下，将“其”字用在句子前面的主位上，是很难站住脚的。例如：

（21）以承揽重大工程为名花光了父母全部积蓄，之后又谎称自己得了重病，催促母亲向亲朋好友6人借款共计180余万元，结果这180余万元全部被儿子用于供养情妇及私生子，直到亲友催还款，其才承认撒了谎。（《新京报》2013年10月24日）

（22）据佘小年本人供述，其是在2010年3月去江西芦溪县找王林“消灾”的。回来后即打电话给某“中”字头特大建筑企业子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要其汇款150万元给王林“修庙”。（人民网 2014年7月8日）

上述例句读起来很拗口，只有将“其”改为人称代词“他/它”，才符合现代人的表达习惯。“其”不是人称代词，作主语并非固有用法，直到后来出现新的人称代词，人们将人称代词的用法套用到代词“其”上，“其”才偶尔被用来充当主语，但这种现象一直未成为主流。现代汉语已经形成了完善的人称代词体系，能用“他/它”来表达的，让“其”越俎代庖既不符合语法规范，也不符合现代汉语表达习惯。即使出于语言的书面性考虑必须要用“其”作主语时，也不能直接用在句子的前面，而是需要有连词搭配出现。

先秦时期，“其”很少充当宾语。随着时代发展，“其”有时也可以充当句子的宾语。例如：

（23）二县官长及营署部司，各随统检实，给其柴米，必使周悉。（《宋书·文帝纪》）

（24）星官历翁，莫能与其校得失。（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

“其”作宾语是有条件的，一般不作“光杆”宾语，前后要有别的语法成分相连。魏晋以后可能会有突破，但属于不符合文言习惯的现象，并且数量极少。

“其”在现代汉语中有时也可以作宾语，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是作介词宾语，二是作动词的间接宾语。这里主要谈“其”作介词宾语的情况。

（25）2002年8月，中国政府对《商标法实施细则》进行了修改，并将其更名为《商标法实施条例》。

（26）国家产生后，统治阶级需要一种专门的机构为其培养官吏和士人。

（27）明知他人有间谍犯罪行为，在国家安全机关向其调查有关情况、收集有关证据时，拒绝提供，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28）各部门获取的外部其它数据，应在一周内用《信息反馈单》报告技术部，由其分析整理，根据需要采取相应的措施。

上述例句中，“其”分别作介词“将”“为”“向”“由”的宾语。例（25）中的“其”代指前面的《商标法实施细则》，作介词“将”的宾语;如果换用原名称则表意繁琐，如果改用“它”，则不及“其”规范。现代汉语中，动词的前置介宾短语中的宾语常用“其”，如“将其”“为其”“与其”等，在北大语料库中各有几千条用例，已经凝结成固定搭配。这主要是由于“将”“为”“与”等介词也来自文言文，书面语色彩浓厚，与“其”相搭配，可以使文章语言更加规范，在正式的场合使用有其必要性，不宜改为“他”。这种表达简洁凝练，当句子较长、成分复杂时，便显示出优越性。同样的道理，现代汉语用“其”作书面色彩强的兼语动词宾语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如“使其”“令其”“任其”等。然而，并非任何情况下任何介词都能和“其”搭配。有时候“其”完全可以由人称代词“他”取代，使用文言词“其”会显得文白杂糅，不伦不类。如吕叔湘、朱德熙在《语法修辞讲话》中认为以下几句把“其”字当“他”字用，就完全用错了。例如：

（29）当时由杜旭同志上前给其解释。

（30）有的技术人员甚至主张“要崩落欢迎它崩落，崩落了，我们将其装走，省得放炮”[5]（P116）。

以上两例代表两种“其”作宾语而不被接受的情况。例（1）中“其”作介词“给”的宾语，但“给”的口语化色彩很强，与“其”语体色彩不吻合，因此很难搭配在一起。以下几例也很难被接受，原因与上述情况类似。例如：

（31）通过研究袍哥的秘密语言，我们发现可以把其大概归纳为三种类型。

（32）上海解放初期，百废待举，头绪繁多，军管会考虑到帮会势力和黄金荣的实际情况，决定放黄金荣一条生路，让其走改过自新之路。

（33）记者第一时间联系多位熟悉陆群或与其交往的朋友，说到对其的印象，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告诉北青报记者，其本人“刚正不阿，行侠仗义”。（《北京青年报》2014年8月13日）

“把”“让”“对”都是口语色彩较浓的介词，不宜与“其”相结合。因此应当把“把其”改为“把它”或者改为“将其”，把“让其”改为“让他”或“令其”，把“对其”改为“对他”。

例（30）中，“将其”本是十分常见的组合，然而该句依旧被认为是误用，这主要是由于整个句子口语化色彩浓厚，与“将其”不协调，应该改为“把它”。又如：

（34）对那些艾滋病弃儿，这里还安排了专门的医生、护士为其看病和治疗。

虽然“为其”连用较为常见，但该句口语化色彩很强，所以将“为其”改为“为他们”才能使句子表达更加流畅、协调。

总之，文言代词“其”保留在现代汉语中，为人们所使用。但人们在使用时一定要尊重它的语法功能，注意它的使用限制，保证语言的简洁、规范。

本文蒙导师李运富先生指导，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