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达荷的公路

王安忆佳

1940年5月，美国爱达荷州，约翰坐在公路酒吧的椅子上，一脸颓唐地抽着烟。这是他本月第二次被公司开除。在战争年代，即使不是前线的战士，能找到工作，并且为国家持续做贡献，也算是英雄。约翰不认为自己是成为英雄的料。各种消息频频传出，二战已经引爆了美利坚之外的很多地方，约翰认为美国参战是迟早的事。最多一年半之后，电视上就不用播放那个长得很像詹姆斯·史都华的男演员主演的低成本电影了，而是轰鸣嘈杂、恐怖揪心的黑白画面——约翰讨厌詹姆斯·史都华，他总觉得詹姆斯的眼睛让他想起一只没睡醒的猎犬。那时的大街上，也会有很多人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没有工作。想到这里，约翰不由得有些开心。

约翰是个有着普通姓名和普通家境的浪荡子。这就是为什么他频频失业并且又为种种病态的社会现象感到开心。他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基本上是包括除却烟草、摇滚和廉价汽水之外的所有事情。 约翰有种仿佛再也无法振奋的感觉，不断被开除让他的嗅觉变得麻木，不能辨别出烟草的品种。如果可以，他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咎于“没眼光”的老板。他准备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好提振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

约翰走了好远，才意识到这是一条车辆少得可怜的公路，大白天这里只有几个偷懒的环卫工人。他厌烦极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如同孩子般沮丧，回头看看那些走过的路，很想把那层快要融化并且发臭的沥青皮揭掉。

他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坐下，不想走了。看着远处被燥热空气扭曲的景物，树木仿佛要被阳光晒焦，变得和他一样的颓然。再看看右手边公路的尽头一一那真是一条很长的公路。它爬到一个很高的坡上就不见了，剩下一片白中带蓝的天空。他突然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几粒劣质的药丸，放进嘴里。他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可能是离开家很远了，父母不会知道，可能是他现在太难受，太累了，眼前的所有不论美丑的景色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人在疲惫、不知所措的时候，都需要嗨一把。这是哪部小说里哪个人物说过的话来着。

他不指望在幻象中出现七彩背景的独角兽，劣质的迷幻药从不出现那玩意。过小的药劲只能把很久以前现实世界中发生过的事重新浮现在眼前，只不过人的声音变得跟鬼魂一般，有时细，有时粗。影像都扑朔迷离，像是以上帝的视角观看人类的一举一动。公路上刮起了一阵风，燥热的空气开始流动。

触感依旧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约翰的指尖流过燥热的空气，腿上有种被甲虫爬过的感觉，那虫子实在太壮了。眼前的一块景色渐渐变透明，周围依1日是那些晒焦的树木。透明中闪过一个影像。那是一栋房子，红色的顶，看不清材质是石棉瓦还是什么。房前有白色的桌椅，用来喝茶、晒太阳的那种。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摇着他，逗他笑。画面中没有出现别的男人。阳光没有此刻现实中那么强烈，而是很温和，很柔软。然后画面转换了，还是那栋房子，女人急忙从房子里跑出来，她穿着麻色的围裙，她好像在哭，拥抱着、亲吻着她面前比他高出很多的一位少年。少年带着白色的帽子，拉着一个大箱子。“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写信回来。”女人哭着说这句话，声音在幻象中变得诡异而可怕。然后画面又轉变了。不再是那栋房子，而是成片的绿色，下着雨，雨水把幻象变得更模糊，只能看清一个身材变形的人和一个不高的人站在墓地两个大小不等的十字架前，突然那个身材变形的人瘫倒在另一个人旁边……公路上的风停了。

幻象变得透明，然后变成树的样子。约翰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时间这么长，出现了那么多幻象，而且为什么这次没有嗨。他理应觉得更加烦躁，可是却没有。看到对面的那些树，晒焦的树都已经长出了新的叶子。公路尽头的上空有云慢慢地移动。他好像忆起些什么来，那些幻象中的人物，似乎都能找到类似的身边人，很早以前的身边人。

约翰不再想，但他再也不准备吃那种劣质的迷幻药，说不定他能控制住呢。有些事情他是知道的，那些幻象中的全是真事，在很久以前发生的，但因为他从心底里排斥那些东西，最后就全都消失在记忆深处了。那些高兴的、悲伤的、痛苦的事，他都不愿意再想起。

天快黑了，山坡上的天变得猩红，略加鹅黄。终于有一辆车在这条公路上驶过，撩起一层干裂的沙石。约翰站起身，往回走，脑袋里想着一些哲学问题。在这条爱达荷的公路上，空气和树木无比真实，却不及约翰脑海里闪过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