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拥有最后的尊严

夏风

不知不觉，张大诺已做了10多年的临终关怀志愿者，送走了上百位临终者。2015年年初，张大诺的新书《她们知道我来过》出版，这是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张大诺说：“我有一个信念：有一天，凡临终者，皆可被关怀。”

“再来时，我给你说色彩”

2004年9月，张大诺应聘为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和爱人亓昕一起来到北京。亓昕在一家杂志担任编辑部主任。工作之余，张大诺再一次做起了临终关怀志愿者。

从家到松堂医院，单程需要两小时。

一天上午，张大诺来到了这里。病床上，一位面容憔悴、却很漂亮的女人，冷淡、不失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难以想象，这个美丽的生命就快要消失了……

床头上，一幅色彩鲜艳的国画，引起了张大诺的注意。画面上，一颗鲜艳的桃子，翠润欲滴。听说，女病人喜欢国画，虽在病中，还想着去写生。以画为媒？张大诺有了主意。他明知故问：“李姐，这颗桃子，寓意什么呀？”

问着了，病人来了兴致：“桃嘛，代表长寿呀！”一句话，张大诺明白了，病人热爱生活，渴望活下去。紧接着，他似懂非懂地又问了几句，只见病人的面孔，由冷变热，慢慢，脸上竟然浮起了笑意。这个中午，病人给他上了一节国画入门课。说得开心，到后来，病人主动说：“再来时，我给你说色彩！”

第二天，他再来时，病人昏睡未醒。在窗下，张大诺捡了块树皮，拿起石子，在上面刻了一张笑脸。这也是一幅画，是他画的，名字叫“祝福”，是他起的名。画完后，他走上楼，轻轻推开病人的房间，把这幅树皮画，摆在病人的床头……

几天后再来看时，病人的床已经空了。护工告诉他说：“走之前，李姐问，小张来了吗？”

“病就是病，与人品无关”

2013年3月初，秋姐被查出了胰腺癌……

张大诺第一次看秋姐时，她正在气头上。她为自己辩白：“做会计，在账上我是清清白白的，没打过一分钱的念头。都说好人好报，可回报竟然是不治之症。”这是秋姐的心结，几天后，张大诺找到了一个让她心态平复下来的办法。再去时，他直言道：秋姐，你知道《焦裕禄》吗？咱北京各影院都在上演这部电影呢！

“焦裕禄？知道啊，就是那个县委书记嘛，老百姓都夸他好！”兴趣来了，张大诺开导说：“他也是患癌症去世的，是肝癌。”一句话，直击心结，好人也会得癌症的。“哦，是吗？”秋姐若有所思。得这病，不是她的错，说开了，她心里好受些了，是呀，好人也会得这病……

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能感觉到，有一束光，正在一点点照亮她的心。张大诺暗暗高兴，这个结解开了。果然，此后秋姐再没感觉委屈。有一次，她甚至开导别的病人：“别瞎想，病就是病，与人品无关！”

2013年5月的一天上午，来看秋姐时，张大诺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是一种不曾有过的严肃。只见秋姐缓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然后说：“我要走了，留个纪念吧！”打开一看，是一张大姐的照片，面色红润，是生病前拍摄的。

强忍住内心的不舍，他故意捧着照片细看：“大姐，生病前，你是很漂亮的女人！”好半天，他才说出这句话。听这话，大姐咯咯笑了起来。张大诺放心了，一个人，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还能发出这样的笑，说明她的心态已近于禅境的祥和，不再需要别人的关怀了，她只是在静静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如果我没了，

你们不要吵架了……”

2015年3月底，病床上，一位眉目清秀、年齡不到10岁的小女孩冲张大诺笑了一下。张大诺的心，猛一哆嗦，情不自禁站住了。他不敢相信，才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一个临终病人。

女孩患的是恶性肉瘤，发烧不退，因为家境贫困，才住了几天医院，就回家了。医生说，孩子病势凶险……

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摆着布娃娃和几本童话书。墙壁上，还画着一幅“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水粉画，这就是女孩的家。虽然简陋，可看上去非常温馨。年轻的爸爸和女儿手握手，妈妈则坐在一边给女儿揉脚。边揉边说：你这双小脚丫呀，当初踹得妈妈好疼呀！说得女孩咯咯笑，爸爸也笑，笑完又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这一幕，看得张大诺心里好温暖。一家三口，苦点难点无所谓，只要人在，就是完美的。不一会，脚揉完了，妈妈给女儿准备吃的去了，年轻的爸爸也急着去打工挣钱。屋子里只剩下张大诺和女孩了。拿起书，他开始给女孩读成语故事《老马识途》。吃过退烧药，女孩会睡一会，可只有听故事才能睡着……

“春秋时期，齐国君王率军出征时，因大雾迷失了方向，此时，一匹老马自告奋勇，走在前头，带着大队人马成功回到了老家……”读完了，看一眼，女孩还睁着眼睛，根本没睡，显得有心事。他问到，哪儿不舒服啊？女孩拉着他的手坐了起来，轻声说：“如果我没了，你劝劝他们，不要吵架了……”

他们，指的是女孩的爸爸妈妈。声音虽小，在张大诺听来，却如闻炸雷。小小年龄，却藏着这样的心事。生活中，女孩一定是听太多了爸妈之间的争吵，在心里留下了阴影。张大诺心里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泪，保证说：“一定劝，你放心好了，以后你的爸妈再也不会吵架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请求，必须执行。在心里说，失去孩子，这个家还有以后吗？

见他答应了，女孩安心了，闭上眼睛，幸福地进入梦乡。

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张大诺又来到女孩住的小区，几天不见，女孩怎么样了？他的包里装着两只小乌龟，是给女孩买的，寂寞时，看着它们爬上窗台，晒太阳……

大门口有几个臂戴黑纱的人，面色凝重，眼睛红红的，正在商量着什么。疑惑之时，女孩的爸爸走出来，看见他，上前紧搂住他的肩膀，哽咽着说：“孩子上午10点多……走了！”

张大诺一时语塞，好久，才忍住眼泪，把女孩的话，重复给年轻的父亲听：“孩子的心愿是，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再吵架了！”闻此，孩子的父亲泣不成声。

（责编：辛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