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落叶
2015-05-30陈映霞
1
小妮子,我看见你在路口,走进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朝半山腰的村寨走来。
时隔二十年,我的小妮子啊!你再次回到童年成长的村寨。
是的,我这个老太婆,你的姥姥,让你无法忘怀,无法摆脱。自小我就最疼爱你,因为我看出你是四个外孙女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今年你满四十周岁了,你是驰骋商海的女强人。呵呵!我的小妮子啊,姥姥没有看错你。
你迈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地走向你童年住过那用泥砖堆砌的瓦房。
这个安静如画的神韵山村,滋养了幼小的你。你飞跃欧洲、非洲等十几个国家,总是走不出这个泉水潺潺、晨雾缭绕的小山村。
我怜爱的小妮子!
二十年前,你还在上大学,如一朵娇美的野菊花。你也来了,跟你一起来的是位英俊少年,姥姥知道,你们是初恋情人,经过十年爱情长跑,现在早已结成了夫妻。
到如今,你走过了丰美而艰辛的二十年。你跌倒过,痛哭过。当然,如今的你成功了!不管在哪一方面,你比很多女人都活得通透自然,洒脱轻盈。
安静的落叶铺满了路径,小妮子,你没有看脚下,总是仰着头看半山腰的屋子。只是屋子前再也没有身穿黑色粗布衣服的姥姥在呼唤你了。
姥姥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们都还小,才上小学四年级。你母亲,我可怜的女儿,怀着你的弟弟,在生了你们四个女孩之后,她再一次在食不果腹的艰难处境下,跟命运赌了一次。她还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却知道这次是个男孩。所以,我放心地走了。
我没有让你母亲来。我一个人走了。安静如同落叶。
二十八年了,你母亲,不敢踏入这块地方。我看见她多次梦回娘家,流泪满面。只有你,我的小妮子,瞒着你母亲,来看我两次。
是谁告诉你,我被埋葬在对面的山坳上?是大叔姆吗?
上次你来,你无言地遥望着我的墓冢,你没有眼泪。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直是个诚实的孩子。你知道,你无需用眼泪来表达你的思想。你自小就跟别的女孩不同。你很少哭。有一次,你摔破了头皮,血流满面。我和你母亲都哭了,你却没有一滴泪。我知道,你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你自小明辨是非,敢于承担责任,坚韧而顽皮。
可是,你始终无法释怀,我这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矿山主的千金,是如何历经人间的奢华和艰辛,孤苦地长眠于此。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你就缄默。好像在朝圣,是的,这个已经败落的村寨,在你心里是个圣殿。你一直坚信,你的智慧和力量来源于此,来源于童年的教养。
你一直在我身边长大。比你大的三个姐姐,接收不到这个山寨的灵气,接收不到我这个老太婆来自南洋的人生智慧。而你,小妮子啊,很喜欢住在这个山寨,看着我吐烟圈就犯糊:遥不可及的印度尼西亚,七天七夜的航海,富可敌国的公主生活。这一切,都成了你的童话。而我,一个抽烟的女人,是童话里的仙女婆婆。
你喜欢和我安静地守着这清贫如水的日子,来了就不愿意回去。每个寒暑假开学前一天,你几乎是彻夜难眠。你要我送你走了一程又一程,走完那段泉水如练、郁郁葱葱的山路。你很沉默,你自小就没有多余的语言。是的,这条盘桓的山路,美如诗画,清早的路边,露珠挂在草尖,在朝阳里如钻石般闪烁。我们俩一路无话,只有穿着布鞋的轻轻足音,沙沙地响在静静的山谷。当望见那棵大梧桐树的时候,你就默默地流泪。你知道,姥姥要打回转了。
“开学了,小妮子,好好用功,长大了做一番大事业哟!”
你庄重地点点头。有时,你会扑在我怀里,温存一会,顺便用我的粗布上衣擦干净你挂满泪水的脸。然后你走了,你不会回头望我一眼。而我呆呆地目送你纤小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我每次都期望你能突然转身朝我奔来,而你从来没有一次满足过我的愿望。三岁孩儿定八十,我早知道你倔强如牛。你从没有后悔过你的选择。
我站在梧桐树下,无助地擦干眼泪,一步重过一步,往回走。回到空荡的屋子里,等待你下一次的到来。我努力地养好母鸡,让它们多下蛋,把炸过猪油的肉渣儿用盐腌着。等你来了,加加营养。
从你有记忆时候起,到我离开人世,小小的你,独自奔走在这条山路上。二十公里的山路,孕育了你的勇敢和坚毅。你一直认为,你今天成就,得益于这条峰回路转的羊肠小道和赤贫的童年。
你终于走完陡峭的小路,踏上半山腰的平地。秋风有点凉意,小妮子,你穿着深蓝色的丝质长袖上衣和黑色西裤。好高贵!有我娘家传承的贵族气质。
你惊呆了!你眼前是个杂草丛生的院落,再不是你记忆中的干净庭院。所有人都搬走了,去县城,或者到集市那边起高楼了,谁还守着这个贫瘠偏远的村落呢?
你默默转身,久久遥望我的墓冢。
你看不到我的墓了,隔着一条河,树木茂盛。你只知道我长眠在那个方向。然后你仰头看湛蓝高远的天空,好像在找寻遗失的东西,呵,小妮子,你看见我了吗?我在天上看着你。
2
在印度尼西亚的娘家,大家都唤我阿莲。家里八个姐姐都不识字,她们早早就选好了婆家,嫁得很体面,我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因为没有儿子,父亲只好把我这个小九妹当成儿子来教育。我跟前面八个姐姐不同,我从来不学习钩花和做衣服,父亲要我四岁开始学认字,不幸的是我学的是印尼文和英文,偏偏没有学习汉语方块字。五岁学弹钢琴。父亲本来想把我送到英国去深造。漂亮的计划和我本该亮丽的前程因为母亲的早逝而终止和改变了。我母亲淳朴而温顺,她是祖籍来自中国广东梅州的客家女人。对于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给她送葬的情景,那时我刚满五岁。伴随着白色的、长长的队伍,吹着哀愁的曲调,把我的母亲送走,送到没有归途的黑暗里。
偌大的宅子,少了一个母亲,还是热闹非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久就更热闹了,来了一位年轻的继母。从此,我不能睡在父亲豪华的卧室。我只能跟我的保姆么么睡了。
见到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成了没人管教的小野人。没人教我认字了,慢慢地,我明白母亲的离开,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永久的灾难。钢琴也没继续学下去,新买的芭蕾舞鞋一次也没穿过。
姐姐们都出嫁了,然后她们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大堆娃娃。
从十五岁起,给我提亲的人踏平了我家的门槛。因为我最小,父亲舍不得我出嫁,一再地回绝了提亲者。磨磨蹭蹭到了二十三岁,再不嫁出去就会成笑话。在我父亲的精挑细选下,他把我嫁给了矿上一个来自中国广东梅州的客家后生仔。选择来自梅州的女婿,大概是对母亲的深情怀念罢。父亲希望他长久留在矿上,甚至想把他培养成亿万家产的继承人。我可怜的老父亲!
我记不清我嫁的男人长什么模样了。
我只记得我穿着新嫁娘粉色的衣裙,挤在臭烘烘的人群里,登上了大船。那个客家仔,我的新婚丈夫,说要带我回一趟老家见公婆,来回不超过一个月光景。
父亲同意了,这一决定,把他最疼爱的女儿送上了一条艰难的漫漫不归路。
父亲,还有姐姐们在岸边倾泪挥手,直到大船远离码头,他们成了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黑点,我的眼泪才喷涌而出。看不到亲人的时候,我感到恐惧无比。
颠簸的大船,使我翻江倒海地呕吐。几天几夜的航海,望不到地平线,我以为我会死在海里。
我第一次离开那个荣耀的世袭贵族家庭。我也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岛国,离开了富贵温柔之乡,踏上坎坷苦难的人生路。这就是我的命。
昏天暗地的航海,不祥之云笼罩在我心头。苦涩的海浪卷破了我作为贵族千金的标志----新婚的丝质绣花衣。
恍惚中我被人背着下了船,然后我昏睡过去。待我清醒过来,脚踏土地的时候,我看见了客家围龙屋和一口碧绿的水塘。
我被人围观,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像被一群饿狼围捕的羔羊。
一位老婆婆慈悲地端来一瓢井水,我仰头喝尽。有条黑色的狗不怀好意地朝我猛吠。
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始终不见踪影。我知道大事不妙,再一次晕倒在围龙屋前的水塘埂上。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一个开有小长方形为窗口的小屋里,窗口透着浑浊的光亮,是黎明还是黄昏?我无从判断。我努力站起来,双手扶着泥墙,一点一点靠近窗口往外看,一头老牛在窗口下喘着粗气,这是老牛的房子?我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我这个印度尼西亚的千金小姐被人当成牲口了?还好,没有铁链锁着我,木门是虚掩着的。我拖着疲乏的身子,推开门,走出小屋。
原来这是养猪和牛的旁屋,时间是天黑前的黄昏。
“阿妹!阿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突然听明白这两句话,是在喊我。
还是那位端井水给我喝的老菩萨,她端着一大海碗冒着热气的粥。
老婆婆解下自己腰间的围裙,铺在石头上,要我坐下了来吃。
鸡蛋拌稀饭,放了姜丝和香喷喷的猪油。我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粥。
在印尼娘家的生活恍如隔世,深海鱼生,大龙虾,腌制斑鸠肉,那是我永世回不去的从前。
眼下就是在畜生栏前的鸡蛋粥。好死不如赖活,活着体验人类的苦难也好。我这才明白,我父亲让我认字是为了让我能够忍受苦难。
小妮子,你每次来了,我都做同样的鸡蛋拌稀饭给你吃。在那个年代,对你我来说,这样一碗米粒坚实的近似干饭的粥,很奢侈!你走遍世界各地,吃尽山珍海味,还是比不上姥姥做的鸡蛋拌稀饭。饥饿才是最好的厨师。
快要吃完了,忽然一阵黑旋风,一个矮小的女人冲了过来,我手里的大海碗哐当摔碎在石头上。我站了起来,这个女人像一只疯牛,猛地朝我胸口撞过来。我来不及防备,仰头就倒在石头上。
后脑勺一直在流血,我不觉得痛。良久,那个叫做丈夫的人终于出现了,他抱着一个黑泥鳅似的,正在哇哇大哭的小男孩。
我明白了,我嫁的男人早有家室,还有不止一个孩子。
既然如此,他把我不远万里,乘风破浪地带回这个围龙屋来惹事做什么?这桩害人又害己的事,做了就做了,把我放在印尼,他老婆在这里,井水不犯河水,各养各的娃,永世不得相见,这日子也能过的。
可如今,摆在我面前似乎是死路一条。
我是条待宰掉的羔羊。
我听不懂客家话,不会说。我不认汉字,更加不会写。这穷乡僻壤,没有人能懂印尼文。英文我只认识几个字母。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准确的位置,我也不知道怎么写信去远隔重洋的印尼娘家求救。甚至我连娘家的准确地址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爪洼岛。
举目无亲,插翅难飞。这就是我二十三岁时蜜月里的处境。
我无法承受目前的现实,从那天以后,我也许是疯了。我开始用印尼话自言自语,昼夜不停,唠唠叨叨。有时唱歌,有时跳舞。还是穿着那件褴褛的嫁衣,披头散发,时而大笑,时而痛哭。
3
小妮子,你飞越了在我和你母亲无法想象的遥远,你以供应商的身份,去到了千岛之国,我美丽的故乡。那是在我去世后十八年了。
你踏上那个雨水充沛的国度,云层低得就在芭蕉树叶子上似的。你泪眼婆娑。这里曾经出来了一个苦命而坚强的外婆,外婆给了你无穷的力量,引领你跨越艰难,踏上这块土地。这次是你第一次走出中国,从此你走向世界。
“妈妈,我在印度尼西亚。”电话的那端,你母亲沉默良久,然后传来哽咽声。
你问那个有九辆奔驰的客商,爪洼岛离万隆远吗?我要去找我外婆,她叫莫莲香,是一百年前出生在爪洼岛一个矿山主的千金。
客商笑哈哈地说,就凭一个名字,一百年的时光,早已经把寻亲线索扫荡得无影无踪的了。爪洼岛五十年前就不再采矿了。
在中国的时候,你以为你去到印度尼西亚,你就去到外婆家里了;还没有认识来自印尼的人之前,你以为你遇上一个来自印尼的人,就是外婆的亲戚或者他一定知晓外婆的家族。等去到了那个原以为不可及的地方,你才知道,外婆还在远方。她在时光的飘渺处,茫茫时空,你仍然无处寻觅。
小妮子,你只停留在万隆,你放弃了前往爪洼岛。
此时的你,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经营着自己的贸易公司,从亏损扭转局面,你开始学会赚钱了。
此时的你,刚刚结束了一段婚姻。那个跟你来山坳看我的英俊少年,经不住声色的诱惑,背叛了你们纯洁的爱情。难得你小小年纪,安静得如同落叶,你平静地说,孩子我带走,我成全你们。
然后你开始了艰难的创业。半年时间,你就亏掉了八十万元。工人走光了,你穷得买不起冬天最便宜的雪花膏。你从开小车改为骑单车,你从一个有钱人变成一个负债的穷人。你从一个车接车送的老板娘,变成一个没有职业的单身女人。
一切都来得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像我从矿主千金,沦为猪圈里的疯子一样。你像结束了一次生命。
在艰难中,你开始重生。你童年的韧劲儿使上了。
你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嚎啕大哭。我此时在云端看着你,我的小妮子!你突然就苍老了,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妈, 白了头发,臃肿了身段。婚姻之于你并不重要,要命的是这场婚姻的解体,让你毁灭了对爱情的信念,对人生和世界的信念。
我在庇佑着你,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倒下的。
你咬紧牙关,穿梭在大街小巷。你经常一个人匆匆地走路,避开熟人。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只有你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你倔强地对自己说:“再试一次!”你做好了输的准备,你问自己,输得起吗?输了就去市场卖青菜。一辈子卖青菜,你也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在卖青菜之前,你要再赌一次。于是你学会了去银行贷款。拿自己的后半生去赌了一把。
很多人失败了,是因为他们放弃了再试一次顽皮的奋勇,直接就卖青菜去了。
自从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后,你开始走向另一端了,一步一个脚印,你走出困境。
你开始从容,淡定。
生意的失败和婚姻的解体之后,你才开始像个老板了,你首先要做好自己的老板,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和健康。
你从不责怪你的下属。做成了生意,是下属的功劳,而每次的失误,你都说是自己的过错。
你经营公司,也在经营你的人生。
经过两年夜以继日的奋战,你在通讯行业有了自己的产品和国内外市场。
你学会了谈判,学会了盈利。很快就把贷款还清了。
然后神清气爽地开上了闪亮的小汽车。
我的小妮子,你干练,精明却不张扬。
4
一只手搭在我的左手脉搏处,我在混沌昏迷多天之后突然清醒了。我知道那时是黎明,天就要亮了。
我好像闻到了来自故乡的日出味道。离开家,我第一次梦回故国,那宁静湛蓝的海洋,我的父亲和那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郎中在给我治病。也许他整个晚上都在挽救我的生命,要不然,他怎么会在黎明的时候跟我在这个牛栏里呢?
一线曙光透过四方窗射进了阴暗的屋子,我想喝水。
我刚有这个念头,郎中就端起了一海碗清水,一勺子一勺子喂我。
见我能够一口接一口地顺利把水吞下去。他笑了,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很白净。
他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hello!”
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能够听到一句英语,我非常惊奇。我心里也在说着哈喽,可是因为过度虚弱,嘴里说不出来。
我听到我的邻居,那头一次可以产下十五只小猪仔的老母猪在哒哒地享用它的早饭了。我觉得饿。
门推开了,还是那个老菩萨,端着一个大海碗。她还带来了满屋子的阳光,温暖而宁静。我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老菩萨放下海碗,看看我,又跟郎中说了些什么,就出去了。
郎中拿起了碗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喂我,是肉汤。
老菩萨又端来了一盆热水。
郎中喂完我,就从木箱里找出一块白帕子,湿了湿水,仔细地帮我洗脸。有某些地方,他会用力擦了又擦,一定是凝固了污秽之物。洗热水脸,真幸福,还在父亲的家里洗过脸。然后飘荡奔走,连命都顾不上了,那还能顾上这张脸呢?
我闭上眼睛,任凭他清洗。是的,我踏上那条船的时候,就把自己交给命运了。现在,我也把自己交给他,一个给我洗脸的男人。
阳光暖融融,洗完了。我再次睁开眼睛,正对着另一双明澈深沉的眼睛。原来他在我一巴掌远的地方,俯视着我的脸。
他没有把眼睛移走。
“hello!”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这个温润的男人听到我的声音,泪水奔涌!
我不再疯了!我会说“hello”了!
他郑重地在阳光里流泪。我这才知道,我可能经常睁开眼睛而神志不清。他不知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是看得见的。
我不能说别的了,我记不住别的英语单词。
他如释重负,又在箱子里找出一把木梳和铁剪子。
他仔细地帮我梳头,梳不动的死结,他就用剪子减掉了。
自喊出了那句hello以后,我再不疯了,我安静地吃饭,睡觉。
我可以听出郎中的声音,连同他的脚步声我也远远分辨出来。他每天都来,给我号脉,老婆婆给我熬药。他们称呼我阿妹。
我不明白他们俩与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我?我也不明白我与那个“丈夫”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带我漂洋过海后置我于死地?
我第二次看到带我回围龙屋的男人,是剪头发以后的第二天早上。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连五官长什么样都很模糊。虽然什么苦都吃过了,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我还是本能地畏惧。
幸好,郎中跟在他身后。
我看见郎中当着我的面,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元。
那个客家仔,看钱的表情比看我的表情要柔和多了。他急不可耐地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然后一张一张数钱。
我可怜的父亲!他精挑细选的女婿以一头母猪的价格,把他的宝贝女儿当畜生转卖了。
数完钱,他没看我一眼,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阿妹,走!”我听明白郎中的话。
我换好了郎中带来的一身粗布衣服和一双草鞋,走出牛栏。
我还很虚弱。脚踩浮云似的,我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狱。
我走出围龙屋,走过水塘埂,又走过一片菜地,然后是一湾清水河,老婆婆在那捶洗衣物。郎中有意绕路带我来跟我的救命恩人道别。
我伏在老婆婆怀里,我唤了一声幺母,我在故乡时候是这样唤我母亲的。
老婆婆听明白了,她哭着又笑了,因为我不会死了,我得救了。她指指前路,示意我们快走。
我一步三回头,擦干眼泪,告别了我的客家母亲。要不是这个菩萨,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郎中领着我,朝大山的深处走去。
盘桓的山路,洒满了阳光。
5
我的小妮子,你躺在手术台上。你太疏忽自己的身体了!
你的眼角有泪痕,你才三十三岁。年幼的孩子怎么办?
你还有意识,手术刀在你的身体上滑过来滑过去。你不知道自己长什么多余的东西了。生命何其不堪一击!
门外,没有人在等你平安逃离手术室。孩子尚小,他不知道妈妈进了手术室。父母远在外地,你也没有告诉他们,女儿累倒在医院了。
人只有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居然毫无意义。比如,对金钱的无限追求,对别人评论的过分计较,甚至恩爱和仇恨,与自己有何关联呢?何苦为这些一文不值的人和事搭上了自己性命!
小妮子,你的心一直漂离你的身体之外。
做生意成功之后,你开始浪迹天涯,南非,法国,印度,日本,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你还是找不到你失散的心。你迷茫而无助。
你还是指望一场爱情可以挽救你于这个深渊。你一直相信爱情,没有跳出女人的软肋。
事实上你太渴望爱情了。
你只好病倒了。
手术一直在进行。暗无天日的医院,阴森可怕的手术室!
“痛吗?”
一个声音温润地响在你耳边。
就像我在牛栏昏迷时候睁开眼睛一样,当我遇到了两只注视着我的眼睛,从此我不再疯了。
这故事,在你身上重演了。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呵!
小妮子,你睁开眼睛,你看见了一双凝视着你的眼睛。他带着口罩,只露出大而明亮的眼睛。他是正在给你做手术的医生。
走遍了南北半球,原来他在这里!
你忽然清醒了,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这一次,是你发疯了,陷入了一场对于那个医生来说是莫名其妙的相思和爱慕之中。
注定似的,我,你母亲,和你,我们三个女人对于做郎中的都难免一劫。我的小妮子,这次轮到你了。
你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方圣神?你不管这一切了,反正你陷进去了,而且陷得很深。
是那个医生告诉你,你的肿瘤是良性的!在得知这个欢天喜地的结果时,你感慨而泣。
命运再一次青睐了你,你收获了一份健康和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这一场洁净的恋情,足足持续了十年!
这一场爱情,让你的事业从成功走向辉煌。
这一场爱情,让你叱咤商海,对任何异性毫不动心。他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你在男人的世界里安闲自若,刀枪不入。
直到如今,你不敢去看他。你怕一切都是一场梦,你怕粉碎了时光雕刻的那一场虚拟的爱情!你连他的手都没有握过!但是,你从没否定过那一段爱情。你那时曾有一个心愿,这一生,要匀些日子出来和他共度。
虽然那个医生从没正视过你的付出,你却倾情而执着。你坚信总有一天他会爱上你。
你忍受着两年的单相思,他连一个短信也不曾回复。
你以你的倔强脾气守候着你心中的那份圣神。
你坚韧的守候,得到的是那个医生突然得了重病。你不计前嫌,像个亲人,守候在他的病房里。
当你明白爱情不是感动,是在那个医生脱离生命危险之后。
你再次心碎,选择了远离。
你要的是一份真实的相爱,而不是因为得到物质上的帮助产生的感动。
你愤怒了,对他说,爱无需感谢。
爱与被爱都是人的正当权利。既然他无法爱上自己,你只好放弃了。
你高傲的心灵又一次受到重挫,你一直很自信和自恋,觉得自己很优秀,以为自己付出了就会有收获。
这次你又错了。就像第一次做生意失败时那样,以为投资了就会赚钱。钱花出去了,就会返回。这是幼稚的想法。你以为钱是认路的鸽子吗?钱是没记性的老鹰,飞出去就不见踪影。
感情也如此,付出和得到不是成正比的。
你再次云游四海,去寻找失散了的另一个自己。
你一直在情感里迷茫。
6
初秋的山路,树下的阴凉处,草尖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我和郎中走走停停,他一路走一路教我说客家话。
我因为听多了,也因为生存的需要。一下子明白了客家话的发音规律。
他指着树说树,指着草说草。我像鹦鹉学话一样。他教的很有耐心,我学的很认真。待走完那段悠长的山路,已经日落黄昏了。我会说很多客家话的词语了。
“涯系阿妹,你系阿哥。”我突然说。我的发音也只有郎中能听明白。
正在摘草药的男人,把手里的小花朵抛向天空,把我紧紧环抱在怀里。
“涯有老婆了!”他说。
然后他从裤腰处取出带有体温的一大把铁钥匙,交给我。
沉甸甸的钥匙,厄运远去了。我再不是牛栏里待卖的畜生!
夕阳西下,彩云似锦。
郎中在路边一心一意地用盛开的野菊花编织花环。我以为他采来做药的。
是的,这迷人馨香的野菊花是命运给我的一剂迷魂药,小小的圆环,框住了我漫长的一生。
“老婆,来坐在我身边。”他不紧不慢,好像要用余生的光阴来编织手中的花环。晚归的蜜蜂,嘤嘤嗡嗡前来凑热闹。一朵朵橘黄的花儿像缩小的向日葵,我像是听到了很多孩子的笑声。
山峰叠翠,流水如歌。我知道,我活在了这个男人缔造的永不消失的天堂里。
此生有过这样的时刻,再多的苦难都可以宽恕了。
“来,戴着花环回家,你是我的女人了!”郎中一边说一边把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我像是头顶皇冠,美滋滋走在伸向深山的小径上。
可是,小妮子,外婆就是苦命人。我原以为受了那么多突如其来的磨难,我能够死里逃生,从此就能安享太平人生。
不呢!厄运只是打了个盹,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它又无情地向我扑来。我歇一会儿再来慢慢叙述吧!
我们先来说说你敬爱的母亲吧!
7
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时候未满十八岁。我以为我为她选择了最好的人生了。可是,就像我父亲为我挑选的女婿一样,我们做父母的是无法规定和选择子女的人生的。
凡人命运早已天注定,是祸是福,谁能主宰呢?你母亲出嫁时,也只能家长来主婚,还没有像你这样自由恋爱。
我并没有挑选,第一个来说媒的,我就同意了。
因为你父亲在军队里学医,是新时代的郎中。就凭这一点,我就同意了你母亲的婚事。
你母亲的苦难是因为连生四个丫头。
三代单传的你爷爷,命令你父亲休妻再娶,一定要生个男孙,把香火传递下去。
姐姐们都跟你恶魔般的奶奶,因为你最小,每晚睡在母亲的身边。
你才三岁,还没有记忆。
你母亲自从有了死的念头后,每晚都流泪抱着熟睡的你,直到天明。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她二十四岁生下你,曾寄希望你是个男孩来改变命运的,偏偏你又是个女娃仔。
你善良的母亲没有恨过你,因为她明白是她命不好所致,连生四个丫头,不能怪罪在女儿身上。她也不责怪你父亲,她没有什么科学知识。她只责怪自己。
你父母一生都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那时,你爸爸远在江西井冈山医疗队。四个孩子出生,都不在你母亲身边。
你纤弱的母亲,默默忍受着公公婆婆精神上、物质上的双重折磨。生你的时候,你母亲未出月子,就因为农忙季节,被你奶奶赶下水田干活了。你奶奶连一碗像样的饭菜也没给月子中的媳妇做。在那个公公婆婆当家做主的农村社会,小媳妇简直连母猪的待遇还不如。我这个贫穷的寡妇娘,知道了女儿受尽公婆虐待,又能怎么样?只有陪女儿流泪的份。
你母亲落得了一身病。你父亲一年一次的回乡探亲,看到第四个丫头,着实生气了。
作为医生,他很清楚生了女儿也不是你母亲的错。但是迫于来自家庭重男轻女的压力,你父亲第一次显得彷徨:休妻再娶?你父亲虽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但是你母亲不是愚笨的人,她明白了你父亲作为独子的重任。
这次你父亲的探亲假期没结束,就离开这个装着火药桶似的家了。他宁可呆在部队,看不到心不烦。
丢给你柔弱的母亲四个嗷嗷待哺的丫头,和矛盾重重的贫穷的家。
你母亲想到了死。对她自己,对你父亲,她真的是绝望了。
她没说一句有关死的话,却在心里盘算着,一场结束自己性命的壮举。
那是一个结霜的初冬。四更天就起床的村妇们吃过稀饭就往大山处赶,趁冬季作物收成之前,要去大山割草打柴,准备过冬的薪草。
黑黑的窗外,已经听到春兰嫂子在小声叫唤了。“他嫂子,镰刀可磨好了?”
你母亲知道要走了。她满脸是泪,她拧大了煤油灯,看了又看她的四女儿,亲了又亲熟睡中的骨肉。一边亲一边哭。然后她给你拉好了被子,拉好了蚊帐。吹灭了煤油灯,一步三回头,走出房间门,又回来摸摸你,心都碎了!
可怜的孩子,你要好好活着长大啊!长大了成就一番大事业,别像妈妈这么没本事,受人欺负!长大了,别责怪妈妈今天的选择。
“他嫂子,快动身啊!大家都走到大河边了。”
你母亲再一次亲了你热乎乎的小脸蛋。
然后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黎明的黑暗里。
小妮子你在安睡。
我也不知道此时,我可怜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像往常一样,拿起绳索和两头尖尖的竹竿,还有那把根本没有磨好的镰刀。因为她知道从今天起不再需要使用镰刀了。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岁。
村妇们走远了。你母亲有意打岔路走开。没人会留意她已经掉队了。
一个生不出儿子,被公婆像畜生一样驱赶的小媳妇,谁会留意她的存在与否呢?
每年村子里讨新媳妇,你母亲都不能去,只有会生儿子的媳妇才能坐在祠堂里。每年腊月十五添丁赏灯节,你母亲都躲得远远的。连生四个女孩,折磨得她够惨了!
这个早晨,霜特别重。冰冷如雪,结在路边的干草上,再冷也没有鞋子穿。你母亲身上衣衫单薄。寒气逼人!她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大山深处。
待朝阳带来一丝丝温暖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山顶,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丛植物。
这油绿的叶子,是剧毒的草药。你母亲不愧是郎中的女儿,她认得很多种治病的草药,会开方子抓中药。但是也认得能吃死人的名为“大茶药”的一种草,这种植物用来提取砒霜。
她想好了,空腹吃下去这些叶子,就可以解脱了。
她一瓣一瓣地像采摘花朵一样,把叶子摘了下来,放在草地上。要多摘,待吃到晕的时候就起不来身再采了,量不够是不行的。
想好了,就干得彻底。这样对活人和死人都干脆些。
看着一堆小山似的叶子,你母亲叹了一口气。
然后躺下,饥肠辘辘的她,一片一片咀嚼着毒草叶。
像在咀嚼自己这苦涩的人生。
她一边吃一边哭,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她孤苦伶仃的母亲,还有羸弱的你。你最小,才刚满三岁。因为营养不足,走路还走不稳。
可是她没有停下拿叶子的手,一片一片往嘴里送。越吃越快了。后来叶子不觉得苦了,反而有丝丝的甜味。
当太阳晒开霜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是九点多了。满山都湿漉漉的。
村妇们打好了柴和薪草,准备下山。
谁也没留意少了一个人。
此时,我可怜的女儿躺在草地上,口吐白沫,中毒昏迷了。
也许是她早逝的父亲,他一直像神明一样庇佑着我母女俩。
一个媳妇,想走条近路,担着柴草,路过这里。
她看到草地上躺着的人,放下担子,大声朝山下呼喊。
媳妇们把担柴的绳索解下,做成了最简单的担架,把弥留之际的你的母亲,担下山来。
加急电报去到部队营房时,你父亲刚走下长途汽车。
看着你母亲生命垂危的电文,他突然觉得对不起你母亲。连他也没有重视过这个女人的存在,而她已经生育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你父亲火速赶回,你母亲在县城的医院。身为医生,他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可是当孩子出生、妻子命垂一线的时候,是别人救了自己最亲的人。
看着这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的女人,你父亲受到良心的拷问。他握着你母亲的手,说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你母亲还在昏迷中,听不到。
你父亲做出了决定:离开部队回家乡。下决心要和你母亲一块挑起家庭的重担。
你母亲在昏迷三天后睁开眼睛,看到你父亲,她以为他们都到了天堂了。
“四个丫头没带来吗?”
你父亲辛酸地落泪。“我再不离开你了!”
8
小妮子,人生是一场电影。由各人的大事件组成画面,时间是一条线,穿起喜怒哀乐。说到底,每个人都是在演自己的戏,剧本也是自造的。
这会儿又回到我的电影吧。这一出戏,是我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假如,老天裁剪了这一出戏,我还不如一只母鸡活得有意义。
刚才的镜头是我说了一句客家话,郎中在山间拥抱了我。还花了大半个小时编织了一顶野菊花环,戴在我头上。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因为再美的语言,也美不过两个人的心领神会。
当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进入一片木制屋子,我好像进入隐隐约约的梦境中。
我在娘家的时候,总是梦见过这个地方。画面是在深山里的木屋,鸡犬相闻,没有战乱,没有虚华。我的梦中也没有人。
而当我进入了这个屋子,也是静悄悄,没有人。
郎中说,这是我们的家了。
我站在门前,遥望对门的山坳,郁郁苍翠。
不远处,一湾清泉如练,在种满了芭蕉树的溪谷奔流而下。
啊!美丽的芭蕉树,跟我故乡一样的芭蕉树。我知道我将走不出这个山寨。
小妮子,你也走不出这个谜一样的山寨。所以,你反复回来这个你童年生活的山寨,企图寻找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也找不到的答案。
幸运的是,你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而我只能终死这里,不能像你那样,雄鹰展翅。
我不习惯称呼郎中为你外公。因为连你母亲都没有见过他。所以,他只属于我,我们就还是称呼他为郎中吧!
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知书达理。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好像专门在此等候我的到来。
他以一头母猪的价格,没有任何仪式,迎来我这个天外来客,在方圆百里都因此而出了名,视为叛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村子不大,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都住着大小不一的木房子。过着耕田种地、平平和和的日子。邻里叔伯,因为老人小孩要来郎中的药铺拿草药治病,对我倒是宽容和接纳的。
郎中的木房子特别大,有几亩水田和旱地,算是村中的首富了。
他治病救人,仁慈而厚道。
他熬制草药给我喝,说我身子弱,需要调理。我后来知道,那是调经药汤,喝了会容易怀孩子。可是我像块顽石,没有动静。
第一年下田种地,都请人帮忙。我作学徒,不习惯劳作。我只喜欢跟郎中在不同的时令上山采草药。郎中从来不勉强我干体力活。他常常在捡草药的时候,直起腰板对我说:“你就只管玩着乐吧!”
老婆就得像猪一样养着,吃了睡,睡了吃。只干好这两件事就是好老婆。郎中对待老婆的观点实在是宽容的。
满满一年了,我没怀上孩子,郎中也不说什么。只是在我转身不经意的时候,看见他常望着大门外发呆。
我们从不吵架,每天都喜乐。我总是对的,郎中也总是正确。做什么事,怎么去处理,什么时候去做,有什么结果,全是正确的。
而你,小妮子,总在跟男人吵架。你们看对方总是有各种错误,干什么错什么。从来没有对的时候。你的婚姻如牢笼,无法纠错和辩解的牢笼。
都健康地活着,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有这么多对与错的不相容呢?
待老天发怒了,让一个人先走,丢给另一个人半世纪的孤苦岁月,那个错误才是致命的。
年轻人啊,你们总是糟蹋了上天的美意!
郎中教我用糯米酿造客家月子酒。手把手地教,细致地讲解。
米饭要稍微硬朗些,煮熟了,摊开在大竹簸箕里,待饭凉了,洒下适量的酒粬,活匀了,放进干净的瓮子里,密封口之后,用棉衣裹着瓮子。静待发酵,二十四小时后,贴着耳朵在瓮子,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可以打开封口,用干燥的棉布,抹干瓮子上部米粒发酵散热的水珠,然后倒进跟糯米同等重量的白酒,再次密封好翁口。三七二十一天后,月子酒就做成了。
他教我做客家豆腐。我说我一年学一个项目不行吗?不,郎中说,他教我一切作为客家女人要做的家务事。
小妮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吗?原来,他没时间了!再不教,他这个漂洋过海的天外来客,将更加让他放心不下了。
当重要的客家手工都教完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深秋了。
漫山遍野,又开满了橘黄色的野菊花。
出门的时候,他拿了他的斗笠。我已经开始独立干活了,不再跟他去采草药。
“等我回来,给你一个野菊花的花环。”他说完就走了。
我正在喂一大群的母鸡,洒下稻谷,待鸡吃早饭的这个时间集中检查,挨个抓起母鸡,用一根食指塞进母鸡的屁股去,顶到硬硬的,就是上午会下蛋的母鸡了。
我做完这个工作,走出大门远望,郎中的身影已经在山坳那边。
我一直伫立着,目送他一步一步消失在远方。他在回头望我,好像他在朝我挥手。我揉了揉眼睛,山坳空无一人。
我再也没有等到他的回来!
他为了采摘那丛最美的野菊花,一脚踏空,从悬崖落下。
我的郎中,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跟我告别,永远长眠于这片青山绿水中。为了守候他,我放弃了返回印度尼西亚的机会。
相爱的人,从来就没有别离,没有生死的界限。
郎中走后的一个月,对我来说都是昏天暗地的日子,我不知饿不知渴。
又是那个在猪圈里救我的菩萨婆婆,翻山越岭,来到我身边,挽救濒临死亡的我。
她给我喂粥吃,口里念叨着,阿妹,阿妹,不要怕。
我吃什么就吐什么。我觉得我的身体有了变化。
老婆婆环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欢喜地说:“阿妹,你怀娃娃了!神灵庇佑!”
啊!郎中的孩子!
我默默闭上双眼,我看见郎中站在我床前,给我把脉。就像我在牛栏里给我把脉一样。
是你阿母救了我!她陪伴着我度过半世纪凄苦的岁月。
9
我早就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学会了全盘接纳命运,不反抗,安然如一片落叶。
在贫困之中,你母亲慢慢长大了。不到五岁,就要去新开采的煤矿上拣煤渣换零钱,然后买回来一小包粗盐。再冷的天,也没有鞋子穿。
那个年代,所有的生灵都在饥饿和寒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活命成了最艰难的日常任务。
小妮子,外婆不认识汉字,也只学过几个英文字母,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这一点让我吃尽了亏。所以,你母亲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读书,虽是女儿身,要做出男儿事。这一点,你母亲太有智慧了。
四清时期,村里有权有势的人,早就盯上了我祖传的房子。哄骗我在一次分红薯的纸上按指模。过了一年,再拿出那张纸,原来上面写的是我自愿将房子交给政府处理。我只剩下厨房和卧室两间屋子,其余的全部都不明不白属于政府了,又毫无根据属于某些人了。
我默默坐在郎中的墓前,眼泪也哭干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恍恍惚惚,听见郎中说道,阿妹,何苦呢?那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永久的主人。
我非常怀念我的故乡,怀念没有欺骗、没有饥饿的生活。
这人间真是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天壤之别的生活,我一一历练。活着真好!再苦也苦不过地狱。所以,我坚毅地挺着,安静地度过每一个朝代。
看着你们四个姑娘扑通扑通来到人间,我由衷地喜悦。
没能够等到你弟弟出生,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我的郎中,穿着标志的长袍,将我暖暖相拥。我含着微笑,跟着他去了一个没有风霜雨雪、没有凄苦和别离的世界。
暮色苍茫中,小妮子,你久久流连于你童年的小山寨,破瓦残垣里,你寻找着神秘的力量么?是的,我已经给予你力量了,我轻轻地朝你吹了一口仙气,吹走了压抑在你心中的抑郁,吹走你中年的迷茫。
你再次凝望着这山坳,然后迈着坚定的脚步,下山了。
你终于明白人生是一段旅程,任何阶段都需要梦想的指引。
爱和希望,如一道光亮,冲破黑暗,照亮了你伸向远方的征途。
(责任编辑 刘冬杨)
作者简介:陈映霞,女,1969年出生在广东梅州。广东省佛山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诸多报刊杂志,崇尚文学不朽,文风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