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续今生父女缘
2015-05-30琴台
琴台
愚人节的玩笑
2014年4月2日,愚人节的第二天,老天和我们一家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爸爸查出了肺癌。
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不过,再仔细想一下,又压根想不起那天的天气是晴朗还是阴沉,多风的这个春天,到底有没有过风沙。唯一记住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震惊和悲伤,还有面对噩耗时再也站立不住的无力和恐惧。
好在医生给了一个略微让人宽心的消息:没有任何转移和扩散,现在发觉,不算晚。
病床上的爸爸,不时钝钝地咳嗽起来,因为一无所知,他的情绪还算不错。
我和弟弟同医生私下沟通,暂时不让爸爸知道病情。为了让谎话说得更圆满,鉴于爸爸年轻时有过结核史,医生临时拿出一个“复发性结核肉芽肿”的名词。
那一天,对我来说,漫长得就像一年。
病房外热泪滚滚,推开那扇门,又得装着一脸轻松:“没事,医生说输液几天就能出院了,别害怕啊。”
爸爸笑了:“我就知道没事。”
来医院之前,因为在县里做过CT,上面写着“有肿瘤的可能”,老爷子偷偷在网上查了好久,一度坚信自己得了肺癌,如今听到“复发性结核肉芽肿”这个诊断,便轻松地和我讲:“我在网上百度了咳嗽的原因,说有三种可能,一是肺炎,二是结核,三是肺癌……”
听了爸爸的话,我吓出一身冷汗,多亏医生给出的名词和结核有关,若换成其他说辞,爸爸未必会信。
接下来那几天,后续检查继续,因为用上了消炎的药物,爸爸的咳嗽症状减轻得很快。身体一轻松,他的兴致又来了,歪在病床上,拿出在楼下买的一本地图,和我讨论旅游站点:“去年去了杭州,今年得去苏州和承德……”
看着他一脸的欢喜雀跃,我心里沉重得就跟压了一座山一样,眼泪几次在眼圈里打转,实在忍不住了,借故跑出去洗一把脸再回来。
这个世间,有什么能比面对这样的一幕更刺心。
那个时候,治疗还没有开始,虽然医生再三解释爸爸的病没有致命危险,可一想到“癌”这个字眼,我的内心就恐惧得无力承受。
所有检查都做完了,该出治疗方案时,一个问题摆到了我们面前:因为涉及到后续的治疗,不能继续对爸爸隐瞒下去了。而到了这时,爸爸好像也有所察觉,不停地要看各种诊断记录。在我们想办法搪塞后,他面色灰暗地躺在床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我所承受的压力也到了极限。短短四五天,体重轻了五六斤,每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
考虑到弟弟一哭就没法控制情绪,我决定独自和爸爸交个实底儿。
我没事,你放心
坦白的前一天,我不停想象爸爸知道后的心情。父女一场,共同生活四十余年,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爸爸的内心。
揣度不出他的心情,我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会怎样。如此一想,绝望和无力双重来袭,我几乎没有勇气开口了。
可是,要来的总归要面对。
4月6日下午,我对爸爸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个字。那个瞬间,我几乎不敢看爸爸的脸,然而,爸爸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震惊:“没事,我一点都不害怕,已经七十多岁了,活到这个年纪,值了。”
我急了:“什么叫值了,医生说没事,你心里可不能有压力……”
我虚张声势地说了大半天,为了让爸爸相信他的病没有性命之危,又跑去叫来了医生。
主治医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到病房之后,和爸爸深入浅出交流了好久,最后,还举了好几个抗癌成功的例子。在那几个抗癌成功的人中,爸爸恰好认识两个。
事情发展到这里,爸爸的眉目瞬间开朗起来。
不知是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真的没有心理负担,晚饭时,爸爸一口气吃了三个荷包蛋加一碗热汤面,之后回到病床上,闲话了几句,一歪头就睡着了。
听着爸爸均匀的呼吸,我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才略微松下来。半夜醒来,蓦然发现黑暗中静坐着一个人影,吓得我一下子坐起来:“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打个哈欠:“没事,我去厕所。”
五味杂陈地等着爸爸回来,直到再次听到他的鼾声,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疾病带来的开悟
后续治疗正式开始,根据爸爸的病情,第一个疗程做放疗。
令人高兴的是,放疗效果异常的好。第一晚,爸爸的咳嗽就停止了,又过了三天,痰基本没有了。
一家人劫后重生般欢喜。
关于疾病的恐惧淡了,另外一些感慨和悟道升了起来。
和爸爸挤坐在一张病床上,家长里短闲话时,我的内心会有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萦回。仔细想想,虽然同在一个小城生活,可自从高中毕业,我们父女之间几乎再没有这样热络亲近的时刻。一度,随着就业结婚,经过社会上种种人事,反观爸爸时,会产生轻视,觉得他落伍老土得让人无法忍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法和爸爸交流,似乎所有事儿都看他不惯,动辄对他发火。后来年纪渐长,脾气有所收敛,可每到他面前,依然任性得像个孩子,说话犟头犟脑,不时甩个脸色。
有朋友看不惯我总是恶形恶状:“哪有你这样当女儿的。”
我不服气,觉得自己有理。当时身在迷途不知悔改,此刻同老父同处病榻之上才忽然明白,那份嚣张除了任性,其实还有另外的因由。
虽然早就知道人有生老病死,也眼见父母鬓角层生白发,可在自己的心底却从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有一天会和亲人永别。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我震惊地看到了那个终点。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今生这场父母子女的缘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长久。
爸爸刚确诊那几天,朋友看我难过,一再安慰:“已经七十多岁了,真有什么事儿你也要想开。”我痛苦地摇头,作为旁观者也许觉得七十岁已经不再年轻,可在我们心中,亲爹亲妈活到一百岁都还不够。
让人忧伤的是,老天并不选择从子女的视角来看待我们的亲人。
爸爸的病,令我第一次读懂“珍惜”二字—这一世的相守原来真有期限。
病榻之上,他细细回忆年轻时光,说起家族的旧事,说起那些年遇到的那些人,说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说起为人应有的底线和原则,我忽然发现,老去的爸爸内心早就锤炼出了一本人间百科全书,零碎言语间,常有珠玉之声。
一场病,令原本疏远的父女关系重新回暖:我笨手笨脚地削水果,忙乱无序地给他打洗脚水,又或催他换上新买的睡衣。作为一个向来疏于照顾父母的女儿,我所有的举动都不够熟练,但这丝毫不妨碍爸爸脸上绽放出灿然舒心的笑容。
那一日,从医院坐末班车回家,一个小时的车程,爸爸打来三次电话,每次不过是一句—“快到家了吧?”
一想到身在病榻之上的他,还百般惦记人近中年的女儿,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若有可能,多希望余生的漫远长路一直有这样的惦记和关心。老天在上,请让我和爸爸今生的缘分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