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城《棋王》中的混沌与现代
2015-05-30袁卫民
摘要: 《棋王》是阿城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发表后曾引发了所谓的“寻根文学”。寻根文学体现了一种回归传统的思想,归根结底是救赎理念的一种表达。但真正的救赎实则在人自己身上,本文将以“王一生”这个人物为切入点,探讨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真理与救赎等问题。
关键词:阿城 《棋王》 真理 救赎 传统 现代 物质 精神
《棋王》发表后,引发了所谓的“寻根”,即回归传统。自改革开放以来,物质与精神,现代与传统的争议一直不断。对于传统文化,例如“道”,在理解上和运用上存在着诸多偏失。本文将围绕“王一生”这个人物,探讨“道”文化及回归传统有无必要,有无可能等问题。由此说明《棋王》这部作品真正的精神内涵。
一 万物之混沌
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认为,万物源于“道”。“道”是虚无的。老子的观点,已经被现代物理学所证实。据现代物理学的研究表明,宇宙生成之前,是绝对虚空的,正物质与反物质在其中不断地生成与毁灭(以相互碰撞的方式)。140亿年前,虚空中产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虚空中的反物质剧烈碰撞由此将所有的正物质推出虚空之外),由此产生了我们所看到的宇宙。宇宙最初是混沌的,然后不断地演化,从而产生我们现在的世界。老子曾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形容演化的过程。万物生成的法则虽然看似简单,却可以产生无穷无尽的物质。这一点,现代物理学也已经证明了。此外,每一物都是一个混沌系统,根据生成法则,其将演化出新的物质。道是虚无的,而非混沌的。万物源于混沌而非“道”。因此万物之道非“道”之道。
或许会有人疑问,上述和《棋王》这部小说有何关联呢?读过《棋王》的人,往往会惊叹于象棋之道的博大精深,惊叹王一生以一敌九的魄力与超凡,惊叹一个小小的棋盘居然可以如此令人惊心动魄。而王一生这个人,多数人在读过之后,一般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从外形上来说,他近乎于呆傻,人送外號“棋呆子”。在一般人看来,王一生只是阿城为了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工具,他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因此在《棋王》发表之后,才会引发“寻根”而非“寻人”,或许在多数人看来在现实生活中不会有王一生这样的人存在。
作为“棋王”的王一生,难道一点也不重要?或者说,如果不是由于精通象棋,王一生将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显然不是。长期以来,评论者都没有厘清王一生和象棋之间的关系。人是源于混沌的,或者说自然的,人自己是一个混沌系统,象棋是由人创造的,是源于人的,因此象棋并不是高于人的。人是象棋存在的前提,没有人就没有象棋。一旦人这个混沌系统终结,从人所衍生出的象棋混沌系统也会随之终结。因此,不是象棋成就了王一生,而是王一生成就了象棋。同样,“人道”是“棋道”存在的前提,只有当人的精神力量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下棋之道才能推陈出新。由此可见,《棋王》这部作品,并不是要我们去关注传统,而是要我们去关注人,尤其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
“王一生”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似乎并没有太崇高的理想,“有饭吃,有棋下,蛮好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蕴含着惊世的能量,着实令人不可思议。在中国古代,象棋是具有强烈神秘色彩的一种游戏。象棋的历史大体上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时代,战国时期象棋已经十分普及。在唐代诗文传奇中,象棋和仙人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象棋中有一开局方式,就名为“仙人指路”。此外,“烂柯一梦”中樵夫观看的也是神仙之间的象棋对弈。象棋不仅是智慧的象征,同时也是“道”的象征。那些掌握高超棋艺的人,或是由于得到了神仙指点,或是已经悟道。回到《棋王》中的王一生,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仙气,反而会有读者会因为他的吃相难看而鄙视他,怎么会想到他是棋王之王呢?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小说的手法,阿城故意将王一生的形象写的平庸,为此后的九人大战做铺垫,由此造成一种惊人的效果。从文艺理论来说,这种观点并无不妥。但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在于象棋之道并不是一种自然之道,它不是高于人道的,象棋之道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掌握的,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天赋。“王一生”之所以能够成为“棋王”只是因为他比同时代的人更加痴迷于象棋。除了吃饭之外,他唯一思考的就是象棋。当然,并不否认王一生可能在智力方面有过人之处,但是重要的是必须祛除传统象棋文化中的神秘主义,还原象棋之道的真相。
二 人之现代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的进程。这个过程,又被称为现代化的过程。当时的西方已经完成了现代化,甚至开始了所谓的“后现代”。的确,现代性引发了精神危机,但回归传统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呢?回到小说,小说中的王一生或许能够给我们答案。王一生出场时给人的感觉是木讷呆傻,呆傻的人往往给人一种贪吃好吃的印象。果不其然,一听到开饭王一生双眼放光,即便是很粗劣的饭菜吃得比谁都欢畅。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惊世棋王联系在一起。此次此刻的王一生完完全全是一个大俗人,俗到不能再俗的人。随着故事的展开,王一生的身世浮出水面,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父亲酗酒,母亲病故,他的痛苦丝毫不必那些被打倒的官二代、富二代要少,反而比他们要多得多。虽然饱受生活的折磨,王一生显然要比“钟阿城”,“倪斌”这些来自大城市的人要更加积极乐观。用贝克特的话来说,像他这样的人,一颗原子弹的落下和一片树叶的落下是一样的。只要有饭吃,有棋下,就可以了。吃是生理需要,棋是精神需要。两者他都得到了,活一天吃一天的饭,下一天的棋,即便棋谱给人没收了,可以在脑子里下,只要活着就可以下棋,此外都不重要。如果人死掉了,那就没法下棋了。因此吃比棋重要。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说法是很庸俗的,是很物质的。但传统文化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基于一定物质基础的。脱离物质去追求精神,显然是不科学的。改革开放以来,物质产品越来越丰富,人民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一个具体的表现就是吃得越来越好,甚至出现了严重浪费的情况。吃的问题解决了,精神追求却越来越萎靡。试想小说中的王一生,是否还会专注于棋道呢?下棋只是他忘却物质贫乏的一种手段,一旦物质充裕之后,他会完全地投入物质之中?这种假设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小说中的王一生的确没有表现出极高的精神追求。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恶劣的环境,抑制了他的这种表达。但物质的负面影响是客观存在的,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担忧传统文化,发起所谓的寻根之旅。然而不禁要问,在传统文化中真有针对现代问题的救赎?换一个问题,是象棋精神拯救了王一生,而非王一生拯救了象棋?再换一个问题,我们每一个人去学一下琴棋书画,这样就不物质不庸俗了?显然是不可能的。传统之中不可能存在所期望的“救赎”,回归传统只是一厢情愿。
三 真理与救赎
现代化,同时也是全球化。中国人面对的问题,也是西方人面对的问题。因此,对于物质与精神、现代与传统这样的难题,不妨看看西方的理论家是如何思考的。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弗洛伊德的观点。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创造助长了毁灭,人建立的科技,将来毁灭人。科技,实则是一种物质生产术,它是物质的最高表现。因此反对技术就是反对物质。显然弗洛伊德表达了一种反对物质的观点。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弗洛伊德又说,人身上有三种倾向:第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被由现存财富(物质)所带来的本能满足的数量所深刻影响的;第二,个人只有利用他(她)的工作能力或能被别人选择为一个性的对象,只有形成性的关系,财富才能发挥作用。第三,每一个个体几乎都是文明的敌人,只有共同体的人才能创造出文明,因此必须打败个体,才能保住文明。显然,那些主张回归传统的人,是在弗洛伊德上思考物质危机的。在这些人看来,传统文明为人类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共同体框架,只有回到这个框架里人类才不会灭亡。弗洛伊德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正确吗?针对这一问题,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指出,技术是毒药,也是解药。回到小说中,象棋在某种程度上不是一种技术吗?难道古代人发明象棋是为了让人饿死的吗?显然不是。虽然在小说中,王一生也说过:象棋不能当饭吃。但如果没有象棋,周遭恶劣的环境,一定会让他倍感痛苦。因此,痴迷象棋,在很多人看来是有害的,但是正是这种痴迷消除了他精神上的痛苦。
其次,再来看弗洛伊德另一个观点。弗洛伊德认为,技术越是发达,人类越是退化。技术越是发达,人类越是不幸福。这一观点,显然会得到很多传统主义者的支持。传统主义者会认为,精神上的超越是幸福的表现,类似于王一生,以一敌九,获胜后的精神愉悦必然超越物质上的痛苦。果真是这样吗?未必如此。在小说的结尾处,王一生所表达的恰恰是想去吃一顿好的,而没有表现出极度的兴奋。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一个生活在极度压抑中的人,一旦得到释放应该是非常满足的。可是,王一生并没有这样的表现,为何呢?恰恰是王一生从未将象棋视为一种救赎,他并不是要从象棋中找安慰,他從中已经得到太多太多快乐。此外,获胜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因此他感觉不到兴奋。此外,按斯蒂格勒的看法,象棋已经成为了王一生的一个器官功能。虽然他的其他器官功能被环境压抑了,但是象棋器官功能始终在运作,因此不可能产生快感。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马尔库塞的观点。马尔库塞在继承弗洛伊德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即艺术家方案。马尔库塞认为艺术是出路,用艺术来对抗技术。这种观点在传统主义者中也是十分盛行的。比如《棋王》这部作品,明显具有这种倾向。小说中的王一生,虽然称不上世外高人(捡破烂的老头是世外高人),也可以被视为一个落魄的艺术家,貌似终有一天会飞黄腾达。但这种所谓的艺术救赎方案,具有明显的精英主义特色。类似于王一生这样的棋王,貌似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而且这种救赎,充其量是精神上的自我安慰,不具有现实意义。此外小说中的“我”在看到“王一生”赢棋之后,比王一生本人还要兴奋。显然是一种移情作用,将“王一生”的成功视为了自己的 成功,获得了一种救赎的幻觉。
救赎是否可能呢?答案是肯定的。法国哲学家巴迪欧将爱、科学、政治及艺术视为四种真理程序,在他看来每个人只要投身于真理程序之中便可以得到解放。何谓真理程序呢?真理即是混沌,真理产生万物。真理程序是具有生命力的,它是可以不断再生产的,并且每个人都具备这种生产真理的潜力,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混沌体。与其求助传统,不如求助自己。虽然物质会暂时遮蔽我们的这种能力,但是相信现代人一定能够从爱、从科学、从政治、从艺术中找到救赎自己的方式。由此可见,救赎仍旧是有可能的,但并非是回归传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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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蕾:《浅谈〈棋王〉中的游侠精神》,《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3] 杨晓帆:《知青小说如何“寻根”——〈棋王〉的经典化与寻根文学的剥离式批评》,《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4] 秦宁:《试论〈棋王〉的文学性》,《广东青年职业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5] 马晓雁:《“吃相”遮蔽下的“世相”与“真相”——再读阿城的〈棋王〉》,《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
(袁卫民,泸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