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相济 写照黔山
2015-05-30朱良津
朱良津
在清代乾隆、嘉庆时期的贵州,来黔的及本籍的画家主要有:邹一桂、董逵、钱维城、洪亮士、杨、浦、陈琮、舒位、蔡兆瑞、简贵衡、王道行、王敦仁、成世瑄、张金鉴、邱荪等人。以这些画家的存世作品及本人在绘画史上的影响来看'其中的代表性人物是邹一桂、钱维城、洪亮吉、王道行。前三位是清廷派往贵州的官员,他们均为名显于书画史的大家。邹一桂、洪亮吉来到贵州均是出任贵州提学使一职,执掌全省文化教育方面的事务,以这样的职务再兼有书画造诣,对黔贵书坛画苑的影响及推动作用是不言而喻的。邹一桂、洪亮吉、钱维城三位都是江南名士,入黔为官后,目睹贵州地域内,山川苍茫重叠、雄浑壮丽的气势,异于他们所熟悉的一水两岸,秀丽清雅、逸气盎然的江南景象,新奇赞叹之余,情为之所动,笔为之挥洒,三人均曾图写贵州山川,并且邹一桂和钱维城两人都如同清代初期入黔的苏州画家黄向坚一样,有表现贵州山川风物的图卷承传到今。在本文中,笔者试对藏于贵州省博物馆的邹一桂表现贵州风光的山水画集——《山水观我》册,作一番赏析,
邹一桂,字原褒,号小山,江苏无锡人。在仕途上最后官至礼部侍郎加尚书衔。清代张庚说他画花卉“分枝布叶,条畅自如,设色明净,清古冶艳,恽南田后仅见也”,评价是极高的。张庚还谈到了一件事:“一桂尝作《百花卷》,每种赋诗一经进呈,皇上亦题绝句百篇,—桂复写一卷,恭录御制于每种之前,而书已作于后,藏于家。”(见《国朝画征录》)一卷画能让天下独尊的皇帝留诗百首,这样的殊荣,在美术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邹一桂以擅画花卉名世,留传下来的作品主要是这方面题材的,不仅如此,其著《小山画谱》是关于花卉写生和创作等方面的专著,对花卉观察描绘之精微,对技法陈述之详明、见地之独到,启迪后世学画者良多。
关于邹一桂在山水画方面的学习及创作经历,很少有人提起,据笔者的了解,沈子丞在其著《历代论画名著汇编》中有谈及:“间作倪黄山水,风格隽冷,亦不亚鸥香馆。”语焉不详,难以让人更多地T解。贵州省搏物馆所藏的这本邹一桂山水册页,因册页开头有邹氏所书篆字“山水观我”四字,故以之命名。这本山水画册,大多以贵州山川为创作题材,技法丰富多变,不拘一格,细细地品读观摩,可窥知这位以花卉画享誉的画家,其山水创作之豹斑。
邹一桂于乾隆元年至六年(1736-1741)出任贵州提学使,在贵州连任此职,宦黔六载。其间,巡游贵州各地,与贵州的山山永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也留下了佳作——《山水观我》册。画册中的各幅,均是“指名道姓”地图写湘黔景色,从画幅数量看,以贵州山水为创作主体。像这样出自古代名家之手表现贵州风物的专集,在传世绘画中是至为罕见的,堪称贵州文化遗产中的珍品,是贵州人应视为至宝的。当年,邹一桂是取道湖南而入贵州的,一踏入湘黔境地,就被这边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那时的心情报在《山水观我》册的自序里是这样表述的:“丙辰春抵湖南,泛舟沅江,花柳争媚,沿流峭壁颇觉动人,乃稿而笥之,俟暇,欲为图以嗣粤游之册。既入黔则万山穿云,岩壑崖洞称奇胜者,不一而足顾,以巡试匆匆未暇及,戊午冬期满,作楚黔十二景一册……叉蒙恩留任三年,重经所过如遇旧知,然欲图之,卒无其隙。壬戍还京……忆在黔六载,披荆涉险如在梦中,而林壑在胸不能去,乃追而图之,得二十二帧。”从这段文中可知,这本册子实际是他描绘贵州风光的第二本,在序言的后段有“然人不观山水,山水日起而观人”之句,在册子前面便有了“山水观我”四字篆额,故名曰《山水观我》册,全本依次为篆额、自序、二十二幅图,以及郑珍、张鹏种、窦奉家三人题跋。在二十二幅图中,前五幅表现湘西景色,其余均描绘贵州风光,它们依序是《穿石》《清浪滩》《辰溪》《马嘴岩》《黄绕山》《天柱县》《相见坡》《玉屏山》《石阡》《关索岭》《飞云岩》《鸡公岭》《帮洞》《铁锁桥》《白水河》《九里箐》《葛镜桥》《东山》《黔灵山》《雪崖洞》《照壁山》《涵碧潭》。这本画册后来又辗转流入贵州,为遵义名士蹇子振所收藏,册后的三位题跋者中,唯郑珍名见经传,是贵州文化史上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他题诗两首,诗云:“绝(绿)萝西上接南盘,卅载吟鞭遍谢蛮。满地干戈人就老,奇山只向画中看。”其二:“小山秀笔百年存,衣白风流可共论。此迹他时恐难得,喜归巴县相公孙。”款:“子振世兄新得此邹学使所图,自穿石以上至关索岭,使节经游奇山水,凡廿二夹。适余过郡,观之系两绝句,咸丰己未仲冬,郑珍。”白文印“郑珍私印”,朱文印“子尹”。
观赏册中的各幅画,均笔法清秀写真生动,并且诗书结合这些都是共有的特点。湖南、贵州山势奇峭险峻,雄浑壮丽,江河秀美,飞流急湍,别具天姿,非亲临其境.难于领略赞叹其妙处。贵州自古文化滞后,开发较晚,历史上见于经传的骚人墨客,丹青妙手踏入此方土地者屈指可数,殊乏对外传扬。第一个描绘贵州山川的名家是前述的黄向坚,他于顺治元年(1644)远赴云南寻找父母,往返贵州境内,其后,将途中目睹景色,绘成《万里寻亲图》册。在他的画册中,苗岭上下,乌江南北,盘江天险尽在图写中。第二位便是邹一桂,—本《山水观我》册,将湖南、贵州两地的风光特色,尤其是后者的山川风物跃然于纸上。细读此册,犹如品茗,慢慢地细读各幅,笔者认为就描绘山水奇峭险峻论,以《马嘴岩》《帮洞》《石阡》《铁锁桥》诸幅可作代表,如突出雄浑壮美者,以《关索岭》《天柱县》《鸡公岭》《九里箐》数幅则引人注目。关于每幅画的构图、位置经营、技法运用、色彩淡艳等诸多方面,笔者在文中不能一一叙述,选择其中三幅提出,加以赏析。
首先谈谈《相见坡》这幅画,相见坡位于贵州镇远县城附近的文德关,是苗民的世居之地,黄向坚也描绘过此地,邹一桂以与他迥然不同的手法表现,以墨笔画出山峦起伏延绵,画中挺拔耸立的高山与低矮的丘峦相比,画的重心,不言而喻了'其中的树木、村居、小桥,加之前面静静的河水与蜿蜒而上的山中小径组合起来,形成了一幅和谐抒情的构图。位于画幅左上方的款题,有“相见坡”三个隶字,后楷书七言诗:“偏桥桥东相见坡,行人听我苗子歌。吹芦大踏月皎皎,摇铃暗拍声呜呜。前坡草长苦雅务(难行),后坡石滑愁商讹(放牛)。阿孛(父)阿交(饮酒)在前店,阿蒙(母)歹鸡(坐)方陟献。回头相见不足奇,去去忽然还对面。山坳固麦(吃饭)趁泉流,山前果翁(行路)人不休,人不休,鹃啼鹧叫延风秋。”款云:“以苗语为长句,聊志方言—二,以资解颐。”观赏这画,再读题诗,两者意蕴一致,让读者获得了一种整体的审美享受,俨然是一幅乡间风情画。论技法,邹一桂在画中,对山石的描绘是先定轮廓,后再加简单的皴笔,继而用淡墨轻轻地渲染,没有用浓重的墨去点苔点,墨法显得明洁,画面感觉清新爽朗。这种对画面的处理方法,与作者生活时代的其他山水画家,继承元画,那种淡墨匡廓,重墨皴擦,浓墨点苔,得郁然苍浑之气相比,是各有千秋的。与同样表现过相见坡的黄向坚的那种以渴笔皴擦,取高远透视,山峦重叠的造势,一片苍茫迷蒙的氛围营造相比,也是大相径庭的。
接下来要谈的第二幅画是册中的《铁锁桥》,画中“铁锁桥”三个字,以隶书题于画的左上方,后也以楷书写绝句两首。画中有两岸奇峰耸峙,一桥凌空飞架,宛若矫龙,这座桥便是位于贵州关岭、晴隆二县交界处的盘江铁锁桥,崇山峻岭,烟云缭绕,一弯江水回旋于两山间,水中礁石错列,江水冲跌湍急,数折而下,江涛声声犹在耳畔,烘托了铁锁桥的“惊”“绝”“险”。该幅突出的是江上的梳黄向坚也有表现此处的作品,不过他是着力于对盘江一带大环境的表现,以中国画中深远之法来构图,画中苍山如海,雄关漫道,刻画得淋漓尽致,大处如此,对画中近处的“细节”,也没有忽略。画得也不失生动。邹、黄二人虽然表现手法各有不同,这是各自的理解与创作的侧重点不一样,但是殊途同归,都使读者感受到了盘江奇峭险峻的自然景观。邹在画上题诗更是增添了这样的意蕴,诗曰:“岂徒骑马似乘船,铁锁横桥直上天。正是秋风吹不定,怒涛惊吼起龙眠。”另一首:“十二峰头锁玉关,八牛粗杠满连环。盘江万里滇黔界,一道长虹控百蛮。”
再看册中《九里菁》这帧,九里菁在贵州黔西、大方二县之间,画里一道清泉置于正中,在山间盘回,涓涓而下,这张画在构图上有一个特点,两边山石大小及排列树木着笔分量几乎相等,作者画右边山不见头,云腾雾绕苍茫一片'如此处理会使观者产生无尽的遐想。笔者以为这样的表现方法,正体现画家的高明之处,试想若画山头,势必造成溪流将两边山石一分为二的对等形式,中国画构图中最忌“齐”字,邹一桂不画山头而以云烟代之,画的意境顿增。另外,就色彩而论,此帧山石施以淡赭,树木则以红黄二色为主调,加上远处云烟迷漫,确是一派浑朴雄健的黔北秋色。山石技法上,披麻皴、折带皴、斧劈皴和谐融为一体,树法上,点叶法、勾叶法交错使用,画云法,勾勒、烘染兼而有之。画幅右上题“九里菁”三字,左上题诗:“水西西去是西溪,竹树蒙口取径迷。赖有一勾泉引路,系教人信鹧鹄啼。”后有四句因纸本残泐不易辩识。这幅予观者的感受,既非《铁锁桥》的“惊”“险”“奇”“绝”,也非《相见坡》的恬静抒情,而呈现一种郁然苍深之气。
读罢《山水观我》册后,笔者产生了一些想法,以审美角度来看,此册每幅均有感而发,赋以诗句,诗画相配是册中的一大特点。诗意与画境相兼,更助于作者对绘画意境的表达,同时也强化了客观物象在主观心理上的表现。邹一桂本人也曾说过:“善诗者诗中有画,善画者画中有诗,然则绘事之寄兴与诗人相表里焉”。册中每幅的诗句,都是在直抒心绪,触景生情,都是面对自然风光的有感而发,作者利用诗句来拓展画的表现意境,读者赏画读诗之后,便获得了有回旋余地的“神游”世界,在心中产生了意境美、诗意美的享受。
“搜尽奇峰打草稿”是古往今来很多画家在关注生活,进行创作时的一种表现。邹一桂在画册中,以实景为依托进行创作,“指名道姓”地为黔贵山川写照。从画家的角度,对现实物象产生很多的关注,本身已说明了其艺术主张。关于这—点,邹—桂在其著作亦有谈及的,例如,说到对花卉的观察,他说:“天生虽一,而地各不同,北地风塞,百花俱晚,滇南气暖,冬月春花,芍药以京师为最,菊花则吴下为佳,湖南多木本之芙蓉,塞北无倒垂之杨柳。”(见《小山画谱》)一般而论,勤于观察生活的画家,大都必然善于写生,邹一桂也不例外,《国朝画征录》中记载着:“少司寇钱香树,曾与邹一桂游盘山,适杏花盛放,钱香树出所藏佳纸,索写盘山杏花图,邹不辞,于花下点染,屋宇、垣墉、山岚、花气,一一如妙。”所以当他一进入湘黔境地,便搜尽奇山异水,创作了一幅幅别样多姿的佳作。这些以抒发个性、感受现实景象作为创作原则的作品,与上述他的那些留意自然物象变化的言论相联系,展示了他在绘画创作上理论与实践的一致性。与比他稍早的一些画家,如石涛、弘仁等人的那种“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创作态度趋于一致,这本山水册,题材取之造化,对大自然的氤氲变幻,奇妙之景,不拘—格地随境界意趣的不同而使用各种技法。在读这本画册时,我们又有一种感觉,对于眼前的具体景物,作者又有自己的主观理解,并不为所见的自然景观所囿,依附自然景观,而主观的理解,需要夸张和侧重的东西,非常明显地存在于每幅之中,充分地得以彰显。可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还有_点值得提及的是,邹一桂生活在清代前期,这一时期“四王”画风煊赫于画坛,摹古习尚引发对前人作品的顶礼膜拜,不重视对生活的体验,具体表现在山水画中,峰峦满缣,堆砌成图,千篇一律,使生气索然之作比比皆是。邹官居显位,而又供奉内廷,学古亦师造化,直面当时倡导的那种艺术精神,能以丰富的技巧,描绘目睹的现实风光,确属难得。
在这本画册中,还有一种审美意趣,即“生”的意趣。笔者所说的作者在画中所表现出来的“生”,自然不是指那种由于学画日短,各方面都显得生疏的意思,而是指在绘画创作的各个方面已相当成熟的基础上,能有意地避熟就生,所达到的由巧还朴的境界,两者是不同层面上的问题。仔细地观赏《山水观我》册,不论从画的章法、物象的造型或笔墨的处理上看,都不斤斤计较于一种形式上的严密性,或者造型上的精准性,漫笔写来而不刻意追求,有些画面让人感到比较率意。我们有时读画,常因为作者在创作中过于想到法度问题,在画面中想做到面面俱到,太多地去计较细枝末节的得失,缺乏生动,而遗憾作品失之“玩味”。这种“生”的意趣,是画家在创作中一种天性的自然流露,无处不在,也是画家的内在学识及艺术造诣产生作用的一种艺术创作的外在表现。
这本画册以现实的自然风物为题材依据,洋溢着文人画家的气息,诗与画相配来让观者产生诗意想象,同时又是以丰富多变而带生拙的手法来进行创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