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拼爹”
2015-05-30薛仁明
薛仁明
西安有份杂志,问了我“拼爹”的问题。
这问题,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毕竟,好的家世给了后世子孙,究竟是庞大资产呢?抑或是沉重的包袱呢?还真是千差万别、因人而异。我有一些出身世家的朋友,每回见到他们的学问深厚、见识广博,尤其那种自幼在家庭教育中所熏陶出来的进退有据、从容不迫,我都不禁要自叹弗如、心生羡慕。但话说回来,能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当然极好;可是,这毕竟不可能是人人能有。倘使无有,其实,也未必打紧。
这让我想起了在1917年,毛泽东二十四岁,那晌还是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那一年的暑日,他同友人萧子升,分文未带,以叫化子的装扮,行旅了湖南数县。沿途之中,每回问路,萧子升因为书香世家的出身,放不下身段,总必定要整整衣服、干咳两声,然后才开得了口。而且,问路之时,也只挑大户人家去问。至于毛泽东,完全不然,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遇见了任何人,或站、或坐、或蹲,不管啥样,总可以畅谈开怀;即使访贫问苦,也能口角春风、亲切如故。
毛泽东出身农村,因此,没萧子升那样的包袱。
又说刘邦当年,一向就是“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才瞬间,便可与市井之人稍无隔阂的。这样的无隔,借用朱天文的说法,是像个“速溶颗粒,当场溶于对方,溶于情境”。作为“速溶颗粒”,刘邦最惊人之处,是在于他既能“溶于市井走卒之间,又不可思议能溶入张良者流”。若纯纯粹粹聊聊天、谈谈话,甚至只是演演戏地搭个腔,这当然不难;可真要同时溶于市井走卒与张良者流这迥然有别的二者,老实说,极不容易。正因极不容易,那聪明绝顶的张良,才会叹息言道,“沛公殆天授!”
刘邦出身民间,又状似无赖,更偶得天幸,因此,才修得这“速溶颗粒”的能耐。其中,民间的出身,是个基础;这样的基础,使他有如禅僧所说的“体露金风”或者庄子所说的“浑沌”般地雨露风霜、天生地长,于是,日后逢人遇事,每每充满了弹性;即使遭困受挫,也总能百折不挠。如此充满弹性与百折不挠,使刘邦屡败屡战、屡仆屡起,心中毫不罣碍,总像个无事之人。这恰恰与他的对手项羽那样地暴然而兴又骤然而亡完完全全地相悖相反。遥想当日,项羽败走,一路疾奔至乌江,那乌江的亭长正檥船(拢船靠岸)以待,只待渡过江水,项羽就可重回江东,徐图再起。可是,项羽望着那一汪江水,想起那五年的霸业,再想起江东故土,顿觉百转千回,真要往前渡去,竟是举步维艰、万万不能呀!“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是呀!项羽出身贵族,自有其身段,更有其面子问题。做为将军世家之后,项羽当初才二十出头,便已光芒万丈;数年后,更“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这样地不可一世,转眼间,却只落得兵败而逃。此时此刻,真让他这样地奔回江东,究竟颜面何在?看到父老,又有“何面目见之”呢?
是的,乌江边的项羽,前思后想,除了自刎,确实也别无选择了。换言之,他贵族出身的背景,固然使他有条件在极短时间内暴然而起,可到最后,如此出身的种种身段与面子问题,却也将自己逼到无以转圜。他的出身,造就了他,也毁掉了他。
所谓”拼爹”,不也如此?
(摘自《其人如天:史记中的汉人》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