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象来时
2015-05-30流萤回雪
流萤回雪
苗与姐姐推荐:当谣言出现时,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可是只要你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言纷纭只当风声过耳,当那个可以与你一同面对哄笑、任你想象驰骋的伙伴出现时,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1]
我早就忘记大象是在哪天第一次来到我宿舍的。
某一个深夜,我从梦里醒来,看到身上的白月光,那像纱一样的白月光,忽然就无比伤感。我知道姐姐不在身边。如果她在身边,我肯定会摇醒她,告诉她,我失眠了,陪我说说话。其实我是想和她分享这样美的白月光。
接着,我一转头,就看到了大象。大象温顺地低下头来,它把宽大耳朵像波浪那样扇了扇,然后又冲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它洁白的长睫毛,那么善良,那么让人平静。而它长长的软软的鼻子,在白月光里搅了搅,在我身上拍了拍,仿佛是说:“我在这儿呢。”接下来,我又会无比安心,舒舒服服地睡着。
我可从没听过有谁说这所学校里有一头大象。哪怕是有一天中午,我坐在我那下铺好朋友的床上吃樱桃,看到大象用鼻子推开门,迈进屋里,走到我身边,吃了我的一颗樱桃,别人都说什么也没看到。
“你手上的那个果核,是你趁我们不注意自己吃的,什么大象啊!”他们肯定会这么说。所以,我问也不会问。
[2]
我叫张圆圆。我有一个姐姐,叫张方方。我俩长得一模一样。人们都说双胞胎的人生会比较类似,但是在中考时,我的分数比她高出来几分,虽然不够上重点高中,但是家长要求我复读再考。而张芳芳,去念技工学校了,她以后会做一名工人。
我是今年夏天来到这所复读学校的,走前家人不止一次和我说,圆圆啊,你一定要加油,你是你们全家的希望。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会想,为什么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权利呢,然后我的眼睛就会黯淡下去。
我挺想念我的姐姐的。八月按说是暑假的日子,雨天我们在水里奔跑,晴天我们躲在丝瓜架下看古龙,还会一起追英剧,模仿古板的英伦腔,但是现在只有我自己,留在这个陌生的学校补课。我和这里的同学把书从早K到晚,课间的时候都不会有人说话。我们是最可怜的孩子。这所重点学校的复读年级,真的是怨念最深的地方。
可是这么大一所学校,为什么会没有人提到大象的存在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特殊呢?
那大概是在一顿午饭吧,我和朋友一起吃,突然就听到旁边座位上有一个同学跟别人讲话:“唉,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学校有一头大象?”然后,他的伙伴,对他发出了响亮的嘲笑。
这时候,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什么毛病哩。但是想了片刻,我赶紧对那边说了一句:“喂,我能看见那头大象。”
他说:“咦,你看到的那头,右耳朵上面,有一个耳钉吗?”
我说:“不是啦,我的那头,耳朵很完整的。对了,它还有长长的睫毛。”
大家都瞠目结舌地听着我们的对话,听完了,又一起发出响亮的嘲笑。他们以为我是在逗那个发了神经的男生,或者是认为我也发神经了。
也许,连那个男生都以为我在逗他呢,我们就没有再交流了。一直到大家把饭吃完,两个人的脸都烧得通红通红的。
但是我暗暗记下了他胸牌上的名字和班级,是高四(一)班苏玛,高中的复读生。
[3]
到了九月,更多学生来了,原本被复读生填充的怨念被稀释。
张方方也来学校看望我了,她是和一个稳重大方的男人一起来的,带了很多很多的好吃的。我悄悄问她,这是未来姐夫吗?她害羞地点点头。
在我们家那边,女孩子初中毕业如果不读书,就会早早相亲嫁人的。
我有几分喜几分悲,喜的是终于有能够照顾姐姐的人了,悲的是她还这么年轻,就要早早考虑这些事情。而我,似乎更多了一个理由努力。否则,怎对得起把未来搭进去的张方方。
送走了他们,我坐在锅炉房门口的小竹林里,拿着一本书叹气。叹着叹着,突然感觉从竹林外走进来一个人,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生。他站在我面前问:“你叹什么气?”
我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但是一看到胸牌,就记起来了,苏玛,是高中复读班的苏玛。
“唉,你是那个也能看见大象的!”我脱口而出。
“你真能看见?”他问到。
“我和你不熟,干吗要骗你啊。”我把书拍在一边。
他摇摇脑袋:“也有个女生,骗过我来着。”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象,就跟一直以来和自己关系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子说了,女孩子表现出也看见过的样子。谁知道啊,约好了半夜一起出来看大象,却被女孩子放了鸽子。原来她压根就觉得他有病啊。
[4]
在我枯燥的复读生活里,突然有了一桩不那么枯燥的事。那就是在每天放学后,去小竹林看书,都会有一个人陪伴我。我的数学烂到不行,碰到难题就问问他,而他语文糟糕透顶,我能帮助他检查背诵。
没有人讨论过我们的行踪,因为我们本身就是班级里面不大合群的人。我们也不再讨论大象,因为他怀疑我瞎编,我还怀疑他真有病呢——毕竟我的大象没有耳钉啊。
我渐渐发现他是一个让人觉得蛮温暖的男生。笑起来的样子啊,生气的样子啊,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啊,要夸赞我的时候啊,都很温柔的,生怕过大的情绪会影响到我。总之,跟他相处很舒服。
终于,在圣诞夜那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给了我一个礼物。
那是晚自习结束了,我正收了东西准备打道回宿舍,蓦地看见教室门口站着苏玛。对我们班同学来说,被高年级同学等待是很稀罕的事,而且还是个长得还不错的男生。最惊奇的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冲里面喊:“张圆圆,你出来一下!”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用彩纸包装的盒子。
他把礼物塞给我就走了,而我拗不过全班人的要求,不得不把盒子拆开。结果,里面是一套用过的《中考直通车》。“哈哈哈哈”,同学们笑着散开了,而我也不那么不好意思。这个太符合苏玛的作风了,绝对不会让人那么尴尬。
等我打开其中一本数学册,却看到里面夹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
张圆圆,这里面我用红笔标出的地方,是你需要着重复习的。你一定会考好。
这还是很符合苏玛的作风,他会秘密地对你好,让你不那么尴尬。
[5]
“喂,你愿意和我看大象吗?”我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也跑到小花园里看书了。突然就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说话。
那是苏玛的声音。透过竹子的缝隙,我看到女孩的脸红了起来,然后轻轻点头。
等到女孩走后,我才从竹林里跳了出来。我说:“好啊苏玛,你找女朋友被我发现啦。”
“哎呀,我还没有表白呢,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
“嗯,满分一百的话,她有九十分吧。"我说。因为我看那女孩白白净净的,眼睛很大,很有灵气的样子,还很安静。我天生对羞赧的女孩抱有好感。
苏玛看着我的眼睛,点头笑笑,然后就走掉了。
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为什么不找我看大象呢?唉,算了,不要多想,不能多想。我继续把书本举起到脸上,一字一字地读着。
那天深夜里,我再一次醒来。
头一回,大象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看着寂静的白月光,听着舍友的呼吸,突然感到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但是一字字地告诫自己:我要好好学习,我要做正常的女孩,我不能胡思乱想,绝不。
[6]
公共电话里,姐姐哭着说,她和那个男生分手了。我安慰她,但是心里也很茫然。爱情是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对一个男孩子,悄悄产生了好感,可是当他有了女朋友的时候,我却没有那么伤悲。我只希望他要开心的,好好的,跟我一起,把这艰难的初四和高四过完, 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在高三与高四一模的时候,成绩贴在公告栏上,我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过去找那个名字。苏玛,年级前五。在我们学校,这个成绩的话,应该是能够上省重点大学的。看到这儿,我也便彻彻底底放心了。
等到这一年过完,就无所谓辜负和不辜负,也无所谓希望和失望,这一年和其他的任何一年都没有什么分别,都会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我扎在书本里,一遍遍淡漠地想。
我不再去小竹林了,然而偶尔在食堂的路上,还会碰到苏玛和他的女朋友,便大方地和他们打招呼。我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觉得那般遥远,却又那般亲近。多少次我很想问一句:“唉,你们见到大象了吗?它最近不去我那里了。你们要代我替它问好。”可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后来,还是一个下了晚自习的晚上,苏玛在我的门口等我。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小竹林了。
我说,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啦,我去那里跟你碰头,总是不好的。
他伸出手来揉揉我的脑袋,什么也没有说,就走掉了。
[7]
我在深夜,站在操场上,思念我的大象,有洁白的长睫毛的大象。你去了哪儿了?但是一切都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出现。过了会儿,飞来一只四声杜鹃。我才意识到,冬天不知不觉结束了,春天都开始了。
春天无比迅速。三月过后就是四月,五月完后就是中考。我一直都不敢估分,我害怕那些成绩会让我绝望,让我没有熬下去的动力。
但是年级大考还是如约而至了。在那前一天,我说服自己,去了小竹林,我坐在没有人的椅子上,半怀着期待半怀着“遏制期待”的心情,拿出一本英文书来念。然后,终于还是见到了苏玛。
我说:“没想到我都不在这里看书了,你还会过来。”
他又和煦地一笑:“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扰,为什么不来呢?”
那几个钟头过得无比漫长,我听见男孩均匀的鼻息,在风吹过竹林的瑟瑟声音里,显得那样柔缓。而我的眼神,时而落在他身上,时而落在自己的书上。
到了天色已经暗淡的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喊着苏玛。
我站起身从竹林的另一个小入口走掉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那一次年级大考,我意外地考了个第二名,肯定能够进重点高中了。入学的时候,我是第三十名。也许,是苏玛给我划出重点的功劳吧。
[8]
临到大考前一夜,张方方陪我,住在离考点最近的一个旅馆里。那个晚上,我什么书也没有看进去,就是对着窗外发呆。我在想,如果我考上好高中了,会怎样,如果突然失策没考上,又会怎样。张方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说,你不要担心啊,不要在乎那些大人的看法啊,不论考上还是考不上,我们暑假都一起好好放松,好不好……
我想起那些一起在暴雨里奔跑、在丝瓜架下看古龙的日子,感到有无限的慰藉。
可是再转念一想,大家都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让长辈照顾了,更何况我家的经济条件不好。
于是还是拿起那套《中考直通车》来,随便找起一本开始读。真是没想到,临到关头,居然还是苏玛的书陪伴我。
可这次却突然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因为最擅长语文,所以从来不看他这套书中的语文册,现在拿的,便是这本。
原来我们竟然是认识的。看到他的描述,我的记忆才如同开了闸一样的江水奔涌而来。
那是我和张方方吵架的一天,站在家门口傻傻地哭,而邻居哥哥,也就是苏玛过来安慰我。他手里拿着几块钱,说要带我去动物园。动物园,那是个多神奇的地方啊,爸妈从来没有带我们去过动物园,因为不能乱花钱的。所以那天我就巴巴地跟着他,坐了公交,来到城市另一端的wanderland。我们看了猩猩、猴子、长颈鹿……还目睹了一头大象的死亡。
那天,很多人都往大象的院子里扔卷心菜、香蕉和胡萝卜,大象看都不看,就用鼻子卷起来,整个放到嘴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象一直这么不停地吃啊吃啊,会不会撑死,而且它也不会剥皮,所以会不会毒死——毕竟管理员也不在边上管着。越想,越觉得大象有些不舒服的神情呢。而邻居哥哥听了我提出的这个问题,觉得很有道理,就和我一起阻止别人喂大象了。可是谁会理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呢?
没过多久,我们看到大象不吃东西了,它焦躁地跺起步来。直到又有人往它身上扔了一只卷心菜,它才突然踉跄一下,轰然倒地。
我们发现大象死了,然后哭着回家了。
回家后,两个“丢了小孩”的家庭已经急得团团转,当发现我们,才缓了一口气。
再后来,邻居哥哥也就搬走了,再后来,就有了他这篇关于死亡的大象的作文。但是,他也不记得我叫什么。
[9]
我做了一件很冒险的事。中考完后的当天晚上,凌晨2点,我冲进了男生宿舍。宿舍阿姨已经睡着,我打着手电,看她床旁边墙上贴着的住宿人员表,找到那个名字,再蹑手蹑脚冲向5楼。
5楼的走廊里自然是什么人也没有,我安下心来,走到了507,试着扭了一下房门——天助我也,居然没有上锁。
我拍了拍苏玛的脸,把他唤醒,再带着穿着睡衣的他下楼。我一边下楼一边说:“对不起哦,我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你的号码,只能半夜来闯男生宿舍……”
“我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让人觉得尴尬。
“我很想问问你,那个女孩,能看到大象吗?好了好了,你不用回答我了,因为我知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大象。”
在夏日的夜晚微风里,我跟苏玛讲了有关作文的发现。我说,可能我们看到的那头大象,就是当时死去大象的魂灵吧。当我们一起出现在这个宿舍楼,大象的魂灵感受到了,就来了……安抚我们这一年不安而恐惧的心。
在我们出现在操场的那一刻,都听到了大象的嘶鸣声。然后那只我们都很熟悉的温柔动物“嗒嗒嗒”地奔了过来。我看到那熟悉的长睫毛。“你看,没有耳钉哦。”我说。“有啊,在这儿,”他把大象的大耳朵扯过来,我才看到,在特别特别不起眼的地方,果真有一个小小的耳钉。原来如此,我们竟因为它而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儿。
丝毫不犹豫地,也丝毫不费力地,我们一前一后骑在大象身上。
大象可灵巧了,我们一起在夜空里飞奔,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由地闭住眼睛,我感觉到啊,大象的后背好暖。苏玛紧紧握着我的手也好暖。我觉得自己快要摸到星星和月亮了。
我不知道如果这时候有人醒来,看看窗外,是什么样的景象。
等大象不跑了,重新回到操场,我们就换了一个姿势,躺在大象的后背上,看着天空,依旧什么也不说,慢慢睡着。
我是在黎明的时候离开的。
因为下一个学期,我就会上高中,而苏玛肯定不用复读,该去上一所重点大学了。我们势必隔开更远的距离;也因为苏玛本来就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而我,还要继续肩负起全家的希望,心无旁骛地学习。我们就好像双曲线,曾经无比接近,但又会无比远。
我在临走的时候,取下了大象的耳钉,戴在我之后打好的耳洞上。
打耳洞时深刻的痛,以及戴上耳钉深刻的暖,将是我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