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者:是根,就有青草漫坡的心
2015-05-30鲁一
鲁一
王维审说,“我注定成不了名师,至少成不了行政意义上的名师”。稍作停顿,他讲了自己在体制下成长的三个“硬伤”。
一是普通话很“普通”。王维审出生在农村,小学读的是村小,初中读的是联中,都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最简单的村办学校。贫瘠的起始教育让他的普通话十分“普通”。再加上他本就内向、不善言辞的性格,这对以表达为主的教师职业来说,无疑是一个硬伤。特别是在各级讲课比赛中,这个“硬伤”就显得格外扎眼。
二是职业起点很低。1991年,因为生活原因,他不得不放弃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到一所农村初中做了一名临时代课教师。两年后,因为不堪忍受“临时工”身份带来的种种卑微和别人鄙视的眼神,他一边教学一边自学又重新参加了高考,目的很简单——成为公办教师。1995年,师范专科毕业的他被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心中学。公办教师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教师职业生涯的春天。新教师报到那天,他被安排到校办工厂当工人,和一群农村老太太干起了洗刷废旧编织袋的工作。再后来,校办工厂破产,他又被“充军发配”到中心校下辖的一所偏远联中,成了一所无学生可教的“空壳学校”的闲人。“从一开始,我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当我终于有机会回到中心校正儿八经当老师时,那些和我一起毕业的同事大都已经调到了城里的学校,或者成为学校的教学骨干。”说到这里,王维审的眼里掠过一丝遗憾。我猜测,这份遗憾是为了那些被人为浪费的美好岁月。
三是专业极度不“对口”。为了能够站上讲台、争取到教课的机会,多年来被“搁置不用”的王维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学校近乎苛刻的条件:接手一个因班主任被学生殴打而无人敢接的班级,当班主任,教数学。令王维审没有想到的是,历史教育专业毕业的他,在教了初中数学后,让他在体制内的成长又多了一道“硬伤”。“在我们这里,中学教师在评选教学骨干、名师时,所教的学科要与所学的专业一致,或者相近,而我却是截然相反的大文大理。”对此,王维审已经很“看得开”——已经教了十几年数学,也不可能再换回去。
显然,在体制内,王维审并不具备“成功”的基本条件。但是,他却走出了一条独特的草根成长之路,这也正是我要写他的原因:给更多像王维审一样成长环境相对恶劣,少有机会获得行政认可的普通教师以成长的启迪和借鉴。
故事的力量
王维审接手的那个班级是初二(5)班。因为班级管理混乱,一些学习好的学生纷纷转学或调班,只剩下42个学生,比正常班级少了20多人。但赫赫有名的“精英”们却一个都没少:因爬墙逃学而被综治办抓住的女生,因打架斗殴而频频接受派出所调查的男孩,因泼辣能战而“威慑”全校的“大姐大”…… 极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以便在学校站住脚的王维审,选择了用“武力”来管理班级。但是,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大风浪”的这些学生,却让他一次次败下阵来。
轩,那个与前任班主任发生冲突的男生,再次与任课老师在课堂上争吵起来。当王维审被其他学生叫到教室时,轩和老师之间已经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王维审费尽力气把他拉扯出教室,打算对其进行“武力”教育。但是,人高马大的轩却瞪着眼睛说:“就你这小身子骨,别打算和我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无奈,身材瘦小的王维审只好放弃“战斗”,心有不甘地对轩进行了彻底“调查”。原来,轩是一个读完初三又从初一复读的学生,学习成绩并不十分差,只是他刚到这个班里的时候,经常被其他男生嘲笑是个“留级生”。自卑和抗拒,让他凭着一米八的身高和浑身的肌肉把他们一个个“征服”,他成了班里的“老大”,打败对手成了他的唯一追求。
颇有感触的王维审写了一篇文章《我不是你的“对手”》,表达了对轩的理解:“我真的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和你打架的‘对手。你真正的对手是你自己,你得打败你内心里的自卑,然后去寻找你真正需要的东西……”这篇文章在杂志发表后,王维审“很不小心”地把杂志落在了轩的课桌上。轩在还杂志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老师!嘿嘿!”一个“嘿嘿”,让王维审找到了教育的感觉。从此以后,王维审坚持每天把班里发生的小事写出来,后面加上自己的反思和想法,有的公开张贴在班级宣传栏,有的单独拿给当事人读。没想到,一个个的小故事让这些曾经无比“坚硬”的孩子慢慢变得柔软起来,班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点消失。有一些学生,也开始跟着老师写故事。后来,王维审在班里提出了“把我写给你看”故事漂流活动,让学生在记录故事中把自己敞开,一点点学会理解、宽容和努力。
就是这个当年的“包袱”班级,在两年后的中考中取得了令领导“惊诧”的成绩。在全年级26个班级中,中考指标考核居年级第3名,仅次于两个特殊的“贵族班级”。在中考表彰会上,领导让王维审谈一谈自己的法宝,王维审当时发言稿的题目就是《故事的力量》。在王维审看来,教育就是成长以及帮助成长,教师的职责就是把孩子的内心真正引导出来,然后帮助他成长成自己的样子。而这,绝对不是苛刻严厉的规章制度所能够实现的,那些娴熟的兵法、策略和技术也未必能够做得到。这种师生间相互成全,需要一种柔软的力量,而这份力量只能源自那些温暖的、打动人内心的故事。
叙事的意义
“把我写给你看”故事漂流活动,成了王维审的班级管理法宝。撰写班级里的故事,也成了他教育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直到有一天,他才知道,他的教育故事并不仅仅是故事那么简单。
十多年前的一天,王维审接到了《人民教育》杂志的用稿通知,除了告知有一篇文章将要发表在下一期杂志外,编辑还手写了一句话:“你的教育叙事很有研究意义,希望你能够坚持写下去。”由此,王维审才知道自己一直坚持写的故事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教育叙事,并且这是一种教育研究形式。也正因此,王维审更加坚定了通过叙事教育学生、成长自己的决心,也开始了他的教育叙事专业写作和研究。
王维审说,他的教育叙事写作之路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是问题化写作,属于“遇到什么写什么”的自然状态,是一个把极易疏忽但有价值的微小事件问题化的过程。这种问题化写作,在一定意义上培养了教师对各种教育现象的敏锐观察力,帮助教师养成了自我发现、自我批判和自我修正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教师获得自我成长的需要,让教育成为一种不需要任何外力和利益支撑的自觉行动。“当所有的教育问题都成了写作的素材,都成了研究的内容,教育就成了一份其乐无穷的趣事。工作二十年,我有十四年的时间在最偏远的农村工作,教育行政的光环很少能够照耀到我的身上。但是,我对教育却有着一种不竭的激情,这份激情就源于我的问题化写作。”王维审边说边拿起一份报纸,指着对他整版报道中的一句话,轻轻敲了几下。我拿起报纸,读到了他所指的那段话:当教育成为一种内心的需要,有掌声我会行走,没有掌声我亦会行走。
二是专题化写作,就是在某一个阶段,集中精力对某一个教育问题,进行“专题化”的反思性写作。这种聚焦于一点的持续写作,足以让人把问题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容易在教育的混沌中找出一条清晰的路径。2012年,王维审到一所学校支教,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问题学生。半年的时间里,王维审为她撰写了70多篇教育叙事,不仅和这个学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慢慢找到了学生的“软肋”,最终这个“难缠”的学生成了音乐方面难得的人才。而王维审也在这样细致的研究中,对问题学生有了更深刻、更清晰的理解。,近年来,王维审在多家杂志开设了教育叙事专栏,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专栏文章全部都是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连载”,就连在教育报刊上开辟的“教师成长信箱”也尽可能把相关的问题放在一起解答。“这样的写作,无论是对自己还是读者,都更具有成长价值。”这是王维审的心得,也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三是主题化写作,就是教师从研究的高度审视自己某一方面的实践,在一个较大的领域内进行“主题化”的系统性写作,并逐步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多年前,王维审就曾经对自己的叙事写作进行过主题化提升,把自己对教育叙事的理解写成了《教育叙事理论与写作》。这本书的出版,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成功的感觉,“可能是太过于理论,销量不是很理想”。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心结,轻易不敢再下写书的决心。直到去年,他才开始把自己近二十年的文字再次进行了系统梳理,形成了“觉者为师”系列书系,三本系列书的第一本《寻找不一样的教育——我的教育叙事》即将正式发行,其余两本也已经列入出版计划。
十几年来,王维审撰写了700多万字的教育叙事,其中有1000余篇在各级教育报刊发表。当我对他的“写作成就”表示祝贺时,他很郑重地说:“教育叙事写作对教师的成长价值,不在于发表了多少文章,出版了多少专著,而在于它对教师的教育实践和思想影响了多少、改变了多少。”
从“教育叙事”到“叙事教育”
王维审至今不是特级教师,却经常受邀给特级教师培训班讲课;至今没有参加过“国培”培训的他,却时时受聘为“国培”授课专家。我问他,你给这些名师、特级们讲什么?讲你的教育叙事写作吗?他哈哈大笑说,当然不是!我讲我的“叙事教育”。
今年五月,电视台一档专门报道各行业“风云人物”的栏目,以《师说》为题对他进行了长达30分钟的电视访谈。当主持人问他“如何看待教师的职业荣誉”时,他说:“在多年以后,如果我的学生能够时常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点滴细节,如果这些已经对他当下的行为方式和人生际遇产生了影响,并与他的生命成长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就是我最大的职业荣耀。”事实上,二十年的教师生涯和十几年的班主任经历,他一直在做的就是通过“叙事教育”,尽可能地给学生更多“值得回忆的细节”。而他的“叙事教育”理念则来源于他的“教育叙事”。
长期的叙事写作,让王维审对教育的理解越来越深刻。他可以从周围老师的满腹牢骚中,感悟到《教育不能苛求》;可以从与已毕业学生的一次偶遇,开始思考《教育到底能做些什么》;可以从一次学生的告状行为,反思并告诫老师们《不做“找茬儿”的教育》;可以从朋友孩子的厌学行为中,敏锐地警觉《孩子们有被记住的权力》;可以从办公室里养殖的一盆盆栽中,意识到应该给学生《一个值得向往的朝向》;可以在师德报告会上一个不和谐的细节里,追问教师们《太阳底下的光辉去哪儿了》;可以在众人感慨学校德育苍白无力时,振臂呐喊《学校德育可以大有作为》……就是在这样的反思中,他慢慢建构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和策略——叙事教育。
从2005年起,他开始在班级管理中尝试“叙事德育”理念,并逐步形成了以“班级叙事”和“叙事班会”为核心的班级管理策略。在他的班会上,没有枯燥的大道理,没有紧箍咒般的说教,一个个清浅而深刻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就让学生感悟到了人生的道理。他讲早恋,选用了网络上流行的绘本故事《两只蛋的爱情》,随着故事的情节发展,学生一次次感悟“爱情是什么”。整节课,王维审并没有告诉学生“早恋的危害”,学生却在故事中明白了“爱情需要时间的许可”这一深刻的道理。
2010年,王维审主持学校德育工作后,对个人前期的“叙事德育”策略进行了梳理、规范和提升,形成了一套系统的德育模式:以学生、教师和家长的个体叙事为根本,引导师生和家长一起撰写自己经历的故事,在回顾与反思中让“自我德育”入脑入心;以叙事主题班会、故事沙龙等集体叙事活动为主阵地,通过重要他人的专业引领,在学生心中烙上深刻印痕,实现外力德育的无伤害、优雅化;以心灵述说、故事撰写、影视浸润、读写绘本等德育叙事载体为手段,让德育活动真实到可以任意触及,德育效果达到最优化。
随着王维审的“粉丝”越来越多,他每天都会接到青年教师请求“指教”的邮件和信息。王维审意识到,这些年轻教师一定是遇到了自己当年那样的“苦闷彷徨”,因为感同身受,他对每一封来信都尽可能回复。2013年,王维审调入区教体局工作。当深入到区里的学校调研时,他发现很多像他一样缺少成长机会和平台的教师,正一点点走向职业倦怠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帮助他们。但是,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于是他以自己前些年组织教师读写社、读书会为基础,成立“叙事者”教师成长联盟,吸引更多愿意成长的教师走到叙事教育的道路上来。现在的“叙事者”教师成长联盟,已经聚集了大批全国各地的“叙事者”,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写作,一起叙事,一起成长。
王维审的网名叫“百分百草根”,已经颇有成就和影响力的他,也始终自称“草根教师”。对此,我有些不理解,在这个流行自诩头衔的年代里,他为什么对“草根”情有独钟?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的个性签名:是根,就有青草漫坡的心。
愿越来越多的草根教师,像王维审一样成为教育的“叙事者”,并永葆“青草漫坡的心”。
责任编辑 邹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