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
2015-05-30法捷耶夫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
苏联作家、社会活动家。出身于助理医生家庭,父母都是革命者,从小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1918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国内战争时期,在远东地区参加游击战争。1921年开始创作,早期作品均以自己亲身经历的国内战争为题材,如中篇小说《泛滥》、长篇小说《毁灭》等。30年代起担任苏联作家协会的领导工作。
1941年,法捷耶夫参加反法西斯的卫国战争,并担任《真理报》的战地记者。
1945年,法捷耶夫发表了长篇小说《青年近卫军》。此小说取材于卫国战争中的真人真事,描绘了克拉斯诺顿青年地下组织同法西斯进行英勇斗争的故事,是战后苏联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本篇是《青年近卫军》中一个独立片段,充满了优美的形象和激情的文字,是对普天下母亲的一曲崇高的赞歌。
……妈妈,妈妈!从我开始意识到世界上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记得你的手。在夏天,它们总是覆着一层给太阳晒黑的皮肤,就是在冬天也不会褪去——它是这样的柔和、均匀,只有在血管的地方略微黑些。也许,它们,你的手,是比较粗糙一些(因为它们在一生中不知做了多少工作),但是,我总觉得它们是这样柔软,我是这样喜欢亲吻它们暗黑色的血管。
是的,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刻起,直到你在筋疲力尽中轻轻地把头最后一次放到我的胸口,送我走上艰苦的生活道路的最后一分钟,我记得你的手总是在工作。我记得它们怎样在皂沫中闪动,洗着我的被单,当时这些被单简直小得像襁褓;我也记得,你在冬天怎样穿着皮袄用扁担挑着水桶,把一只戴着无指手套的小手搁在扁担的前面,而你自己也像那只无指手套那样小,那样柔软。我看见你的骨节略微变粗的手指点着初级读本,我跟着你念着“贝——啊——巴,巴——巴”①。我看见你怎样用你的一只用力的手把镰刀贴近麦秆的根,用另一只手把它压到镰刀上使它折断。我看见镰刀的不可捉摸的闪光,后来就是这双手和镰刀的这种迅速的、平稳的、这样温柔的动作,把一束束麦穗轻轻地放下去,以免弄断了紧捏着的麦秆。
我记得你的弯曲不灵的、通红的、被冰洞里冷水冻得粗硬的手,当我们孤独地、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独地生活着的时候,你就是在那边冰洞里洗衣服的;我记得你的手能够使人毫不察觉地拔出儿子手指上的刺;也记得你一面缝衣服一面唱(仅仅是为你自己和我而唱)的时候,它们怎样一眨眼就把线穿进了针眼。因为世界上没有一样事情是你的手不会做、不能做或不屑做的!我看见过它们把黏土和牛粪捏在一起去涂农舍,我也看见过你举起一杯莫尔达维亚红酒的时候,你那绸衣里露出来的、手指上戴着戒指的手。而当继父跟你闹着玩把你抱起的时候,你的丰满的、雪白的膀子是带着多么柔顺的温情环绕他的脖子——这个继父,你教会他爱我,而我仅仅因为你爱他的缘故,也把他当做生身父亲一样地尊敬。
但是使我最最不能忘怀的是它们(你的略微有些粗糙、叫人感觉温暖而又感到清凉的手)怎樣在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脖子和胸脯。不论什么时候,我只要一张开眼睛,你总是在我的身旁。夜明灯在房间里燃点着,你也用你那深邃的眼睛凝望着我,仿佛从黑暗中望出来一样,你自己也遍体安详、光辉,仿佛披着金装。我要吻你的洁净的神圣的手。
你一一把孩子送去作战(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是别的像你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就永远盼望不到了,如果这杯苦酒放过了你,那么它就不放过别的像你一样的人。但是,假使在战时,人们还有一块面包,身上还有一件衣服,田里还堆着干草,轨道上还奔驰着火车,樱桃树还在花园里开花,火焰还在熔铁炉里熊熊发光,一种无形的力量还会使一个患病或者受伤的战士从地上或者床上奋起作战,那么这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他的,还有别人的)母亲的手造成的。
年轻人,我的朋友,你也回头望一望吧,再告诉我,一生中除了自己的母亲,你还使谁受过最大的委屈?——我们的母亲不是为了我、为了你、为了他,不是为了我们的失败、错误,不是为了我们的痛苦而白了头发的吗?可是总有一天,这一切在母亲坟上会变成痛苦的良心谴责。
妈妈,妈妈……饶恕我,因为只有你一个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饶恕我,像我小时候那样,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饶恕我吧!
(水夫 译)
①“贝——啊——巴,巴——巴”:这是初学俄文者学拼音时念的。
节选自《步入经典丛书》,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