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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提前预知的死亡

2015-05-30张霞

齐鲁周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村庄爷爷奶奶

■张霞专栏

正月初七,是我母亲的生日,也是我由故乡返城、年假的最后一天。77岁的奶奶来看我。

奶奶的名字大概叫宋淑香,没有裹过的小脚不足36码,极其纤细的四肢被我遗传到一些,有点儿发胖的腰腹颤抖在身上,就像挎在腕子上的一篮鸡蛋。正月初七,我77岁的奶奶用她那不足杨树苗粗细的胳膊挎着一篮鸡蛋,由山上下来,颤颤巍巍过河来看我。

是过路的乡民搀扶她过河的。河上没有桥,几块石头垒起来,奶奶用拐杖撑着身体过了河。进门她有些高兴的说:“xxx一直心眼好,给我把鸡蛋挎了过来。”我的眼泪便汹涌而出了,急忙躲进卧房。

奶奶是一名肺癌晚期患者,一位独独只有自己不知的肺癌晚期患者。

从卧房装饰好笑容出来,扑到她怀里。奶奶的眼泪不停从发黄的眼眶里往外流。

半年前,奶奶刚做过白内障切除手术,术后一直流泪。一边用干枯的手指往眼眶上擦拭,奶奶一边嘟嘟囔囔:“人家切完就好了,我只明了两天。”我安慰她是消炎杀菌没做好,许诺买一大堆的眼药水寄给她。

除此,奶奶还有些胸闷、咳嗽、头晕等症状。我们和她,都推诿给了她常年便有的一些高血压和高血糖等病症。

除夕夜,我去她在山上的房子看她,她忙着剁馅包饺子。我和她的儿孙们送去的糕点、牛奶、肉食摆满唯一一张八仙桌,她畏惧高血压,常年不敢动一口,我又哄又骗劝她吃下半片桃酥。

78岁的爷爷和77岁的奶奶住在山腰的三间老房子里,房子建于1985年,我出生前的一年。由大小相似的石头垒成,用石灰和泥沙浆过,房梁用了几十根上好松木。石头、松木和泥沙都是爷爷、父亲、叔叔们一块块挑好,一根根伐来,建好的时候,曾是这个村庄数一数二的气派。直到我初晓人事,爷爷还得意于他的木材,悄悄告诉他最钟爱的孙女我:“爷爷留着好几棵松木,等你结婚,全给你打了出嫁的圆方(木箱、桌椅等嫁妆)。”

安家在这里是因为村庄上游有一座水库,盛夏的暴雨几度灌满河流侵略村庄。爷爷将家选在半山腰一棵柿树之上,极其远见的防备上游那座他曾参与建筑的水库锥底上那几个裂缝,会淹没附近几座村庄。

房子建好大概20年后,玉米、小麦等粮食在村庄消失,苹果、樱桃、梨子等果树挤满良田,农药飘扬在上空,大片大片水草死亡,腐烂的蔬果和塑料套袋躺满河床,而河水则被日夜轰鸣的灌浇机器抽得稀稀落落,经常干涸断流露出河底。

一代代的村民离开树林,沿河而居,再也没有洪水会淹没村庄,我那极有远见的爷爷和几十口同龄老人则被更有远见的时代洪水,遗弃在半山腰。

这些老人在开始发黑的屋梁下生存,爷爷的家中墙壁裂缝,木门没有玻璃,房梁上缀满蛛网,墙壁上挂着松鹤延年图、毛泽东画像、90年代的日历,只有春节才会热闹。

热闹是因为农历年,这所老房子里会摆上整个家族的图谱、香炉、酒菜,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要连续几天过来叩头。

爷爷和奶奶,像中国乡村大多数老人一样解决着自己的养老,自力更生面对人类终要面对的死亡。冬天,身患癌症的奶奶用煤炉烧水煮饭,刷洗碗筷;夏天蜂窝煤炉熄灭,奶奶在屋门口升起柴草,煮一些稀饭、蒸几锅馒头。

大病医保能解决中国乡村部分医疗开支,曾在某次运动中入狱又得平反的乡村干部爷爷每年有几千元杂七杂八补贴,两儿一女负责大部分医药费,每年缴纳几千元生活费,孙女三个,孙儿一个,人人买衣买鞋、包红包、送糕点,奶奶时常觉得很幸福,如果出门便会四处炫耀。

在这座村庄里,到处有老人是不得善终的。奶奶的同龄人,有子女因赡养问题互相龃龉,还需要去山腰上采摘樱桃的;有子女家贫,身患重病不得医治的。2012年,我同族守寡四十多年的大堂奶奶年29夜从土炕上跌落,等到年三十家人前往山腰拜年,已肢体冰冷;2010年,同宗的四姨奶奶因被查出肠癌,于一个夏日午后吊死家中,自杀前的中午,四姨奶奶去邻居家串门,透露如果医治就会花光留给老头的养老钱,并会拖累大儿,死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一万多块现金。

在这座村庄飘满青苔、农业药罐、生活垃圾的河流旁,常有妇人清洗衣服,如果奶奶过河到我家,便会对我指指点点:“她得了鼻癌,她有胃癌,她有乳腺癌。”这些癌症妇女性格突变,要么和矛盾几十年的妯娌突然和解,要么生吞壁虎和鸡心,大多抱着几袋药片回到村庄,继续劳动和生活。

奶奶的肺癌在白内障切除手术时被检查出来。这次初七来送我,是因为家中电话线突然中断,怕我返城之前不能见上一面,终年不能走动的爷爷催奶奶来送上一送。

进屋之后,母亲的生日蛋糕正摆在桌上,我和母亲一人切给奶奶一大块,拿出69元一盒的中华烟,生劝她抽上一根、吃下一块。奶奶有些心动,伸出枯枝一样的双手拿起叉子。

奶奶的名字大概叫宋淑香,一生极爱脸面,除了小时候偶尔问过她一次本名,没人在意过她的名字。做过附近几个村子的卫生所接生员,从这双枯树一样僵直的手上接生到世上的孩子不下几百个,爱抽烟、喝茶、喝酒、听京戏,喜欢吃肉和甜点,性格尖刻泼辣,永远喜欢做人上人。一生有无数个身份,一个曾经的官太太,一个曾经的服刑人员家属,一个接生婆,神婆,不合格的母亲、婆婆、儿媳,很合格的妻子,然后最终是死亡的毫不知情者。

这个春节的前一天,患癌症奶奶用自己36码不到的小脚踩着板凳爬上高脚桌,用扫帚把悬挂祖先画像的墙壁扫了一遍。年三十的饺子,奶奶剁的是韭菜肉馅,韭菜极少,像缀了几片葱花一样,因为眼花,韭菜叶切的长短不一。肉多好待客是她至今的理念,每年春节过后她总是要一人生火做饭,招待所有前来拜望的子侄甥婿。

我挑着蛋糕上的奶油往她面前送,燃上香烟给我的肺癌奶奶,理由是,“一年就这么一次,一次总归没事儿。”点上香烟的奶奶越抽越多,越吃越多,不停的絮叨爷爷的病弱、无用,以及自己这有面儿的一生,掏出两百元红包,让我捎给城里妹妹家的孩子,一遍遍告诫我她一生的道理,“做人不能丢面子,要活的比别人阔气,外出工作要争气,不能由人瞧不起。”又自得的说起算命算到能活九十岁,“岂不是成了老不死、老累赘?”

奶奶的癌症是我这次年假得到的消息,比我提前洞悉内情半年的亲人,在奶奶癌症的背影里,依旧持续他们的生活。隐瞒和不治成为整个家族的共识。

父亲和叔叔,正在筹划他们同样无靠的老年以及外孙的童年,爷爷身患肺气肿将近十年,每个冬天和春天的夜晚都是一次劫难,靠着氧气罐和成堆的中药、西药维持生息,总是能跑能跳的奶奶熬中药、配药片,她的活着很大使命上捆绑着祖父的活着。

茶喝完两壶,蛋糕吃了两三块,夜色已至,我需要提前赶往县城妹妹家,好乘坐明天一早赶往济南上班的早班大巴。奶奶任由夜幕黑下,不肯走,母亲看出奶奶的用心,悄悄在我耳边嘀咕:“你一会儿把鸡蛋提到公交车上,放在你妹妹那里。你奶奶怕我扣下不给,你不放上车,她不肯走。”

鸡蛋是爷爷的早餐,由奶奶一个个攒下,直至我挨个放进纸箱封好搬上车,奶奶方冲我挥挥手,拄起拐杖,转身进门。

从故乡到省城的路上充满雾霾,这些雾霾由常年的农药、新年一直没停下过的鞭炮、冬天的煤炭炉构成,我奶奶的背影很快淹没在雾夜里,远送我走进另一个充满雾气的地方。

我和我的奶奶、我的故乡就这么带着知而不语的对望告别,不知是否有人送她回家过河。

回到济南后,一段由柴静发起,关于雾霾的纪录片《苍穹之下》,在各种话语通道里沸反盈天。对此,我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在我生长的中国乡村,在我奶奶,我所有的乡人、亲人,包括我自己身上,这场雾霾早就持续飘扬满了我将近30年的生命。

而我唯一只能做的也只有坐在文字里,无能为力的干涉她无法被干涉的死亡,强化一遍,她注定和必然的死亡。和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命运,所有人一起做一把活着的帮凶。我故乡的奶奶,除了我用文字记下她,大概以后也没人会太久的记得她。

(作者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

跳水(外三首)

□张霞

【跳水】

好几个夜里

我们走到了一条船上

但是从来没有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要试探你的神

每当碰一下方舟的琴弦

你就要跳回到水里

杰克

幸好我还不是颜回

看着你的病三十秒之后

从瓢泼的脑袋上

一行行的冒气泡

我并不想和流沙河的水

一起煮这锅饺子

看着你的病

开锅一样

沉浮在溺水

三千个想换气

我翻了个身儿

或许等到惊蛰的时候

你才会记起春天容易打的雷

才会记起

我也想叫你

可是我也在梦里

是谁在看着

所有的看台

不要试探你的神

在你第一个跳板上

我早就离弦一样

对着另一尊

泥菩萨

问起

过江的路。

【生日】

你可是没经过我同意

我终于用不着经过你同意

明天就给你过生日。

能同意我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儿

一点钱,一条红羊绒围巾,几盘菜,几首好话

不经过我同意的那么多

你的白发,你的忧愁,你的皱纹和痛苦

尤其是时光

把年都读错成了难

没完没了的在你身上发言

不知道别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把你开在一场花生里

全部都是榨,炸出来的

香气

不知道你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梦想

把我生在一场全是梦里

全部都是躺,淌出来的

魂汤

妈妈,明天我一定像梦一样

早醒

给你过生日

妈妈,我总想我们会过一场

不用那么多不能同意的生日

妈妈,等到什么都由不得

你我,同不同意的时候

我还是和你一起过生日。

【相框】

梦里梦到

你每一张相片上的表情都是在为我忧伤

匆忙睁开眼睛

从玻璃上看到,只有我能看到的

这么大一块冰

躺在这么多张脸上

窗花一样

你的自怀心事。

感谢有梦这种东西

让我眼睛一眨

就把你从三千里之众

装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相框。

也发现了醒着这种东西

这么一场海啸

竟然还是能背着自己

自动取景。

只是我再也不知道

到底该不该睡觉

到底什么时候

我才真的是一只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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