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我只是来不及错嫁
2015-05-30秦弋天
秦弋天
雨色空蒙,湖光潋滟。孤屿的红梅开得如火如荼。那日的断桥残雪之上,立着三三两两的书生。因韶光正好,那一行人眼看西湖风光,耳听柳浪莺声,很是快活。席地而饮,手提酒樽,稍不留神,便泼翻了好大一片春色。
那日的李慧娘正顺水乘舟,与众姬妾一起陪在奸相贾似道身侧。见奸相到来,以裴舜卿为首的书生不肯回避,偏偏饮酒豪歌,昂然立于断桥上。
船只好回转,就在波光潋滟的一刹那,她望见了正执盏微抿的裴舜卿。那样俊秀风流的人物,平生未见。她脱口而出,“美哉一少年也!真个是洛阳年少,西蜀词人,卫玠潘安貌!”
她这份发自内心的赞美,让身旁的贾似道侧目而视。慧娘是贾似道的侍妾,这真情流露的话,引得他妒意大发。他试探着问,“你若愿意侍奉他,我当为你纳聘。”慧娘只低头微笑,不发一言,可面上却有了红晕。
刹那间,她便动了心思。那样羞怯而不加掩饰的赞美,惹了江南春日最引人醉的一场相思雨。
她以为曾经的心事早已埋葬于日日的歌舞管弦中,任东风吹去。却不想西湖骀荡的春风下,只一眼,又将她多年前的心思撩拨了出来。郎才女貌,琴瑟和鸣,那是多久以前的心事了?连想一想都觉得奢侈。若不是遇见了他,她都要忘了。
贾似道老奸巨猾又心胸狭窄,见她对那书生动了爱慕之心,恼怒恰如烈火浇油,愈烧愈烈。
那厢书生也有人注意到了慧娘,忙推裴舜卿,说有个女子爱慕他。裴舜卿却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此际还是云淡风轻的闲情逸致,并未涉及日后的血雨腥风。当慧娘回到贾府时,西湖上一阵惊雷,倏然变了天。
贾似道唤慧娘至身边,再次问起纳聘一事。慧娘见他言语不善,忙道只是一时戏言,指天盟誓说绝无二心。贾似道却悄悄拔剑,转到慧娘身后,一剑斩下了她的头颅!
窗外风云变色。血从雪白的脖颈喷薄而出,一场凄艳的红梅雨。骤风摧残,如泣飘零。血那样温热,渐渐凝成一团灼目的火。燃烧在冰冷的贾府,只望上一眼,便有刺目之痛。
她双目不瞑,空洞的眼神中还保留着那一剑斩落时的惊疑与恐惧。贾似道仍不解恨,唤来众姬妾观看,以杀一儆百。之后,他命人将慧娘的尸首埋于牡丹花下。
幽幽梅魂,最终碾作尘。梅固然傲雪,却也最易摧残。它偏要在那不可能播种的季节开得夺目,恨不得把一生的耀眼都在此时用尽,而后任凭凄风苦雨,独自飘零。红梅盛放于晚冬初春,来早或来迟,都等不到东风。
时间空洞而残酷,让人一分两地。慧娘被斩于剑下,在裴舜卿的心中,却连一丝影子都没留下。甚至他连是否有她这个人都不清楚,她却已成花下之魂。此时的裴舜卿,却因折了一枝红梅,结下另一段姻缘。
三月芳菲,卢昭容在细雨飘零的季节醒来。
昭容是已故卢总兵的千金,养在幽闺,芳姿宛如世外寒梅。裴舜卿路过她家花园外,见红梅开得正好,便忍不住折了一枝。却被丫鬟发现,叫了他一声,他惊慌间跌倒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昭容,那样窘迫。偷摘了人家的花被发现,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卢小姐见他为人忠厚,便含笑将手中红梅递了过去。他像呆了一般,等清醒过来,卢小姐已退回屋中。
一边是和暖春光,一边是凛冽冬日。他拿着昭容的红梅时,慧娘已往生了。
慧娘虽为鬼,情思却不断。身为人,她怕得太多。只有在成鬼时,方能勇敢去爱。她小心翼翼,直到此时才能体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忧愁。
裴舜卿此时因得罪贾似道,被软禁于贾府书馆内。她像所有爱上书生的妖狐那样,于子夜立在书馆前叩门,心下忐忑不安。裴舜卿却以为是贾似道设下的美人计,任凭她生生被隔在门外。
慧娘失声长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枉送了性命。直到舜卿持灯辨认,忆及往事,两人方才月下重聚。欢好如水,却不长久。
那日,慧娘听见贾似道密谋欲杀裴舜卿。当夜,她慌忙奔至书馆,嘱咐他快快逃走。裴舜卿感念她的真情,不肯独自逃走。两个身影在夜色纠缠。
那夜,白绫翻覆,诉尽离情,仿佛最后的纠缠。袖断人散,书馆的最后一眼相见即成永诀。两人行至后花园,她起风灭灯,开门将他放出。
是夜,贾似道点灯燃烛,拷问众姬妾。慧娘不忍姐妹受苦,挺身而出。她淡笑,终于有机会将前世咽下的话说尽了,本无苟且之事,死过一次的人何必还要有所畏惧?她本柔弱,是风霜的积累使她坚韧。她掷下“你若真个要寻问,只索向半闲堂牡丹花下”这句话后,灭灯掷剑而去。众人惊悟,才发现她是往生的慧娘。
贾似道忙命人去牡丹花下挖掘,才发现慧娘肉身尚在,不曾腐烂。贾似道又命人为她做道场,超度托生。慧娘从此无觅。
贾似道宦海沉浮,终因隐瞒紧急军情之罪受到弹劾。下令被贬,死于途中。
裴舜卿考取状元后,与昭容在红梅阁完婚。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处处都是潋滟的大红色。
多少遗憾归结于错过,又有多少错归结于无心?红梅无错,错在不合时宜。红梅花开,他与她在西湖边遥相初见;红梅花落,他折下她园内最美的一株红梅。花开花落,凋尽火热的一生。
奸相已惩,裴生已结连理。各人都有了归宿。经历了脱胎换骨之痛和诚挚的生死之恋,慧娘最终还是不能成全自己的幸福,只能在逝去后为他人作嫁衣。
鬼爱上人,听来浪漫瑰奇,实则悲绝。在广袤的时空下,她过往匆匆,苦恋无人收留,摆渡在宿命的岸口。东风会来,花还会开。只是谁还记得,曾有一枝泫然欲泣的红梅那样怒放过,它等不及东风到来,来不及错嫁。
摘自《时光是最美的花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