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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格言(短篇小说)

2015-05-30陈宏伟

创作与评论 2015年9期

1

夏天的时候,我一直想认识一个女孩,一个年轻漂亮,而且没有男朋友的女孩。

我可以带她出去玩,去鸡公山看枫叶,看云彩。去南湾湖看芦苇,看白鹭。或者去灵山寺进香,抽签,玩遍我们信阳周边的山山水水。这些地方,我已经去过多次,像一部电影,在电脑上看过许多回,对它的剧情很熟悉。但是,我相信如果和一个漂亮女孩同去,就像換到电影院里看一遍,台词还是一样,效果却是不同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就算请假,甚至旷工,我也毫不犹豫。

这样说,我并不是要占女孩的便宜。只想与她一起玩,感受女孩的性情,哪怕是顽劣的,刁蛮的,体味女孩的气息,无论是热情的,还是刻薄的。我结婚十年了,夫妻生活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像过期的橡皮糖,咬不动,掐无痕,让人厌倦。我像一尾鱼,越来越沉入水底,乏味而无趣,变老的速度都在加快。认识一个女孩,相当于我浮游到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逛街的时候,马路上到处都是年轻的女孩,很多看上去都风姿绰约,柔美动人。然而,要认识其中一个,却不容易。冒不丁地搭讪,只能被看作神经病,脑子进水了。相逢抵达相识,需要一个机缘。况且,就算认识又能如何,工作和生活中总能认识一些女孩,也仅仅局限于认识而已,缺乏深入联系的通道。前途无路,还不如扮作清高状。有人说冷酷是另外一种风格的魅力,也会给异性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腾迅QQ上搜寻,查找条件设置为本市,18-28岁,女性。网页上唰地闪出一排排长长的网名,都是奇形怪状的字,甚至不是字,而是一些偏旁部首和符号的生硬组合,只能根据主要部首模糊地猜测它的读音。这真令人兴奋,我还没有底气念出她们搞怪的名字,仿佛已感受到一个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在眼前熠熠闪耀。

打开一个,先查看她的空间,我最感兴趣相册里的照片。但总是三种情况,有的没有上传照片;有的上传照片却设有密码或口令;有的可以看见照片,无奈又长得让人泄气。好不容易找到个貌似甜美可人的,对方却冷艳清高,拒绝添加好友……

我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搜索到了三个女孩,与她们一聊天,竟然均不在信阳,一个在珠海,一个在惠州,还有一个在宁波。都是信阳人,在外地打工。我没好气地说,不在信阳,你干嘛设置为信阳呢?答,无论走到哪里,信阳都是我的故乡。我一下被噎住了,恨不得伸手将她们从液晶屏里揪出来,列队指着鼻子教训一番。

就要放弃时,我看到了她。她的网名叫“繁华落~”,像是“繁华落尽”省略了一个“尽”字,没有奇特的偏旁,看上去挺文艺的一个名字。她的相册里的照片,我看出是在信阳郊区的黑龙潭照的。她故意噘着嘴巴,却并不能掩盖原本的俊俏脸庞,就像一辆碰瘪的宝马汽车,仍然不难分辨出它的名贵。照片旁边还题着四个干脆利落的大字:这斗是我。“斗”是信阳的方言发音,“就”的意思。我忍不住笑了,毋庸置疑,加她为好友,不出所料,很快被拒绝。但我不死心,记下她的QQ号码,然后更改个网名,继续加。如是者三,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成为她的好友。

我:你好啊![笑脸表情]

她:[问号表情]

我:在干什么呢?[笑脸表情]

她:[疑问表情]

我:天很热,不知干什么好。

她:你是谁?

我:不认识的朋友,在网上随便搜到了你。

她:哦!

她:不认识,怎么算朋友。

我:朋友都是由不认识到认识的,说不定我们还见过呢![捂嘴笑表情]

她:是吗?[揶揄表情]

我:是啊,比如说,我也在黑龙潭拍过照片,说不定当时就在你旁边。

她: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黑龙潭?

我:在你空间看到的呀,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

她:谢谢![脸红表情]

我:黑龙潭虽然好玩,但其实白龙潭、龙袍山、何家寨比它更好玩。

她:看来你真喜欢玩。

……

2

每年夏天,我都会解放一段时间。

我妻子周丽是个小学教师,一放暑假,她就急不可耐地带着儿子回乡下娘家避暑。甚至放假前的十几天,她就开始派日子,哪天出发,要带什么东西,要新买哪些东西,取舍之间郑重其事的神情,好像她将要周游世界。她把衣柜的衣服,全拿出来堆在床上,一件件地翻看,时不时地举一件在胸前,对着穿衣镜比划一下。她回头问,这件绿裙子好看吗?

好看。我在看一本杂志,抬头瞟了一眼。

她蹙着眉头,真的吗?

我说,嗯,是的。

她眉梢一挑,跟那件粉色的比呢,哪个更好看?

这是个要慎重回答的问题,因为依据以往的经验,无论我说哪一件好看,她都会确信无疑,立刻把另一件打入冷宫,然后去淘宝网重拍一件回来。很多衣服,我并未见她真正穿过,买回来似乎是为了填补衣柜空出来的狭窄缝隙。衣柜像她的藏品陈列室,只能淘汰,不能空缺。但她用的是我的支付宝卡,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仿佛输入的只是一串数字,跟钱没有关系。周丽在其它方面执拗得近乎不通情理,唯有在衣服的评判方面对我的话无比相信,简直是盲从,与平时判若两人。亏吃多了,我明白无论说哪件漂亮,都是不讨好的答案。

我不动声色地说,两件跟你都很搭,各是各的味儿。

她眨了几下眼睛,表情灿烂起来,真的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是的。

就没有难看的衣服吗?过一会儿,她回过味儿,哪件最难看呢?

我指着一件领口开得较低的裙子——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绝对听不进去我的诋毁,打击她道,它比较一般化。

她把眼一瞪,哼,我穿着人家都说好看。

别人穿衣服,我一般都会说漂亮,免得人家不爱听。

嘁,像你这样心理阴暗、变态的人,可真是少!

我闭口不言,对她的尖酸刻薄充耳不闻。我常常忧虑,不知道她在课堂上对下面天真烂漫的学生,是不是也这样。生活中我早已习惯了她的指责与嘲讽,和她交谈,我甚至懒得分出话语上的胜负。因为一切对错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翻手为正,覆手为错,我说什么都显得渺小和无知。

你希望我回去住多长时间?

又来了,这个问题,仍然充满悖论色彩,无论我怎么回答,都可能掉入陷阱。说住短点,她会说我虚伪,口是心非。说住长点,她会说我忘恩负义,巴不得她不再回来。

唔……看你喜欢吧!

我就知道你无所谓!她冷笑道。

我说什么都是错的,都不知道怎么說……

她皱眉摇摇头,一副厌恶、鄙视的神情。这回,轮到她不想说话了。

晚上,想到是离别前夜,我有心想温存一下。但周丽一直板着脸,神色沉郁,似乎仍然记着白天的不快,我也没了情趣。儿子早就睡着了,在我也要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她仍然在收拾两个大皮包。汽车后备箱白天已经塞满了,这些明天要堆放在副驾驶座上了。我猜测,回到乡下往下搬东西的时候,那种盛况,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们夫妻离婚,她被扫地出门了。我睡着了,开始是故装冷酷地睡,潇洒地睡,终于郁闷地睡着了。

周丽娘家在下面县城的一个偏远乡村,离信阳市区二百公里。我们结婚快十年了,但仿佛乡下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像一只按季节迁徙的侯鸟,一到夏天,就准时向老家的方向飞去。其实我何尝不是,把她们娘俩送到乡下,我开车返回信阳的时候,一路上心情轻快得感觉都要飞起来。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在这个假期里认识一个女孩。

3

连续两个夜晚,我一直和“繁华落~”在QQ上聊天。我尽可能地装着胸襟坦荡,对她有问必答,把自己的信息和盘托出:朱涛,35岁,已婚,公司职员……

大叔了!后接一个鬼脸搞怪的表情。知道我的年龄后,她干脆地说。

美女妹妹什么话,35岁跟你正相配。

她发来一个呕吐的表情。

真的,35岁的男人,才真正懂得爱,可会爱人了!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我既光明磊落,又说话很没正经,甚至很好色。我觉得这像给她打一剂预防针,消除她的过敏反应。没有过敏反应,也就慢慢放松了戒备。

就是大叔!她顽皮地说。

我发去笑脸,心里却暗自感喟,35岁,真的已是一个了无生趣的年龄吗?时代变化真快,一过三十,似乎就像没了闸的滑车,一下就冲到谷底了。我感觉自己还没年轻几年呢,就被踢入大叔的队伍。

但我不死心,把信阳周边的地方吹得天花乱坠,山水会唱歌,草木会跳舞,处处皆风景。然后邀请她,一块出去玩呗,去香如故植物园摘瓜果,自摘自吃。她语焉不详,不置可否。我继续滔滔不绝,每次经过香如故植物园,看到很多人在里面摘,都心里发痒,一直没有机会。咱们去看看呗?她一会儿发来一个捂嘴笑,一会儿发来一个呲牙笑,再一会儿又发来一个脸红笑。她死守一个笑脸表情,像个勇士守卫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反衬得我心急吃一口热豆腐,抓耳挠腮,原形毕露。

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相信一个少女修身格言,四个地方不能去。

我犹疑一会儿,问,哪四个地方?

男人的家、他的办公室、他开的房间和他的车。后面跟一个坏笑表情。

跟你去,就得坐你的车,然后就违反了这条修身格言,这是不行的。她像划了一道防身警戒线。

晕,你这是修女的格言还差不多。

她发来一个撇嘴表情,头像一颤一颤地微微跳动,气得人牙疼。

崩盘了,我决意撤退。亏得刚才还恬不知耻地把名字告诉她,甚至还包括手机号。她心眼儿透亮,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却不知深浅地坦露自己的信息。像一个钓者,投下了所有的鱼饵,还是一无所获。不,收获了鱼儿的嘲讽与讥笑。

我故装风度地说,我瞌了,准备眠了。

她说,我还好,再等一会儿。

我说,愈早睡愈美丽,拜拜。

我离开电脑,躺到床上看电视。网络少女都这样自负吗?就算真的才貌双全,也不致于摆这么大的谱。都是些什么样的闲人,总结什么修身格言,一套一套的,像一只只破旧的盾牌,明知有烂洞,却又无从攻击,无从辩驳,让人堵心。世事纷繁,有些事还是看透别说透的好。如果时刻都保持清醒警惕,什么都看明白了,看透彻了,人生的过程还能有什么陌生化的新发现呢!还有乐趣可言吗?何况很多事情根本看不透,比如爱,爱是什么东西?爱是什么样的?很多人哪怕结婚多年,其实仍然一片懵懂,模糊不清。

我去冰箱里拿一罐冰镇王老吉,一口气灌下半罐,心里泛起一股凉意,稍稍气平一些。电视屏幕闪烁,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忽然感觉到一种辽阔无边的荒凉袭来,一下子孤单起来。妻儿回乡下之前,我雄心勃勃要过一段无人干预的快活日子,但现在像有一个魔咒,一下子把我锁住了,禁锢住了,空有雄心而无计可施。夜晚的城市喧腾热闹,然而我又是个极其懒惰的人。看一眼窗外的车流与灯火,都心生倦意。

我点燃一支烟,缓缓吸了起来。虽然认识一个女孩的计划受阻,我并不想把自己搞得紧绷绷的,与其烦燥和不安,还不如享受安稳与宁静。每个人的夫妻生活都会有一些无法捋清的抽象烦恼,但大都会淹没于枯燥平淡的现实生活中,来于生活,归于生活,很难找到一个释放的秘密通道。生活像绵密无边的网,并不容易撕开一个缺口,逸出网眼的,往往只是我们心里的诡秘念头。我们的身体在网内,却无力挣脱。换句话说,或许生活原本就是简单点好,才有原始的乐趣。

找本书读吧,一本好书,说不定可以解救我,可我家里却没有那样一本关于修身格言的书,否则真想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狗屁逻辑。

滴滴滴——手机响了,在深夜里吓人一惊,我看了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哥哥,我是栗洛洛,嘿嘿!我接通电话,一个清脆的小姑娘的声音闯入耳膜。

谁?我不明所以,不由得坐起身来。

栗洛洛呀,繁花落,知道了吧?她仍然嘿嘿笑。

哦哦,美女妹妹,你好啊,栗——洛——洛,名字真好听,等你的电话好久了。我像被针刺了一下,陡然兴奋起来。

去!你也太大言不惭啦,怎么会知道我给你打电话。她笑嘻嘻地说。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我说,而且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的。

哥哥,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一说。她的声音由清脆变得沉静。她在网上叫我大叔,打电话来,却叫我哥哥,让我有点意外。

你说,哥哥给你撑腰。

是这样的,我同学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是个老头子,年龄太大了,我很讨厌。但那老家伙又偏偏非常喜欢我,只一块吃过几次饭而已,就发疯似的咬着不丢,怎么办啊?

老家伙?他多大啊?我狐疑地问。

她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我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对我的意念似乎有一种催化作用,让我一下子飘飘然起来,兴奋起来,但她几句话就让这种错觉消退了。

58岁,比我大35岁。我说他老头子了,可他说老头子好啊,世界都掌握在老头子手里。她说。

我靠,你同学怎那么坏啊,拿你开涮吧?

也不是啦,她男朋友也五十多了,是个建筑老板,跟这老头是好朋友。

晕,你们怎么这样啊?

你OUT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七中那个班的同学,现在在本市的有20多个女生,据我所知,找的男朋友,基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全是老板,有搞工程的,有开矿的,有黑社会的,还有一些大领导。而且这些老头子,基本都还相互认识。

神啊,你不是讲笑话吧?她的话,听着像顺我脖梗子灌凉水,有点发冷。

嗯,是这样的。其实刚开始只有一两个女生找老男人,然后老男人们一个介绍一个,慢慢地把我们班的女同学,都网罗干净了。算了,不说别人的事儿。跟你说啊,这老家伙是咱市的一个局长,处级,据说存款达八位数呢!关键是他那副死样子我受不了,秃着头不说,还龅牙!我们在一块吃饭,让我点自己喜欢的,他只喝燕窝汤,自己提供原材料,酒店的厨师为他订做,慢腾腾一勺一勺地喝,手都有点抖抖索索的了,我一看他的样子,就一点胃口也没了……

听着手机里栗洛洛的声音,呼呼地似有风飘过,遥远而又清晰,我感觉像是另外一个星球打来的超时空电话,冲入我的大脑,把我带进一个奇幻的盗梦空间,眼前光怪陆离,我飘浮在空气中,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有点喘不过气来。我迷茫了。

这个局长,正管着我同学男朋友的工程项目,所以我同学让我千万别得罪他,他再有两年,说不定一年,就退休了,到时她男朋友的工程也做完了,我再甩他不迟。所以又无法拒绝,真是难受极了……

无法拒绝?这不是同学在利用你吗?我气愤道。

利用?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好不,最多算帮个忙。再说同学也是为我好,在我那帮同学的男朋友中间,这个老家伙是个实权人物,也不丢人!况且对我很好,第一次见面就送个LV手包给我。他说如果我答应跟着她,就送我一辆宝马Z4给我。Z4啊,哥哥,那车子是我的梦想,我喜欢死它啦!

我无语了,这大约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游戏与规则,是与非都很难判断,我甚至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没有一样是真的。

你听着吗?她轻声说。

嗯,在听,我好难受,我也很喜欢你……

死样子!她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人家是信赖你嘛,才跟你讲的,给我出出主意嘛?这一个多星期,那老家伙没联系我,我以为他死心了,松了口气,谁知刚才老家伙又打电话来,约我明天一块吃晚饭。中午吃饭还可以将就一下,真害怕晚上,你知道吗?市里几个高档酒店,他都有常开房,总是喊我去房间玩,说是送礼物给我。哼,还不是想哄我!唉,怎么办啊,真是烦死了!

跟这样的老头子缠,你不害怕吗?

害怕?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害怕什么呢?如果有人爱,就让他爱。如果有人送花来,就谢谢。如果有人约你,就答应。这世界上,别人对你好,都不太会伤害你。只有你对别人好,才会一再被反噬,令你痛苦。所以,要小心谨慎地去爱别人,而放心大胆地让人爱,享受别人愿意付出的物质,就像分享别人的快乐……

物质上的东西,真的对你很重要吗?我忍不住嘲讽道。

哼,你是理想主义者吗?莫非能活在空气中?嘭,她挂断了电话。

4

我在傍晚出去跑步,家门外有一条河,叫浉河。我沿著浉河边的林荫大道向着上游的南湾湖跑去,跑着跑着,跑进了一片废墟,脚下幽草丛生,四处断壁残垣。我看到一个肤色洁白的美少女,赤裸着身体躺在一片草地上。她长发遮住半个脸,隐约像是栗洛洛,在冲着我微笑,如一朵废墟上盛开的花,妖娆而带着毒性。但我还是不自觉地勃起了,不顾一切地趴了上去。我感受到了迷乱而销魂的气息,急于释放自己,然而却找不到入口。像一直不停地奔跑,大汗淋漓,其实是原地踏步。突然,栗洛洛脸色陡变,猛地踹我一脚,我觉得小腹闷疼一下……醒了,我趴在床上,肚子下面竟然压着昨晚翻看的一本书——《归于沉寂的孤独》,这是个精装本,书壳太硬,像一块砖头,把我肚皮硌出一条印迹。

我一直有三个庸俗的愿望,减肥,戒烟,赚钱。它们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臃肿的小腹,成为我最大的累赘,而胃口总是好得出奇,使我成为一个吃货。烟戒不掉,我总是归罪于烟盒设计得太漂亮。在家里憋几天,一外出吃饭,看到餐桌上那些闪耀着高雅气质的烟盒,就立刻崩溃了。我是一名小公司职员,几乎在元旦那一天,就知道全年大约可以赚多少钱。我的愿望,像三只受重伤的飞鸟,纷纷从天空中跌落,狼狈不堪。

睡梦中都没忘记跑步,让我警醒。天气太热,没有勇气玩跑步机,我决定去阳台上练会儿哑铃。那一对积满尘埃的哑铃,扔在阳台的角落里,像两块废铁。

一、二、三、四……七、八、九、十……三十!我左右平举了三十下,就脖颈发热,细汗渗出。身体的机能退化严重,我简直比在地上蹒跚的鸟儿还要绝望。以前我曾想在阳台吊装一个沙袋,没事儿演练一番。但周丽反对,沙袋?嘁,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的年轻孩子?我顿时无言了。她不依不饶,阳台是应该装个东西,不过不是沙袋,应该装个吊床,我和毛毛可以坐上去摇一摇。

我听到手机在卧室响,扔下哑铃,从床上边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是周丽。

玩得痛快吗?她的声音仍然冷冷的。

哦,什么?我一听她的语气,就忍不住想冒火。

你不要装疯卖傻!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仍然克制住自己。

哼,你那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不在信阳别以为就不知道了!

不要没根据地瞎猜,我本分得快傻了。我忽然明白,和她争执没什么好处,只会促使她下决心早点回来,语气缓和下来。

我瞎猜,我们回来两天了,你一个电话也不打,不是玩野了是什么!她埋怨道。

昨天我打过电话了,是毛毛接的。当时他正在看院里树上的斑鸠窝,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扔掉了。

噢……那边一阵沉默。

反正你当心点儿,别玩火自焚,我回去要查看你的通话记录。

好,好,盼你们早点回来。

没说几句话,我觉得快比练哑铃冒的汗还多。对我来说,隐忍是夫妻生活最重要的关键词。我们俩像两只外观不同的瓷器,一个青花,一个五彩,虽然纹饰不同,但胎质是一样的,一碰就碎。依照我的性子,不知碎了多少回了。隐忍就是克制的逃避,不给她这样碰撞的机会,我才能独善其身。可是隐忍带来的怨气,一点点地积淀,像沉积岩一层层地压在心里,快把我压扁了。

5

我在迪欧西餐厅一个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下,巨大的落地玻璃非常干净,如果不是我的影子在上面闪动,它几乎融入了外面的黑夜。

服务员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看了她一眼,她把菜品册抱在胸前,并不递给我,微笑着轻声问道,一份红烧牛腩饭,一杯西瓜汁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先生请稍等。她转身离去,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

我忽然发觉,只是经常来这儿吃饭而已。与她,不认识的服务员,竟然会有这样的默契。可见,默契并不由距离的疏近来决定。默契像两个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微妙联系,默契的达成不像两只瓷器的相遇,而像花瓶里插上一枝花。它不会有瓷器间凛冽袭人的碰撞,而是含苞一年的腊梅凌寒开放,清香袅袅,动人心魄。

西餐厅里回旋着悠扬的轻音乐,已过了吃晚餐的时间,零星的几个客人在悄声低语。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在玻璃上,我的影子模糊了起来。

噗、噗、噗,手机在桌上震动,我习惯进餐厅的时候将它调成震动模式。它一边震动,提示灯一边闪烁。我看一眼,屏幕上显示栗洛洛的名字,就故意不接听,让它震一会儿。手机很执拗,一闪一闪的指示灯,像是栗洛洛眨动的眼睛,充满无限的磁力。

喂。我按下接听键。

哥哥,你在哪儿?怎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她的声音依然清脆,仿佛忘记了昨夜对我的鄙视与忿恨。

我在外面吃饭,我说。我语调沉稳,装着收放自如。

郭局晕过去了!快过来一下。她近乎尖叫起来。

谁?我心里一惊。

听筒里传来嘭嘭的声音,似乎她在换一个地方说话。

就是那老家伙!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刚才吃过晚饭,他非要拉着我来58度洗脚。洗了一会儿,他就趴在沙发上不能动了,快要晕过去了。怎么办啊,你快来!

58度洗脚城离迪欧西餐厅不远,世界多么小啊!我说,好的,马上到。我掏出钱包,把餐费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

我在58度洗脚城大厅扫了一眼,只有几个扎领结的服务生侍立着,我直冲二楼。一个穿白色短裙的女孩正站在走廊上,手里握着一只红色的手机,正低头翻看。只一眼,我就认出了她,不错,是栗洛洛,“这斗是我”的那个女孩,只是比照片上瘦一些,但更漂亮了。

朱哥!她紧走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脆弱得快要哭了。我感觉到她的手很凉,把我抓得很紧,并且微微颤抖。

现在怎么样?要打120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用,我刚才要打,他不让。你快看看!

我推开门,里面有三张沙发,一个老头趴在中间的一张上,看不清面目。他的裤腿已经放了下来,但还光着脚。旁边放着两只木桶,热气氤氲,大约已经洗过脚。

郭局,这是我哥哥,让他来帮忙带你到医院看看吧!栗洛洛已不似刚才那般惊慌。

老头没有反应,像死了一般。

郭局,郭局!栗洛洛弯腰推了推他。

老头慢慢抬起手冲背后挥了挥,过一会儿,他挣扎着侧过脸,轻声说,不用……我躺一会儿。他一直双目紧闭,眉头微微皱着。

我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如果是心肌缺血之类的,要及时用药。

老头又冲背后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只是头晕……

我看了看栗洛洛,她冲我使个眼色,示意我出去说话。

有烟吗?一到走廊上,栗洛洛说。

哦,有。我掏出一支,并给她点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还未及吐出,却呛住了,弯下腰咳嗽。我轻轻拍了拍她,感觉她裸露的肩膀一片滑凉,我心里一动,这就是冰肌玉骨吗?

她直起腰,眼里几乎闪着泪花。我说,别吸了吧,又不会。

她眉梢一挑,我愿意。

我讪笑笑,你狠。

知道嗎?他不是心肌缺血,刚才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他是亚硝酸盐中毒,现在肝肿大,需要解毒!

亚硝酸盐?怎么回事?她的话总是让人吃惊。

上个星期他去北京了,检测家里的血燕。这么多年下面的人知道他有喝燕窝汤的癖好,一个个都送血燕,家里几乎堆积如山。最近有报道说,燕窝里根本不存在血燕之说,都是商家燻制的,含有亚硝酸盐。他一直头晕,原以为是身体太虚,需要喝更多的燕窝。这次一检测,他家的血燕亚硝酸盐含量超标一千多倍,能不中毒吗?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简直像在讲荒诞故事。

搞人吧?栗洛洛做了个鬼脸,顽皮地撇了撇嘴,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还讲正在找解毒的法子,没想到现在就晕倒了。

得跟他家人联系一下,这样躺着出问题可麻烦了。我忽然回过味儿来,跺着脚道。

他家没人!老婆早就离了,女儿在美国。他是孤家寡人,裸官,不然怎会这样缠着我。栗洛洛白着眼睛说。

还是不行,他这样趴着容易出问题。我说着,转身走进洗脚房。

空调咝咝吹着白雾状的冷气,房间里比走廊上凉许多,甚至有一股寒意。

郭局,郭局,我轻声叫道。

老头哼了一声,过一会儿,慢慢从沙发上拱了起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翻身坐在沙发上,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郭局,我是栗洛洛哥哥,你现在好些了吧?我低声问道。栗洛洛站在身后,不知所措的样子。

哦,你来了好,我没四(事)。他有浓重的方言腔,像是下面某个县的口音。他的脑尖谢顶了,周边的几绺比较长,大约平时盘旋着用来遮盖一下中间的秃顶,现在散乱了下来,像个老疯子。

我没四(事),他又挥了一下手,你们先走吧,我打个电话,让司机来接我。说着低头找鞋子。

我愣了一下,有点犹疑,转脸看了看栗洛洛。

她浅笑着说,要不哥你先走,我再等会儿。

也好。我挥挥手转身离开。栗洛洛微笑的表情,和我昨夜梦到的一样。

6

周丽在乡下住了一个星期,就打电话说要回来。毛毛到那儿的第二天就开始拉肚子,吃什么拉什么,顺屁股淌。我们这儿的地下水可能有毒!她说,周边村子的大人小孩都腹泻,怀疑是镇子上的化工厂把地下水污染了。

我去网上百度了一下,周丽讲的还真不是危言耸听。有几百条关于那个镇子农民上访的消息,他们镇农民食道癌和胃癌的患病比例,比全市平均发病率高出70%。连续三年新兵应征入伍,那个镇的青年无一人体检合格。网上配有很多照片,农民举着病历涕泪横流,化工厂排污口流着绿水,河流里鱼虾漂浮……触目惊心。还有一张照片,上访的农民堵在县委门口,由于腹泻来不及如厕,就地拉在门口,站岗的武警捂鼻侧目而视……

我明天去接你。我说。

不用,明天刚好有熟人的车回信阳,我搭顺风车回去。

噢,我说,那你家里人吃水怎么办?也还是问题啊!

几个邻居正在焊制铁桶车,准备去其它乡拉水吃。

……

只剩最后一个夜晚了,只剩最后一个可以放肆的,无所顾忌的夜晚了。暑假,像生活被拆掉一截的铁轨,我的欲念是要脱轨而出的。但现在,这截铁轨即将被铆接起来,我的生活也将进入正常的轨道。枯燥,乏味,克制,隐忍,我像一列全封闭的闷罐车,没有车窗,再也看不到沿途的风景。

我想起栗洛洛,那天晚上我原以为她会跟我一块离开的,谁知她要留下再等一会儿。我无法判定是她善良的天性使然,还是因为迷恋梦想中的宝马Z4,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们再没联系过。

她像一只狡猾的寄居蟹,虽然弱小,却有一个坚硬的铠甲,我看不清她。而我,像一根残藕,千疮百孔,可如果折开,仍然有藕断丝连的内心。相比较之,我感到羞愧,栗洛洛早已把包括老家伙和我在内的男人看得通透,而我却在为是否给她打一个电话而心神不安。或许我想得太复杂,栗洛洛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爱与被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情,由很多偶然决定。我们常常会犯傻,只是某一次偶然被放大,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轨迹。

喂。我拨通她的电话。

她接听了,却又立刻挂断。手机显示本次通话时间0.2秒。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哥哥!她的声音热情而压低着嗓门,压抑中有一股兴奋。

在干什么呢?这两天QQ上都见不到你……

嘿嘿,我正在跟老家伙一块吃饭,跑到卫生间给你回电话。

怎么,不担心他再晕倒吗?我戏谑道。

不会了,燕窝汤停下来之后,他说他好多了,栗洛洛说,知道吗?他已经找到了解毒的办法,冬虫夏草蒸鸭!

什么意思?他净折腾一些洋稀奇。

把冬虫夏草塞进鸭肚子里,上锅蒸熟,让冬虫夏草的药效渗透到鸭身上,然后吃鸭脯肉。他说是从灵山寺的和尚那里得到的秘方。

哈哈,我笑了起来,他个傻逼,和尚怎会有关于蒸鸭的秘方?再说冬虫夏草能是真的吗?我看保准跟燕窝一样也是假的,不就毒上加毒吗?

嘿嘿,那他就成了欧阳峰,一个老毒物啦!栗洛洛没心没肺地哧哧笑了起来。

看她情绪挺高兴,我说,等会儿一块唱歌如何?或者一块看电影,吃点宵夜,想跟你一块玩啊!

今天肯定不行,老家伙找到这个秘方,似乎心情大好,把我缠得紧。你知道,我现在不敢得罪他。她的语气透出一股可怜来。

我陷入沉默,没有吭声。

对不起呀哥哥,改日吧!

女孩说改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说改日。我把“日”字咬得很重。

她怔了一会儿,哗啦一下笑了起来,你个死样子,太坏了!先挂了,回头再聊。

我躺在床上,吊灯、壁灯和台灯都开着,电视机在闪烁,笔记本电脑循环播放一首歌,我却在玩着手机。卧室里在几种光线的映衬下,闪耀着波光粼粼的碎片,我有一种身处湖中央的某个无名岛屿的孤寂感觉。

7

栗洛洛再打电话来,已是一个月后。

事实上,那天晚上她拒绝我的约请之后,我在手机上删除了她的号码。周丽一回来,我可以想象,我的生活像被注入了502胶水,瞬间就凝固住了。就算我走火入魔,也将被钉在墙上,风化成一具化石。任何一个女孩,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将成为我生活的一根平行线,不会再有交叉点。

哥哥!手机里一个女孩带着哭腔喊道。

怎么了?我意怔了片刻,想起来是她,栗洛洛。

我真后悔……认识那个老家伙,真不值得……她抽泣道。

发生了什么事儿?别急,慢慢说。

也没什么……我今天跟他说,先不要宝马Z4了,给我买一辆大众甲壳虫就可以,只要二十万……可他竟然说,等他解毒完成以后再说,解完毒还给我买宝马……

我有点哭笑不得,那很好,人家的承诺还在嘛,换我连个宝驴也买不起。

哥哥!你总是这样子,嘲笑人家吗?她又抽抽嗒嗒起来。

哪有,你有了宝马,说不定我也可以沾沾光嘛,我们一块儿去兜风……

她破涕为笑,你说,我是不是特傻?

没有,我觉得你特聪明。他现在状况如何?

老家伙吗?非常执著!一天吃三次冬虫夏草蒸鸭,厨师专门为他做,绝不吃剩下的,我听着都想吐。不过,他的精神却似乎越来越差了,只是掐起人来比较狠……

掐你?我吃惊道。

哦,没有。她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说毒真能化解掉吗?

这得问灵山寺的和尚。我调侃道。

噢……有機会去问问,我怎么觉得是骗人的。

和尚会说,阿弥陀佛,毒即是空,空即是毒,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善哉善哉!

死样子,又来了!她娇嗔道。

人生来是清净的,杀盗淫妄酒,才是中毒的最大苦因。我说。

什么?哪里说的?她似乎听得有点含混。

我镇静地说,我的修身格言说的。

哈哈,你真坏,算记住我说的话啦!她笑道。

对于解毒,他真的那么执著吗?我问。

她肯定地说,是的,非常执著!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省光山县人。在《江南》《清明》《芒种》《文学界》《飞天》《莽原》《延河》《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广州文艺》《当代小说》《雨花》《青春》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