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我拿盘子比月亮
2015-05-30鲁韵子
鲁韵子
不同于金庸、古龙,徐皓峰不急不躁地构筑了一个对普通读者而言相当陌生的武林世界,那里面有实实在在、条分缕析的拳理,脆弱而曼妙的传统中国社会,以及个人面对历史大潮的执著与悲哀。
这位甘愿自外于现实洪流的写作者,无意问以冷门的题材成为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也以他的作品为当下中国构成一种参照。
徐皓峰有一把令人难忘的嗓音——低沉、静谧、节奏平淡而毫无情绪起伏,足以支撑一套百集历史纪录片的旁白。当他发笑时,“呵呵”的喉音像从幽深的古老洞穴中传出的一样,在7月的空气中凝结盘旋,良久不散。
这样的声音,恰巧与这位刚满42岁而长发已灰白的作家痴迷于讲述的故事相称。18年前,他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继而成为“社会闲人”和写作者,致力于追逐百年及更久远以前的武林真相和武术大家。他的作品曾被认为非常边缘化,却从2013年开始跨越了武术界和纯文学的范畴,受到普罗大众的瞩目。
那一年,由徐皓峰担当编剧和武术顾问、王家卫导演的电影《一代宗师》横扫各大电影节,拿下包括最佳编剧在内的12座香港电影金像奖奖杯,成为现象级的华语电影杰作。“宁可-思进,莫在-思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等有武学深意的台词,与旧时武人的气概、脉络一起,经由徐皓峰之笔而为人津津乐道。同年,另一位导演陈凯歌着手将徐皓峰的长篇小说《道士下山》改编为电影剧本。讲述民国时一个小道士入世奇遇的同名电影,最终于2015年夏天上映,在争议声中收获了4亿票房,也让徐皓峰其人其书再次成为热点。
但被银幕放大的关注、喧嚣,与这个日新月异的现世一样,似乎离作者徐皓峰相当遥远。坐在小院中央的伞下,他在噼啪作响的阵雨中点燃一根烟,像平时在电影学院讲课那样从容拆解着自己从未亲身经历过的繁华和衰败。现在,坚信“艺术家不要跟时代紧紧咬合在一起”的他依然生活在故乡北京,不知道什么是App,生活中只有写作和电影两件事;尽量少睡觉,活得“比别人都窘迫”。
当讲到他着迷又痛惜了多年的旧日武侠世界時,一只小飞虫爬上了他的灰色棉T恤,在厚实肚腩上任意游走。“当武人成为社会偶像,时代一定是畸形的;但是那时的武人又如此光彩夺目,所以我的矛盾肯定存在的。”这位总是似笑非笑的中年人说着,看了一眼身上的飞虫,显得无动于衷。
徐皓峰的写作范式非常清晰,极好辨认。从2006年出版的武侠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到现今他正改编为电影的人民文学奖获奖小说《师父》,他一直热爱讲述同一种趋势的故事:在礼乐崩坏、文脉断裂的乱世一当然,往往是民国——一位武林人物试图找回武侠的宗旨、传统的尊严,却往往不得其所。
在这类“武侠小说”中,没有金庸式改变国运的侠之大者,也没有古龙式潇洒放任的浪漫情怀。徐皓峰所写的,是对普通读者来说相当陌生的另一个武林,它包括实实在在、条分缕析的拳理,左手握右手或反之行拱手礼的细致规矩,脆弱而曼妙的传统中国社会,以及个人面对历史大潮的执着和悲哀。根据这一“线索”,甚至有影评人认为《一代宗师》中的“叶问”也是一个困顿的不识时务者,辜负了改变时代的重大使命。
这类叙事的原型,似乎来自于《逝去的武林》的核心人物李仲轩。后者生于1915年,是徐皓峰的二姥爷,一代形意拳宗师。在遭遇抗战、解放、“文革”等一系列大变后,李仲轩甘为北京西单商场看门人,就此度过晚年。在与这位见识惊人的老人的交往中,本来就有武术基础的徐皓峰不仅迷上了传统中国的真实武林,还决心学习李仲轩所掌握的未受“翻译文学”污染的中文,以之进行写作。
这无疑是一场艰苦的跋涉。但对于曾迷失于口号式教育,又无法适应社会商业大潮的徐皓峰来说,这几乎是找到创作中心和“行为标准”的唯一出路。当中国迈入21世纪,武侠热早已衰退,严肃文学的前景在商业大潮中显得越发渺茫。他却以一天最多写2000字的速度闭门写作,整理出了李仲轩口述史《逝去的武林》,创作《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刀背藏身》等一系列小说。
坚持着逆流而上,徐皓峰渐渐构筑出了自己心目中魅力与危机并存的传统武林。在那里,武人作为中国文化的“拾荒者”保住了仅存的古老规范,却又一次次被推翻、摧毁——
在《师父》中,武馆主人指出:“我们这一代习武人,都是客厅里摆的瓷器,一碰即碎,不能实用,只是主人家地位的象征”;
在《倭寇的踪迹》中,试图为名将俞大猷正名的明朝义士力敌整个南京的武林高手,却最终牺牲得毫无意义;
在《柳白猿别传》中,箭术高手试图在军阀混战、枪械横行之中按照古老的规矩执行任务,却总是不能成功,终于被一发子弹取代……
对于自己复原出的这一古老中国的棱面,徐皓峰沉迷、喜爱,却又清醒地意识到其缺陷和过时。“那并不是一个黄金时代。在中国的历史经验里面,一个时代如果崇尚暴力、由武人担纲,那一定不好。”这使得他也或多或少地成为如自己主角一般的“不合时宜之人”。一方面,他试图以自己笔下的武人武林,向当下的人们展现中国未被“西化”、商品化之前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他又尽量不参与社会生活,对自己的声名和武侠的未来也不乐观。
“我的作品因为影视蹿红,是因为那些作为栋梁之材的50后、60后留有一个幻觉,总是觉得武侠有商业价值,有巨大的商业市场。其实它已经完全没落了……我们这代人应该快一点儿老去。这个时代的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下一代可能有办法解决。”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的拥趸却越来越多,几乎以最冷门的题材慢慢成为最畅销的作家之一。在矛盾频现、反思渐起、现实压力加重而价值观越发多元的背景下,更多读者或钦佩徐皓峰式主角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或赞赏“留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式的传承理念;有的好奇他所描述的那个亦真亦幻的奇妙往昔,有的被毫无翻译腔的独特语言风格所吸引……
无论如何,这个曾自外于现实洪流的写作者渐渐发现,自己的作品不仅被赞为单枪匹马复兴了华语世界一度最为流行的叙事题材,还无意间构成当下中国的一种参照。
评论人毛尖分析道:“徐笔下的武林飘零人,常常并没有像样的生活,但最后,总能凭着中国人的朴素伦理,以侠士的方式至死一跃……那些为了余生不用鄙视自己,选择奋勇赴死的一介武人,成为当下中国人的对照镜。”而今年与徐皓峰合作推出新书《坐看重围》的资深编辑刘稚则认为:“他在还原中国人生活的样貌,他的理想是将中国文化的精髓附到创作上。”
不过,写作者本人却没有以如此宏大的语言来评价自己的创作。谈到写作目的时,徐皓峰按灭了香烟,闭上眼想了有半分钟。
“因为一个作家,不可能写完人间的事。文学其实是一个比喻,说一个社会阶层的事,但对别的社会阶层能有所影射。我写武林、写一个武林人怎么处理纷争,就是我拿盘子比月亮,武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盘子。这样,就行了。”
Q&A
最近一年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
一直在忙把《师父》拍摄成电影的事。因为我想做的跟港式武打片的形态不同,要创造新的动作形态、开创武打片特有的声音形态,所以后期花的时间就比较长《坐看重围——电影(师父)武打设计》这个书稿是我高密度剪辑的时候(写出来的)。有时剪完了回到家,已经晚上11点了,写作等于是让自己放松和舒缓下来,是换脑子的一个过程。
所以你现在的消遣就是写作?
对。
现在写作会否比以前轻松些?你曾说过以往会在“抠字眼”上花费大量时间。
不轻松。写《坐看重围》几万字,写起来还是很费劲的,大多数情况下一天写几百字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因为中国字跟英文是不同的,一个字里会包含极其丰富的含义。如果把文字写多了,等于是贬低和取消了中文。好多人说我写电影台词好,这因为我跟老头交往得多,发现这些老头的口语特别有魅力。他们的这种口语是从哪儿来的?其实就是中文的传统系统。所以我就是多看一些笔记体的小说,找在现实生活里其实已经不存在的中文诉说的方式。
2007年写《道士下山》的时候,就觉得有种种不适。那时我用西式文体写作,一天可能写3000字。但一旦想用中式的,就费劲了。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笨拙,穷折腾了半天才两百多字。这个是完全新的体会。
一开始写武侠题材的时候,遭遇了什么样的境况?
严格来说武侠小说是声誉不高的。我们不会想到武侠小说可以作为严肃文学的题材。但是胡海牙(注:《道士下山》的原型人物)和李仲轩给了我一个思路,让我决心去试试看。
之前在八九十年代,武林迅速地被商品化和社团化了,办一个武术班挣的钱和办一个英语班差不多,骗子横行。结果很多销量好的武术杂志,到了新世纪之后都倒闭了。我一开始写武侠小说、做武林的口述历史的时候,大约是2005年,当时并不被看好,因为已经没有人关心武术了。有的出版公司直接拒绝我的作品,搞得好像做武侠小说比纯文学还难。
当时我的编辑邓景异——就是编《逝去的武林》和《道士下山》的出版编辑一跟他的老板打保票,说这两本书一定会有销路,就算只印一册也有意义。其实他当时就已经看到了读者潜在的心理:新一代人对老一代人的观念已经变了,有好感、好奇了。好在这两本书还是卖得不错,不辜负他。
而在你的作品中,又特别关注民国时期武林的状况。
对。因为民国是中国西化的时代,武术是传统社会的自然反弹。因为习武的人在镖局、商会之类的组织和民间仲裁担任重要角色,在民国的上流社会全盘西化之后,武人就好像拾荒者一样更多地保留了传统的中国人的特征——“那你们不要我们要嘛。”所以当时习武的人好多行为规范、风度的标准,是以前清朝的顶级文人的样子。当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但精彩。
我为什么对武林人感兴趣?其实我是对他们的行为方式感兴趣,不是对他们的武功感兴趣。比如,这个事情的分寸是什么,办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完结了。我的行为标准,就是参照民国武行的行为标准。
但在现实中,我是选择不多去参与社会生活的。为何说“刀背藏身”呢?就是怕在社会上行走,因为我知道肯定走不好,因为缺乏标准。
那你怎么看待当下这个时代呢?
现在是一个我们接受报应的时代。从80年代开始,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好的坏的东西都积累了很多。要沿着这个惯性走,总有人会有摔得非常狠的一天。
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有什么共性吗?
正如京剧的主角应该是老生一样,中国文化注重成熟男人的形象,推崇少年老成。而到了民国,在电影中男性是性格不太成熟、懦弱的形象。而我的《师父》写的就是一个成熟的中国男性的形象。
你在内容的取向上又有什么讲究呢?会有意識创作符合当下阅读习惯的作品吗?
艺术家不要跟时代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你看就像《逝去的武林》一样,社会反映出的态度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正好我因缘巧合有这么个二姥爷,我和他都是社会闲人,除了写书也没有别的事做。没想到成书之后,社会接受了它;由这本书,又带来了一个武术纪实文学的兴旺。
但是这些你不要预期它,文学家跟政治家的最大区别,就是政治家一定要有预期和估算,文学家不做估算,比政治家幸福。因为读者对你的世界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