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的怪脾气
2015-05-30沈小涞
沈小涞
一
“哐——”一声铜锣响起,吉祥戏班的表演被推至高潮,在众人掌声不断的引领下,一名娇小的十岁女童顶着梳理整齐的总角上场。面对四周翘首以盼的热切目光,女童的眸底透着饱经世事的淡定,她目光老道地环视在场各位,双手抱拳沉稳地一记行礼。
腊月的天,北风吹到人脸上似寒刀刮过,带来一阵阵刺骨的疼,看客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的戴着毛毡帽子,有的穿着兔皮短靴,有的全副武装依旧觉得冷,索性两袖一合,双手缩袖口里。
而与众人的装扮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众目睽睽下,跳火圈的十岁女童——七七。考虑到杂耍演出服应以轻便为主,七七的下身只着一条及踝的大红单裤,而上身却格外显眼地露着膀子。寒风嗖嗖,七七咬紧牙关,伸直了双臂展开预备动作,裸露的纤瘦胳膊上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这个女孩子,不似戏班子内其他人那样穿着轻便长袖衣衫,她的上装颜色很是鲜艳美丽,粉色的锦缎上大红的丝线绣着一朵朵吐珠的芬芳红梅,衣服下摆和高高竖起的领口用的是金丝勾边,只不过再好看的衣裳,却是件无袖的马甲。
“这么冷的天,女娃不冷吗?”有看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说话的当口倒吸了口冷气。
“唉,可怜的女孩,你瞧,手臂有些冻紫了,待会跳火圈可别有什么差错啊。”前排有位大妈极富同情心地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替七七捏把冷汗。
“为了生计没有办法吧,这孩子的表演我一直来看。”
“我也是我也是,吉祥戏班初来乍到的时候我就来看了,因为是夏天,这孩子一身黑色无袖的短打戏服没怎么引起我的注意,可是后来天气转凉了,所有人的衣服都加长加厚了,可偏偏这孩子,大冬天的还这么个穿法,还不得冻出毛病来。”有些善心人士对于七七的遭遇唏嘘不已。
冷冽的严寒中,七七深呼吸复又深呼吸,她早已习惯了看客们对自己着装的指指点点,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好好表演!
“好!好!”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七七双手高高扬起站在人群的正中央,享受着所有人赞许的目光。
李班主在一旁打量着七七,两道视线透着精光,心想这小丫头也算争气,几次表演功底流畅,动作扎实,惹得掌声满堂。只是这孩子有个奇怪的习惯。
七七首次当众卖艺的那天李班主随便将飞刀手李龙穿不下的男式无袖练功服扔给她当表演的戏服,虽然尺码偏大但也凑合穿了三个月。待到天气转凉,李班主大发善心,想着给七七弄件像样的长袖戏服。七七却不干了,认定了要穿李龙的旧衣服。后来李班主发现七七不是一定要李龙的旧衣裳,而是每次表演都要穿无袖的戏服。本来也说不上哪里奇怪的这份坚持,到了大冬天不免让人匪夷所思。
二
时光飞逝,来年的春天,李班主的夫人诞下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宠妻爱子的李班主为了刚生产过的妻子能够有个安稳的环境调养,决定继续停留在京城。
而七七,依旧维持着奇特的作风,出演每次跳火圈的表演。后来,七七又有了一个与众不同之处。
之前有人隔三差五地送小玩意给这个引人注目的可怜孩子,但每次七七都对那些小东西没什么兴趣。直到有一天,七七发现了一盒梨膏糖。
那是很普通的梨膏糖。李班主实在纳闷这参杂着杏仁苦味与川贝药味的糖果为什么会让这个看起来沉稳内敛的小丫头如此雀跃。
春去夏至,七七依旧雷打不动地坚持穿着马甲出演。原本里三层外三层的观望排场如今只有熙熙攘攘几个人捧场。李班主望着表演越渐老道的七七,再看看三三两两叫好的观众,脑袋瓜子一转,立马有了主意。
“班主,七七新的戏服送来了。”两日后,有个手下将一件鹅黄色的长袖小棉袄送到了大堂内危坐于正厅藤椅之上的戏班班主手上。
“七七,过来。”李班主抖开衣服,随即心情独好地朝着不明就里的七七使了个眼色。
七七从一字排开的女孩队伍中走了出来。
“这是你的新行头,明天穿这个表演定能博个满堂彩!”李班主将棉袄放七七身前比划着,一边两眼放光冲着七七满意地点着头,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一堆赏银一般。
“那个——”七七面色迟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愿意。
“怎么?”李班主耐性不佳地挑挑眉,当着那么多的人被驳了面子可不好,他想了下,还是慢条斯理给七七讲起了大道理,“之前呢,多亏了你这娃娃有办法,一直光着手臂上阵表演,所以大冬天的也替我招揽了不少客人,但是呢,现在不一样了,夏天再这样反而没什么看头了不是?咱们不想点新点子可就要做赔本买卖了。”
七七低着头,小脸蛋流露出勉强之色。
“你这丫头真不识好歹,让你大热天穿个棉袄怎么了,你大冬天穿那么少都不怕冻着,莫非夏天你还怕中暑晕过去?”李班主的好脾气早被磨光,他将棉袄扔在一边,随手抄起一旁驯兽的皮鞭。
这时,七七身后忽然冲出一人,“噗通”一声跪在七七脚边替她求情:“班主息怒,七七是现在的台柱,你若是伤到他的胳膊留了疤痕,将来她还怎么继续露出手臂表演?更何况,七七表演的是跳火圈,如果穿太厚重的棉袄碰到了火,到时候砸了场子不是更麻烦?”
一席话浇熄了李班主心头的怒火,他琢磨着这话有点道理。
“班主,您看要不这样?”这人一边捧起地上的棉袄,一边怀着恳切的眼神望向李班主,“我代替七七穿上这棉袄,客人们无非就是徒新鲜,相信不管是谁,只要别出心裁,一定会有人捧场。”
三
替七七说话的人叫弯弯。
弯弯比七七年长三岁,吉祥戏班里就数弯弯和七七最要好,而且两人的身世也有些相似。七七是一个雨天的夜晚被扔在了西院的大门口,至于弯弯,听说是一早醒来就发现娘亲留书一封,跟别人跑了。
每次见到同龄的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撒娇,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戏班表演,弯弯总是羡慕,而敏感的七七总是拍拍弯弯的肩头安慰她。
“睡不着?”一片寂静,弯弯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今天谢谢你。”
“别客气,我们不是好姐妹嘛。”弯弯想了想,最终还是开了口,“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坚持穿无袖的衣装?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的左肩头有三颗红痣,虽然很小很不起眼,但是从小就有,我常常想,戏班子这种走南闯北抛头露面的表演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的娘亲碰巧看到了我的表演,会不会第一眼就认出我?”
即便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疑问,七七的心头却是坚信自己这个固执的想法。弯弯记得以前问过七七有没有想念过自己的爹娘,那丫头决绝否认。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丫头,内心深处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够与亲人重逢。
“是啊,天底下的父母哪有那么狠心,你看李班主对我们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可打从心底里疼惜着呢。我觉得你娘亲将你放在戏班门口是有苦衷的,没准真有这么一天,她会来带你回家。”
“是的,我依稀记得母亲总是咳嗽,没准娘亲可能是得病了所以无法照顾我。知道我为什么只要梨膏糖吗?每晚我都会梦到那个将我放在戏班门口的身影,即便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但是我却很清楚地记得母亲身上总是伴着淡淡的梨膏糖香味。”
“原来如此。”弯弯的声音依旧柔声细气,没有太大的起伏。
四
今天是吉祥戏班在京城的告别演出,李班主的儿子早已满周岁,妻子的身体也调理得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只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在七七谢幕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推搡开前排的看客冲到七七跟前,揪住七七纤细的胳膊盯着她左臂靠近肩头处看得出神,随即将七七搂进怀中。
“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妇人松开七七,食指对着七七的肩头,“我是你娘啊!”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有的人窃窃私语,有的人张大嘴巴吐不出一个字,李班主从一旁的座椅上惊站而起,唯有众人中心的那个娇小丫头,一动不动任由那个妇人搂着自己,替自己顺着发,擦拭着不知道何时淌下的两行晶莹的泪。
七七顺从地枕着母亲的肩,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的肩头,她这么坚持露出臂膀,无论暖夏还是寒冬,为了尽量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肩头那三颗不起眼的小红痣。一直以来,别人都觉得那是她的怪脾气,但其实,她只是想让娘亲看到自己,认出自己。
弯弯的临床空了,身边的好姐妹不再陪自己夜谈,弯弯辗转难眠。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实弯弯从进吉祥戏班那日起,便每晚失眠。弯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害怕睡着,几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娘亲包了她最爱的饺子,讲故事哄她睡觉,却在她一觉醒来不见了踪影。
而就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她听见隔壁床榻七七喃喃梦呓:“娘亲,梨膏糖……”
为了让这个看起来高傲坚强,实则敏感脆弱的小姐妹更快乐,弯弯开始偷偷存钱买梨膏糖,夹在大伙儿送七七的小物件中,为的只是见到七七难得绽放出的欣喜之色。
说着不在乎亲人不原谅亲人,那只是别扭七七嘴上的不饶人,如今,她定是同久别重逢的“家人”一起和乐融融吧。弯弯想到七七,欣慰地抿了抿唇,笑意攀上眉梢。
五
王氏将七七接回了家,家中还有一名表姐对七七也非常疼惜。
每次望着七七,王氏总是嘴角挂着笑。一年前的初夏,她正好到京城最大的回春堂采买一些家乡少见的药品给自家药铺补货。炎炎夏日,她有些中暑,幸好有个穿着棉袄的女孩子把她拉到树荫底下,还好心地向周围人讨要了一碗水给自己。后来王氏知道这穿衣不符合时令的女孩是戏班的孩子,穿成那样是为了接下来的表演能够别出心裁。一直膝下无子的妇人觉得这孩子善良又机灵,外加两人甚是投缘,于是有了将弯弯赎回去的念头。王氏找到李班主,已经付了赎金正准备将人接走,却不料弯弯将七七推荐给了她。
弯弯将七七的身世如实相告,随即希望妇人以七七生母的身份去认领七七。
按照弯弯的话来说,七七这孩子生性倔强自尊心强,如果不是她的生母,想必她会为了让母亲在茫茫人海中看到自己而选择继续留在戏班吃苦。
“能够拥有温暖的家,每个戏班的孩子都希望如此,我也不例外。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到那孩子的笑容。”弯弯是这么跟王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