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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佛

2015-05-28田丰军

辽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玉

田丰军

我是亲眼见到张夺掉进窑里的。

2012年的那个冬天,对于黄坨镇来讲是一个暖冬。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暖冬。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这座镁砂窑的窑情还是比较稳定的,可就在12月1号这一天突然间“膨”住了。白班那伙人将底下的四个窑门打开,里面烧好了的镁砂都掏了出来,镁砂窑的下半身已经成了空心状态,添加进去的石料就堆积在窑口,说什么也不下沉。好比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吃了满满的一口饭,就是不往下咽,直眉冷眼地望着你,跟你耗着。

年终岁尾的,都盼望着能够顺顺利利地把工作干好干完,然后,怀里揣着银子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回家过年。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这种情况。

烧镁砂,我们这些窑头还是有一定经验的。以前也遇到过“膨窑”,只不过就是鼓捣个把小时也就解决了。没想到这一次白班这伙人折腾了小半天儿,窑还是“膨”着。接下来换成四点班的一伙人。他们采用鼓风机吹,又吹了八个小时,窑口还是没有一丝一毫下沉的迹象。

半夜,轮到我上岗。在点名室里和四点班的窑头交接的时候,他冲着我很无奈地摊一下手,摇摇头,说:“难弄,没有一点儿下沉的意思。”这让我很生气。我说:“咋地,这就熊啦?”他说:“可不咋地,杂种操的,咽下去好消化,偏不往下咽呀!只有看你的啦。”

交接完毕,点过名,从点名室里出来。镁砂窑距离点名室大约一百米远。我抬起头看看天,找不到星星和月亮,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黑得让人感觉沉闷和压抑。

我抓着台阶的扶手,爬到足有三层楼高的窑上。窑台上,平台围栏的四个角分别立着木头杆子,上面绑着二百度的水银灯,放着光。空旷的夜里灯光是散淡的,从散淡的灯光下看,开始下雪了。

这是黄坨镇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很轻,雪花儿不大,飘飘荡荡的。先是触摸你的脸、你的眼、你的鼻子、你的嘴唇,落在你的头上,身体上,手和脚上。

窑上的灯光让我从沉闷和压抑之中解脱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窑里面堆积的石料在我看来形状如同一盔坟。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它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心里面默默地祈祷,“我的爷爷、奶奶、姑奶奶、祖宗,你们保佑我,让窑口堆积的石料快点儿咽下去吧!干完这几天,我们好平平安安地回家过年。”

我把窑下张夺他们四个上料的都调到窑上来。在我的指挥下,张夺他们四个人一伙,我领窑上的另外三个人一伙。两把大铁锤,两根铁钎子,往石料里面钉。

张夺大声说:“我先来。谁他妈的不使劲儿,谁死老丈母娘!”

站在张夺身旁的是钱喜富。钱喜富嘴贫,他嘿嘿地笑着说:“谁不知道,这些人就你没有老丈母娘。”

其实张夺是有老丈母娘的,未来的,只是他对未来的丈母娘没有好感。他和小玉搞对象有两三年了,未来的丈母娘在里面横挡竖拦,嫌他穷,可女儿同意。没办法,老丈母娘嘴一歪,提出一个条件,必须拿彩礼钱三万块。否则,想结婚,门儿都没有。张夺家里挺困难,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出来打工挣钱娶媳妇是张夺的目标。人一旦有了目标,干起活来就特别有劲儿。别看张夺个儿小,干起活来特别实在,从不偷懒耍滑。

张夺回了钱喜富一句:“你管我有没有丈母娘,我的话要是真灵验,我宁愿死老丈母娘。”

我走过去对着钱喜富的后背拍了一巴掌,说:“瞎说什么玩意儿!都精神点儿,没看着下雪吗?平台上滑,别弄个狗抢屎。你们要是倒了只能呛一口雪,都不如狗。”

张夺舞动双臂抡起大锤,另外几个人谁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窑口,期盼着它能将口中的食物一口就咽下去,哪怕咽一点点也行呀。

铁锤击打在铁钎子上,发出脆闷的声响,在黑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张夺把铁钎子砸进去一点儿,其它人就开始晃动铁钎子,砸一点儿晃一阵子。现在,这是解决“膨窑”的唯一办法了。

张夺抡一气儿大锤,头上开始冒汗了。他将开了花的破棉袄脱掉,身上散发出腾腾蒸气。他顺手把棉袄丢在煤堆上面,嘴里嘟哝着:“这破棉袄,穿着热,脱了还冷!”

我看见了忙说:“换人,赶紧换人,歇人不歇锤。不然死老丈母娘啊。”

冷眼旁观,我发现谁不使劲儿谁死老丈母娘这句话挺管用,都怕死老丈母娘。大锤抡起来带着风,啪,啪,啪,一下,两下……在每个人的手中换着抡了好几圈,直到把每个人身体上的汗水都抡了出来,直到每个人抡得胳膊发酸,腿发软,头发晕,眼发花,直到把铁钎子晃了上千遍,上万遍,窑口的石头仍然平静如初。

雪依然下着。

我把大锤往平台上一摔,呼哧带喘地骂:“杂种操的,邪了门了!”

钱喜富也停止了晃动铁钎子的一双手,喘着粗气说:“老大,我看你明天买个猪头来供上吧。猪头一摆,没准儿自己就下沉了呢!”

我瞪了钱喜富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你话多。有猪头我还想吃呢,就酒喝。”

钱喜富也不生气,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老大,要不然让我们的赵发面对窑口唱一段二人转,看看管用不?”

谁都知道,赵发二人转唱得不错。他听了钱喜富的话,跺跺脚,抖抖身上的落雪,同样呼哧带喘地说:“扯犊子,净整那没用的。你就是给它唱‘十八摸',它也不会有反应的。要唱你来唱,反正我是不唱。”

“你不唱也得唱,老大让你唱你敢不唱?”钱喜富白了一眼赵发。

天已经放亮了,雪越下越大。我看了一下表,然后示意张夺他们四个人也停下来,都歇会儿。

我们就坐在窑口的边沿儿上。窑里面堆积的石料形状没有改变,依旧像盔坟,费了大半天的劲儿,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时,张夺一个人跑到上面站着,一片片雪花儿落在他的身上。他自言自语道:“妈的,真他妈的怪了,怎么还不下沉呢?”

我说:“张夺你出来,别在那上面站着,危——”

“险”字还没等我说出来,轰隆一声响,张夺连同石料一起沉了下去。其他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下沉惊呆了。我迅速站起身来,顺手抄起平台上的一把铁锹,飞快地把铁锹伸到窑里。张夺一伸手抓住了锹头,惊恐的目光看着我,大喊道:“救我!”我握紧锹把儿使劲往上一提,没曾想锹头掉了,张夺握着锹头随同石料轰地一声沉下去了。下面就是烧结点,窑温最高。

一股子烟儿从窑里面飘散而出。我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突然之间就大了,紧接着双腿软了一下,整个身体砸在了平台上。

钱喜富大喊:“快救人!张夺掉窑里了!”

我听了大骂:“瞎鸡巴说什么,还不快找钩子往上钩。”我非常吃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身体像是被抽掉了筋骨,没有一点儿力气。心里祷告,佛租保佑,佛祖保佑……

众人忙作一团。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张夺的死迅速传开了。镇领导封了我们的窑,我们没活干,只能干闲着。

两三天的时间,整个厂区显得都很忙乱。大小车辆不断。镇领导来了,市领导来了,公安局的领导、安监局的领导……一批批一伙伙来到出事现场,查事故原因,找责任人。

出事的当天晚上,公司的吴老板找我,问我出事的原因经过。我如实地说了,说是张夺站在石料上,石料突然下沉把他带进去了。吴老板看着我说:“这是责任事故,更是安全事故。你带班的有责任,死者张夺也有责任。”

我忙说:“厂里也有责任,监管不力。”

吴老板瞪大眼睛看着我说:“我们没有责任。你们不按规章制度操作,后果自负。”

我说:“我们干了三个班,料也不往下沉,是张夺给弄沉下去的,从这一点说,咱们应该感谢张夺。”

吴老板说:“感谢个屁,你知道死一个人我得花多少钱?”

我说:“那也是为了工作。”

吴老板想了想,说:“等市里安检部门来人了,你就说是天下雪,工作台滑,张夺不小心滑进料口里的。属意外事故。”

我看了眼吴老板,没明白。吴老板说:“看什么看,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从吴老板办公室里出来,我的心沉着,不明白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事可干,我倒在宿舍里。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又把我带到张夺刚来时的那个冬天。

惨淡的灯光照射着大地,地上是静默的、大片的碎石。本来,它们在某座山里是一个整体。有一天,它们的躯体被炸药炸得七零八落。七零八落的肢体又被一辆辆翻斗大卡车运到这里,由碎石工用大锤破碎成碗口大小的小石块儿,再弄到窑里去烧。

张夺手里握着四个齿的耙子,在他的脚下有一个半米见方的筛子,只见他哈腰撅腚,手里的耙子舞动起来,刷刷几下,就将那些碗口大小的石块搂到筛子里,满满当当的。他丢掉耙子,双手握紧筛子把儿,起身将筛子里面的石块哗哗地倒入身边的独轮车里,如此往复,直到把独轮车装满,然后推到卷扬机跟前,往斗里一倒……

张夺的装扮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狼狈。他的头上戴着风帽,上身穿了一件开了花的破棉袄,下面的裤子更是纠结不堪,出窑时,裤脚被火烤得伤痕累累,纠纠巴巴的,脚上的军用胶鞋表面看来没什么破损,可是鞋底已磨出一个小洞。这样的鞋基本上穿不到一个月就得换一双,这活太费鞋了。

张夺装满了一车料,看了一眼另外三个人,车都没装满呢!趁这个机会他可以喘口气儿。他抬头看看天,没有一个星星,灰蒙蒙的,不用看表他就能猜到现在应该是凌晨五点左右了。一到这个时间他就饥肠辘辘的,不仅饿,还困。

大窑里的石料添加得差不多了。我敲打平台上的栏杆,看到窑下的四个人都抬头望向我。这时,我就把手指向不远处,张夺他们四个就都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开始上焦炭和煤。

张夺他们四个人就放下手中的耙子,分别拿起大板锹,把锹丢到车里,推着车排成队,跟头把式地向远处的煤堆走去。四个人此刻谁也不说话,情绪如同他们头顶上的风帽,无力地耷拉着。

车子的颠簸与铁锹产生摩擦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不一会儿,我从窑上跑了下来开动鼓风机。鼓风机一开,发出震耳的噪音,窑里的火被吹旺了。那些镁砂面子与粉尘也被吹得满天飞杨,在空中肆虐地狂舞,等到舞动得够了、腻了、累了,最后,纷纷扬扬地栽下来,栽倒在人的头上、脸上、身体上。无论如何,赖在上面就是不肯离开。

张夺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六点多钟天就开始放亮了。天亮了,雪花大了起来。渐渐地,渐渐地,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张夺他们也都变成了雪人。从远处看,有几个白点儿正在银色的世界里移动。

我喊了一声张夺,没人答应。

我再次泪流满面。

张夺出事的第四天上午,我和钱喜富、赵发两个人坐在床边,哭丧着脸,闷着头抽烟。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连早上的饭也没有去吃,这个时候谁都没胃口。接近中午的时候,听到走廊里面有人走动。门开了,进来三个人,是公司里的于副经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于副经理说:“这是张夺的父亲和他的未婚妻。”

我眼睛一亮,赶忙下地接待他们。

张夺他爸中等个儿,也很瘦,身板儿不是很直溜,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黑红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了。听张夺说过,他老家内蒙古的,风沙比较大,即使有好一点的衣服,也穿不出去,所以,他们那里的人看上去永远都很土。

让我吃惊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那挺着个大肚的未婚妻小玉。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这时,张夺他爸说:“我想看看我的儿子。”

我瞅了眼于副经理,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跟着走了出去。

昨夜的雪没有下大,天依旧是暖的。我们来到外面,除了路面上的凹处有一些积水,找不到一丝的寒意。镁砂窑不远处有一小块空地,那里立着一间废弃的活动板房。张夺的遗体被临时安放在那里。

一路上,我们走得很缓慢。小玉拖着笨重的身体,走得更是沉重。张夺他爸不说话,我们也不便说什么,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默默地走着。

躺在活动房里的张夺离我们越来越近。

板房屋内的地面上摆着一张门板。张夺的尸体被“摊”在门板上,用一条破被子盖着。于副经理揭开被子的一角,我没有胆量更不忍心去看面目全非的张夺。那是被铁钩子勾上来的,黑乎乎的一团,像是被一场大火烧煳了的树干。

看到儿子的遗体,张夺他爸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问:“这是我的儿子张夺吗?”还没等我们回答,小玉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嚎啕起来……

看过张夺的尸体,回来的路上,张夺他爸就去见老板。我把张夺的未婚妻小玉托付给四个选品女工,让小玉先去她们宿舍休息,并叮嘱她们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一个人回宿舍休息,等张夺他爸跟老板谈话的结果。

宿舍的条件并不好,很狭窄,一间屋子住四个人,还分上下铺。我推门儿走了进来,宿舍里脏兮兮的,很冷清,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我一屁股仰躺在床上,盯着我的上铺。我的上铺是张夺生前睡过的床,他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又涌现出来。

张夺二十二岁,生得很瘦小。记得我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有些担心,这里的活儿又脏又累,他能干得了吗?上班的第一天,我对他说:“哥们,约摸不行就赶紧走人,别在这浪费生命。老板可压工资两个月,两个月干不下来,分文没有。白干!”听了我的话,张夺呲着黄牙笑了笑,说:“你放心,我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什么苦累的,这年头像咱这样儿的人,不出力想挣钱可能吗?今年年末,就是死我也要拿回去三万块钱,把媳妇娶到手。”我看了他一眼,说:“行,是个爷们儿。”就这样,我们成了工友。两周以后,工作适应了,张夺成为我们这个班儿最能干的人。

张夺喜欢喝酒,只要我们俩有情绪了,就在一起喝点儿。我问过他为什么只跟我喝,不跟别人喝,张夺说他得意我。这使我很感动。这年头儿,一个人在外头干活能让人得意,不容易,证明我和他是有缘分的。

喝酒和喝酒是不同的。有钱的人喝的是好酒,像我和张夺这样的人喝的只能是劣质酒了。我们经常去偷食堂里的大白菜或者土豆什么的,拿回来用脸盆炖了当下酒菜。酒是这儿的一种叫老烧的散白,是用饭盒打回来的。没有酒杯,我们就用一种较深的饮料瓶盖儿,你一盖儿,我一盖儿地喝。喝高兴了就唱上几句。我不会唱歌,我会讲笑话,我讲一段笑话,张夺就唱一首歌。

要说张夺唱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歌,大多是东北的二人转《猪八戒拱地》、《十八摸》什么的。每次都是酒至半酣,兴头儿上来了,清了清嗓儿,再干咳两声,开始唱:

“一轮红日啊,落西坡,

老两口坐在炕上把酒喝。

喝着喝着我就来了电,

想起了年轻时的那点儿力气活儿。

因为我的家伙不做主,

所以才引出了这段十八摸:

一摸我的小女青丝发呀,

有一根红绒绳线来扎着;

二摸她元宝耳朵一边一个呀,

戴着的耳坠像个大陀螺;

三摸那柳叶弯眉长又细呀,

一对儿葡萄眼儿赛杏核;

……”

就这样,他唱一段儿,我讲一个笑话;我们共同喝一口酒,然后再唱,再讲,再喝。一斤酒不喝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其实,张夺的二人转唱得并不好听,好在他敢唱,而且唱起来声情并茂,无我无人,感觉不是别人在享受,而是自己在享受。每每唱完了,还要说:“这要是有个女人陪着唱就更好了。”

我说:“你想得美,就你那嗓儿,哪个女的能陪你唱。”

张夺说:“你小瞧我,我家小玉就是我唱二人转唱来的。”

我说:“证明你们俩唱得都不怎么的。你口臭,她也口臭,臭味相投。”

张夺听了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说:“我和小玉就是臭味相投,都投到一个被窝儿里了。”

我说:“你听人家赵发唱的那才好呢。”

张夺说:“他照比小玉差多了。二人转有六绝:说、唱、仿、舞、绝、浪,我喜欢小玉的浪,一扭起来,腰是腰,腚是腚的,迷人着呢。我最喜欢她的屁股,只要在我的眼前一扭,我就晕了。”

张夺还说他喜欢小玉的胸。他不说她的胸大,也不说好看,他说那个胸很满,满满的堵着他的嘴喘不上气儿来。每次谈到小玉,他都兴奋得不行,瞪着两个眼睛,嘴说着,手比划着,有的时候腿还跟着使劲儿,你想让他停都不行。什么时候喝多了,说累了,才能停下来。停下来了,也就睡了,睡了在梦里还要说梦话。

我们喝酒的谈资没别的什么,除了他问我和老婆的那些事儿,大多都是讲他的小玉。他说他想小玉,想今年剩下这几天早早地过去,拿着钱早早地把小玉娶进门儿,带到这里来,好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他要和她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张夺还有个秘密。他的脖子上总是带着东西,是用红布包着的一个坠儿,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项链儿上。

有一次,我们俩喝多了,我问他:“你脖子上挂的啥?”他先是不让我看,说是护身符。我说:“啥护身符,让我看看呗。”

他还是舍不得。我说:“不让我看,以后不跟你一起喝酒了。”

没办法,他让我看了。

张夺慢慢地摘下项链,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坠儿。红布的颜色被汗水浸泡得已经不鲜艳了,上面大圈套着小圈,污渍斑斑,里面露出了一尊小小的玉佛。这是个观音玉坠佛,亮亮的玉色,样子很好看。

张夺说这是他临出来打工的时候小玉送给他的,是保佑他平安的。

我接过玉佛,捧在手心里,带着虔诚的心,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然后还给了他。

张夺又重新包好玉佛挂到了脖子上……

想到这里,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放在床头装衣服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儿,里面包着从张夺被烧焦的肉体上抠下来的那个玉佛。玉观音还是那个样子,静静地望着我……

夜很深了。

张夺他爸在于副经理的引领下来到我住的房间。

于副经理对我说:“让张大叔在你这儿凑合住几天,咱这儿离城里的宾馆太远了。”说完,于副经理走了,临走前给张夺他爸扔下五百元钱,说是留着吃饭的。

我说:“叔,要不您睡我这床,我到上铺去。”

张夺他爸说:“不用,我上我儿子躺过的地方躺躺。”说着,便很是吃力地爬了上去。

我问他吃饭没有,他只“嗯”了一声。

我又问:“吴老板是怎么跟您说的?”

张夺他爸翻了一下身,跟我说:“没见着吴老板,那个于副经理接待的。他说要等一等,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

我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人都没了,按工伤处理呗。”

张夺他爸说:“他们说要等鉴定完了再处理。”

我问:“没说怎么处理?没说给多少钱吗?”

张夺他爸说:“他们说,你要想马上处理也行,给两万,但得承认是违章操作出的事故。”

我说:“两万?还没狗崽子值钱呢。不行,死个人怎么也得二十万吧。”

张夺他爸说:“他们说了,想多要钱,就得等鉴定结果。”

我没明白,问:“人都烧那样儿了,还怎么鉴定?”

张夺他爸没说话。

我又说:“赶紧入殓。这天也不冷,时间长就臭了。”

张夺他爸叹气道:“我明天再去找他们。”

我说:“明天我跟您去。”

第二天,张夺他爸又去找吴老板,是我陪着去的。吴老板还是不在,还是那个于副经理接待的。于副经理见了我们就问:“还有什么事儿?没让你等着吗?”

张夺他爸说:“我想尽快把问题解决了。天暖,时间长了尸体放不住。”

于副经理说:“行啊,你想好了,属于违规操作,给你两万块钱,尸体可以拉走。”

张夺他爸说:“死个人怎么也得二十万,不能这么白白死了。”

于副经理看了我一眼,说:“二十万是工伤,要等鉴定结果。”

我看不下去了,说:“我们可以打证实,就是工伤。”

于副经理盯着我说:“苗述,你是不是干够了?”

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看到于副经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于副经理不肯让步,张夺他爸不甘心就这么了结,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只好又回到了住处。

刚到宿舍,屁股还没有坐热,于副经理就派人来叫我。

刚走进于副经理的办公室,他冲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我说姓苗的,你是哪伙儿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给那个姓张的乱出什么主意?”

我说:“我没有出主意。我只说天热,再不入殓人就臭了。”

于副经理说:“你不是想给打证实吗,你打什么证实?”

我说:“张夺就是工伤,是因公而亡的。他没有违规操作,是正常干活,为了把‘膨窑弄开,滑下去的。”

于副经理说:“不可能,你怎么没滑下去?”

我听了不顺耳,说:“啥意思,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啊?”

于副经理说:“好了,你明天不要在这干了,去财务结账,你可以回家过年了。”

我当时就傻了。我看着于副经理,心说:“啥意思?想隐瞒真相赶我走?”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指着于副经理说:“你听着,我们虽然是打工的,但我们也是人!”说完,我摔门离去。

我生了一肚子的气,回到了宿舍。满满的一屋子人,张夺他爸和小玉也都在我的房间里,都在等着我回来。都猜到于副经理找我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进屋的时候,张夺他爸和小玉两个人在默默地掉眼泪。见我回来了,张夺他爸抹了把眼泪问我:“他们找你干啥?”

大伙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打开床头的那个木头箱子,又把里面的玉佛拿了出来,当着张夺他爸的面,把玉佛交给小玉。小玉手捧着玉佛,眼泪流得更快了。

我这才开口说:“没啥,嫌我帮你们说话了,要把我开除。”

张夺他爸说:“这怎么行?为了我的事还连累了你们。”

我说:“没事儿,这么黑心的老板,在这儿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知怎么,这几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有一片雪花儿落在张夺的身上。好像是那片雪花儿压在张夺身上,把张夺压进窑里的。于是,我开始恨那片雪花儿,一定是那片雪花儿施了什么魔法,砸在了张夺身上,将张夺砸进窑里的。可听了于副经理的话以后,我更加憎恨黑心的老板了。

我为张夺他爸和小玉倒了杯水,然后问:“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张夺他爸说:“有啥打算,挺着呗。”

我说:“不行,这么干挺着啥时候是个头儿?天这么暖,那尸体还不得臭了。”这么一说,小玉的哭声就出来了。我给她递过毛巾,又扫了眼她那大大的肚子,说:“再说,小玉这身子总这么耗着也不行。”

张夺他爸便去看没过门的儿媳妇,叹气道:“造孽呀!”

我说:“我有个想法。”

张夺他爸眼睛一亮,问:“啥想法?”

我说:“找镇政府,上镇里告他们。”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响应:“对,应该告他们。”

张夺他爸惊讶道:“上告?我可没打过官司。”

我说:“这不是打官司,是讨个说法,为啥不让入殓。”

张夺他爸胆怯地问:“行吗?”

我说:“法制社会了,准行!”

张夺他爸有些担心,看着我说:“不会把事情闹大吧,他们气急了什么都不管了。”

我安慰他说:“大叔您放心,肯定有说理的地方!”

小玉当着众人的面突然跪下来,给我磕了个头,说:“大哥,谢谢你,给我们讨个公道吧。”

这一夜我没有睡,钱喜富和赵发也没有睡。我们三个人结伴儿,走访了镁砂窑里所有的窑工,说明事情的真相,提议罢工一天,让老板尽快处理张夺的后事。窑工们都很支持,有的说,张夺的今天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要讨回自己的尊严。

第二天,也就是张夺出事的第六天,天气依然暖暖的。一支由二百多人自发组成的窑工队伍,跟着张夺爸,和身穿重孝的小玉来到了大街上,向镇政府走来。

窑工们臂戴黑纱,胸挂白花,浩浩荡荡地行走在通往镇政府的柏油路上。他们一路上高喊着“讨回公道,还我尊严”的口号。

镇政府可能早就知道了消息,出来一帮子机关干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我们拦在了大门外,不让进院。有个警察走上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政府机关,你们不能胡闹。”

我们说是来说理的,不是胡闹。

这时又有人高喊:“讨回公道,还我尊严!”

警察说:“你们这就是胡闹,你见谁披麻戴孝上别人家哭,不晦气吗?”

我说:“你们是政府,还迷信吗?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就回去。我们要找一把手姜镇长说话。”

警察说:“姜镇长不在家。”

张夺他爸突然说:“那我们就不走。”

众人异口同声道:“对,不说明白,我们就不走。”

说着,我们二百多人冲开拦在我们面前的机关干部,进了政府大院儿。

进了院儿,张夺他爸和小玉就开始哭。所有的窑工继续高喊:“讨回公道,还我尊严!”

我们一直坐到了下午,也没人管我们。机关干部们都撤了,换成了十几个警察,围着我们。我们有些冷,还有些口干舌燥。小玉带着身孕明显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地上,被一些人抬着进了镇政府的门卫室,躺在了床上。

下午三点多钟,姜镇长的小车回来了,身后还有一辆车是我们吴老板的。我们所有窑工一下子围了上来,指着吴老板,问他为什么躲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见面。吴老板说:“我去外地开会了,你们的事情马上解决。”这时,主管工业的副镇长红光满面地从车里下来,对张夺他爸说:“派几个代表,咱们进屋说。”张夺他爸看着我,征求我的意见,我们俩跟着走了进去。

我们来到了挂满奖状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姜镇长、主管工业的副镇长、吴老板坐在了一起。姜镇长先是解释回来晚了的原因,然后就问死者家属有什么要求。

姜镇长是个胖人,牙有些黑,可能是抽烟抽的,或是喝茶喝的。他一说话一挤眼儿,然后牵动着嘴唇跟着往上撇。

张夺他爸说:“我希望对我儿子有所赔偿,早些入殓。”

吴老板说:“这事儿跟镇长无关,听我给你们解释。跟你们实话实说,想多要钱可以,得等到今年最后一个月过去,不然就给你两万。”

我问:“为什么要等到明年?”

吴老板说:“今年我们的死亡名额已经超了,镇长和市长把我们好顿批评。我接受领导的批评,但你们也得替我着想。如果说年后处理,我给你们二十万;如果着急,给两万,你们自己处理吧,多一分钱也不能给。”

我问:“怎么差这么多,干吗就给两万?”

吴老板说:“跟你们实说,因为你们的事儿,市里决定罚我。如果你们同意明年处理,他们只罚我二十万,现在处理就罚一百万。市里罚我了,我就不能给你们那么多钱了;市里不罚我那么多,我就多给你们拿一些。”

张夺他爸说:“那我儿子的尸体就在那儿烂着?”

吴老板说:“那是你们的事儿。怕烂就早点殓了,不怕烂就那么放着,可以多得不少钱。”

听了吴老板的话,张夺他爸无话可说了。

我对吴老板说:“你们这么处理不合理,张夺是因工而亡的,干吗只给那几个钱儿就打发了?政府罚你是政府的事儿,和我们无关。你按规定给抚恤金就行。”

吴老板说:“市里罚我,我就得少给你们。是你们给我造成了事故,是你们给我带来了不良的影响和损失。我年年的先进企业、先进个人,就因为死了个人,全泡汤了。你说我不跟你们说事儿跟谁说?”

姜镇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我看了他一眼,说:“镇长是个讲理的人,是代表政府的人,你给评评理。”

姜镇长眼一眨一眨,嘴一撇一撇的一直在抽烟。他拔下嘴里的烟,说:“吴老板说的是事实,不仅市里罚他,我镇里也得罚他,就因为多了你们这起安全事故,一年白干了,我这个先进单位也被一票否决。处罚吴老板必须得认,少一分也不行。至于你们两家的事儿你们两家协商,我镇里还真就没法插手,因为钱由吴老板出,我们镇里没理由拿这笔钱。”

张夺他爸说:“那你们镇里就什么也不管了?”

姜镇长说:“管呀,我们只对企业说话,和你们没法对话。你儿子是企业的工人,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如果企业处理得不合理,我们出面协调,实在不行你们就走法律程序。说白了,我们就是个监管单位。真正管他们的是安监局。可话说回来了,不管谁处理,最终都是企业老板掏钱。你们给老板面子了,态度好一些,别让他们太为难,老板就能从少罚的钱中拿出一部分钱给你们。如果你们得理不饶人,到处乱告,企业被罚得太多,他也就没钱给你们了。”

张夺他爸突然说:“这么说我儿子白死了?”

姜镇长说:“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人没有白死的,至于怎么处理,你们和企业商量,我镇里无权干涉太多。我这么说话已经违反原则了。”

我又把目光瞅向了吴老板。吴老板说:“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自己研究,想多要钱就晚几天入殓,想早入殓就少要钱,你们自己定吧。”

我无话可说,去瞅张夺他爸。

姜镇长说:“你们回去商量一下,我还有个会议要开。”说着,起身和主管安全的副镇长走了。吴老板见姜镇长走了,他也起身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张夺他爸。

我们又回到了矿里,又回到了宿舍。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蔫头耷脑。张夺他爸也是一言不发。这天晚上我们谁都没吃饭,躺在冰冷的床上,我问张夺他爸是怎么想的。老人家只顾流泪,啥也不说。

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静了,张夺他爸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明天把儿子殓了吧。”

我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也是个难题。如果说想多要钱,张夺就得等二十多天才能入殓,明天想入殓就意味着不要钱了。我问:“老爷子,您不要钱了?那你儿子可就白死了!”

张夺他爸抹了下眼泪,说:“我想好了,即使有了钱,我那钱怎么花?就让国家狠点儿罚他们吧!”

我说:“你知道人家是真罚还是假罚,要是鼓捣鼓捣不罚呢?”

张夺他爸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让我的儿子早日入土为安。

第二天早上落雪了,北风吹着,漫山遍野一片洁白

我和张夺他爸早早起床,到镇上弄了个木匣子,和小玉来到停放张夺尸体的地方。这时已经有好多窑工守候在那里,等着送张夺。

张夺他爸亲自将儿子的尸体放在木匣子里。刚想盖盖儿,小玉走了上来,只见她从怀里掏出玉佛,放在了张夺的尸体上,然后含着泪,跑了出去。一切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做完了,没有告别,也没有追悼。

张夺他爸将一块席子遮到了木匣子上,由六个窑工抬着,向大山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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