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打造的不都是天堂
2015-05-28顾亦
顾亦
曾被称为“天下第一贪”的河北省原外经贸厅副厅长李友灿,在一年多时间里受贿4744万余元。与许多善于伪装的贪官一样,他的蜕变曾使无数人深感意外。他不嗜烟酒不近女色,也从不露富,贪来的钱几乎没有动过,他的同事、甚至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姐姐都不知道他有那么多钱。笔者曾深入采访此案的侦破过程,获得大量一手材料。回忆此案,其中的细节让人感慨良多。
夫妻最后一次相见
2006年4月26日,河北省原外经贸厅副厅长李友灿被执行死刑。
临刑前,办案人员再三问过李友灿,你要不要见见你老婆?
李友灿似笑不笑地摇头,口气相当坚决,不见了,不见了吧,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听他的口气,真像是不想再见到妻子。
明天就要处死,今天还能干什么?
不知道办案人员是出于丰富的办案经验,还是出于临终关怀,决定让他们夫妻最后一次相见。
李友灿的妻子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他突然两腿瘫软,浑身烂泥一样跌下去,是妻子抢前一步,将他抱在怀里,两人生死相拥在一起。我相信,这是李友灿一生中最动情珍惜妻子的一次,也是最后悔的一次。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看得人揪心难受。
每每看到这个画面,我都会想起,李友灿逃亡之前与妻子的最后分手。
那是在北京他偷偷买下的房子里,之前他回去过老家,收集了一批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的身份证,用他们的名字,把房子里的4700多万现金变成了存折。妻子不知道丈夫已经身价4000多万,只看到眼前有2万元现金,说你把这钱给我吧。
李友灿说你要钱干啥?你不是有工资嘛!
他们家住在旧房子里,沙发已经破旧得不能用……李友灿没有给爱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下一分钱,就带着他全部的不义之财,去了俄罗斯。
我猜李友灿经历了人生巨大变故,知道就要离开人世,能不想念妻子吗?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对不起妻子的地方,有那么多对妻子的巨大伤害,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想见妻子却又不敢见,想见妻子又没有脸面说出口要见妻子,当过兵的他只好说不见了吧。
我真的佩服做出这个决定的办案人员,他们太熟悉人性的奥秘,给李友灿带走了一个永远的思念。
金钱养人金钱也杀人
早在2007年,我就接触过李案,2009年又受命采写《检察官的回忆》,直接采访了李案的主办检察官刘宏,还有他的同事们,了解到李案一些细节,发人深省。
主办李案的检察官刘宏问:
“李友灿你弄那么多钱干吗啊?”
李友灿神色庄重起来:“俺不怕首长你见笑,俺也闹不清你家怎么样,你知道俺小时候家里多穷吗?小时候穷坏了!俺从小就没父母,三岁的时候,俺跟着俺姐姐长大,光受气,谁都敢打俺。穷得衣服也穿不上,到了10多岁的时候,俺连鞋都没有,有时候没裤子,后来俺学都上不起。从此以后,俺就喜欢钱,俺觉得人没有钱不行,没有别的可以。”
我们一向有嫌贫爱富的老传统。当人们把财富的价值推向极端,把穷富当成衡量人生价值的极端尺度时;当人们一切都唯利是图,有了钱就有了人的尊严、没有钱就没有人的脸面时,个人是很难战胜时尚诱惑的,也就难免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攫取财富的犯罪大军。
上梁不正下梁歪,尤其是当政府、官员也把财富当成唯一目标追求,也嫌贫爱富不维护穷人的尊严,相信唯有财富才能创造出神话,才能给他们带来晋升的政绩,他们的昭示作用对于人们灵魂的腐败也就更加深重。
我们无权指责他想有钱的愿望。但是,没人教育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散之有方;没人引导他,要改变命运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他只凭着自己对生活的感悟,行走在人生的艰难里,结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穷得没钱的孩子,最后却被太多的钱害得没有善终。
一切犯罪的根源和动机,最初都是由社会先给了他一个起点。那些后来获得了人间爱,寻找到了人生的正确目标,在成长中战胜了自己的恶欲和扭曲灵魂的人,才能够成为平安生活的人。
只有那些懂得控制自身缺点,不让缺点吞噬自己的人,才能成为强者。
法律规则不是道德标准,它没有同情不同情,只有应该不应该。李友灿不能战胜自身的先天不足,一再触犯法律,纵使你有万千理由,你也不能逃避法律的制裁。法律从来不需要听你述说犯罪的理由,它只看你行为的结果。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例外。
拉封登的寓言说,乌鸦饿得昏头昏脑,到处寻找可以下口的食物,终于看见大地上有一根香肠。它猛扑下去,飞快把它抓在爪子里,不料香肠活起来,不问它的理由,也不管它的饥饿,张开蛇口先咬了它一嘴。乌鸦临死时才明白过来,我真不幸!虽然找到了可口的好食物,我却丢掉了生命。
李友灿就是这只乌鸦,他犯罪的最大受害者首先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即使换上别人也会照死不误
李友灿18岁中学还没有毕业,就光荣参军,不但吃得饱,还吃得好。苦难中成长的李友灿,凭着吃苦耐劳勇敢顽强的品德,成长为优秀战士,提升为排长,历任副指导员、指导员。1979年,在对越南的自卫反击战中,他出生入死,立下战功,被保送进入军校,之后历任师作训处参谋、军作训处参谋、军作训处副处长,副团职军官,已经成为光耀家乡的高官。
35岁,李友灿转业,分配到河北省计经委工作,一年后就被任命为河北省计经委办公室副主任;两年之后,荣升为河北省外经贸厅副厅长兼河北省机电产品进出口办公室主任。
副厅长李友灿带队本系统干部去韩国考察,那时候出国,不但要做统一的服装,还要统一给每个人发放有限的外汇。别人都拿着外汇去买一些在国内见不到的小电器和时髦衣服,李友灿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发现一种品牌领带,在石家庄应该是30多块钱一条,在韩国市场上,才折合人民币七块多钱。
“我逮着机会就要倒腾点儿买卖赚点儿钱,就买这个!”李友灿买下3000条这种领带。飞机到天津落地,他的商品在海关遇到麻烦,不能带回石家庄。他马上打手机找来天津一位老板,老板说这种领带在我们天津劝业场零售28块钱一条。他说行,就临时赚到6万多块。那时候这6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
这件事很让李友灿兴奋了一阵子,认为足以证明自己有赚钱的灵活头脑,日后一定会赚到大钱。为了弄钱,他又通过关系,办理自己老婆代卖中国航空公司的机票,收入当然可观。他说我这么弄了以后,别看小打小闹的,我也赚了有几十万块。他的同事背后则说他,李友灿逮住机会就能挣到钱。
省机电产品进出口办公室,专管国家外经贸部分配给河北省的汽车进口配额指标。那个年头,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两套马车驰骋在中国大地上,计划经济把汽车进口配额通过行政命令下发给河北,然后却由机电办把配额投放到市场经济的马车上去自由买卖,甚至还要进入黑市交易。
李友灿是外经贸厅副厅长兼任河北省机电产品进出口办公室主任,也就是说他这个机电主任是副厅级的,这就像一群羊里,你空投一匹骆驼下去当头羊,这骆驼不就是绝对领袖吗?没有羊们敢挑战他的权威性,某种程度上制造了他的一手遮天。
当时机电办的班子成员说过,工作人员预报的方案和班子成员开会讨论的方案,都是由“李友灿先提出意见,分给哪个企业多少配额,什么类型,比如吉普车、轿车、面包车。会后,工作人员根据李友灿的意见,制订出配额分配方案,再由李友灿签字”。
这种无人过问、无人干扰、无人反对、无人监督的合法程序,就是死亡程序,已经注定李友灿或早或晚要死于这种程序,即使换上别个人也会照死不误。
官升脾气长,情趣也变,单位里的同事们都知道李厅长喜欢上了高雅的高尔夫,从石家庄打到涿州,又从涿州进军北京,哪里高档就到那里去会友。奇怪的是李副厅长这么醉心于高雅的高尔夫,一张高尔夫会员证就是20万元,怎么就没有人问问他哪来那么多钱玩儿得起?该管不管的人,无疑是放纵李友灿走向死亡。
替李厅长买单的,全是汽车销售公司的大老板。
从2001年8月到2003年4月,李友灿疯狂买卖汽车配额,接受北京森华创业汽车贸易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丁宁的请托,给他提供1249个汽车配额,收受丁宁给予的人民币4723万元。2002年4月,李友灿向唐山冀东机电设备公司,索要价值19万元大众高尔夫轿车一辆及手续费共计21.44万元,总计非法收受贿赂4744.44万元,平均每天受贿7万元。按受贿数额衡量,当时的李友灿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被查处的最大贪官。那个把李推进坟墓的丁宁,却跑到加拿大去享受他非法掠夺的财富。
财富能够创造神话是有前提的,罪恶的金钱仍然是罪恶,从来都不会打造幸福,李友灿用生命又一次演绎了这个悲剧。
最后的遗嘱是找黑社会要钱
李友灿不止一次对检察官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多穷!我从来没有摸过钱!我小时候穷怕了,到了八九岁我还光着脚,没有鞋穿,冬天冻得满脚裂口、流血,都不知道疼,麻了。没有鞋穿就没有脸面,没有脸面就不能在人堆里露面,就像圈里的猪一样不能出头露面,永远在粪土灰尘垃圾的烂污里打滚。我想有钱,有了钱,我就再也不挨饿,就能穿上鞋,就能穿上囫囵衣裳,不再受冻。我知道钱是最好的东西,有了钱才能有一切。
我到新兵连第一天,大米饭我连着干了五碗,还吃了那么多大肥肉,带兵的老班长抓住我的手,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别撑死了再也吃不着了!当天夜里,我就出了洋相,轰动了新兵连。一下子我就出了名,新兵背后都叫我造粪机。
现在我再也不饿肚子,也不再馋嘴。那些从我手里拿到配额的人,总想送礼给我,我会当着手下的面把他的钱给扔到地上。有人要请我吃饭,实在推不掉了,我会当着大家的面说,行,我是河南人,我们去路边,你请我吃碗面,羊肉牛肉的都行。
没事的时候,我总要开车来北京,来这个只有我知道的金房子,老婆也不知道我买了这处房子,在这个金房子里,打开保险柜,搬出所有的钱,有时候我会在地下铺上一层,从客厅铺到卧室,铺满一地;有时候,把它们码成堆,摆出个万里长城;有时候我把它们摆成一圈,我搬把椅子就坐在天堂里边。
这里保存着4744万元人民币,李友灿一元也没舍得花,他就是要来看着它们抚摸它们,这就满足了自己。这是一种挑战,一种报复,对他小时候受尽的人间凌辱的挑战和报复。占有本身就补偿了他过去的苦难,他不需要去挥霍。这些钱也把他变得六亲不认。他新疆的哥哥曾经以他为骄傲,跟他说你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咱们家幸亏有了你,你千万不能犯错误,要是钱不够用,我捡破烂还攒了几个钱,你拿去好了。当时他也感动得热泪滚滚。后来,哥哥的简易棚子被拆掉,跟他借钱想买房子,他却狠心不拔一毛。当他回忆起这些事情时,哭喊着要检察官刘宏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是人!
在他临刑前,有关人员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李友灿在工作人员搀扶下,很焦急、很认真地交代,要找黑社会那几个家伙,把那些钱弄回来,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
李友灿逃到俄罗斯以后,他的几个假朋友原来都是黑社会,强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存折,你抢我夺分个干净。李友灿临刑前,这些人还握着那些存折躲在俄罗斯不敢回国。
他经常往来于石家庄和北京,去接受无良商人对他的贿赂,只要上路,他从来不打手机,还要买很多电话卡,去路边打收费公用电话,用最简洁的话问清给钱地点,再不多说一句话。电话打一次扔掉一张卡,扔得没人再能找到它,也就是没人能在空中定位他的行踪。
只要一上路,他就要驾驶一辆专门去北京用来拉钱的车,他不会在北京驾驶石家庄牌照的公车,他不会给目击者留下好找的线索。
接受几百万、几千万现款,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装上货就走人,没人注意他,看见他的人没有谁会想到他装进车里的编织袋里都是钱,没人会想,他太普通了,普通到了没人想注意他。
他来往自己的密宅,要随着上下班的人流,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门,他要看到的人都以为他是有工作的普通市民。
他要在上下班的人流里,一次次扛上编织袋里的人民币送进住宅,人们在那个时间看见他一次又一次扛东西,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扛什么,但绝没有人会认为他扛的是大宗现金。直到他出事,检察人员搜查他的房间时,邻居也没有人以为他是什么千万富翁。
他从不炫耀富有,也不穿名牌。应该注意的事情都做到了,也果然没人怀疑他有什么不干净。
奇怪的是,李友灿的反侦查做得越是专业越是彻底,他的恐惧越是强烈,越发怀疑自己还有没掩饰好的漏洞。
办案人员调查机电办的工作人员时,并没有注意他,可是,他却跑了,连夜找人说要去俄罗斯旅游,然后昼夜兼程开始逃亡。
本来是调查别人的问题,他却坚信那是调查他的开始。
本来是调查刚刚开始,他却认为办案人员早已对他下手。
本来是还没有他的犯罪线索,他却认为自己的问题已经被全部掌握。
“河北比我捞得多的人还有”
直到临死前,李友灿还是认事不认罪,他认为全国卖汽车配额收钱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不是最多的,据我知道哪里哪里还有比我多的,也没事;说腐败,我也不是最腐败的,河北比我捞得多的人还有。他真的做过调查,掌握一些外地买卖配额的情况,也了解一些高层官员的腐败情况。
这又是李友灿的一个悲剧。
法律本身只是条文,它不会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只能靠有限的司法资源,查处那些被法律认定的涉罪人。至于没被追究的涉罪者肯定大有人在,但法律并不因此就不追究或者从宽追究已经被证实的犯罪者。涉罪的人像李友灿这样自我安慰者多的是,但这只能是夜间走坟茔吹口哨,它不能帮助你逃脱制裁,也不会减免你的罪行,一旦你被摁住,法律对于你的制裁就是百分百,就没有什么概率不概率。法律给你定罪时只根据法律条文和你的犯罪证据,它从来不会考虑有人犯罪比你还重还没被抓住,所以对你就要网开一面,这是绝不可能的。法律只能追究被查处的人。你想把宝押在总有人没被制裁上,你也就一定不会出事,这和鸵鸟把屁股拱进沙堆里,却把屁股留给猎人,是一样的愚蠢。
为犯罪寻找开脱的理由,是自己欺骗自己,是自己把自己推进火坑。
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李友灿的悲剧,无疑从反面证实了这一举措的幸福指数。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