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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家物语

2015-05-28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5年5期
关键词:饼干零食书包

一风堂

在童年时代,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做家务。在记忆里,每天家务事都特别多,铺天盖地的,像国际新闻一样,属于自动生成型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一年到头没几天休息。开门七件事,只有那个“茶”不归我管(我不懂茶叶),其余没有一样不是我从超市里扛回来的。家里的除尘扫灰,洗衣换床单都由我来做。到了换季时节那就更忙了,要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放进箱子的放进箱子,足足忙活半个月。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为自己感叹一句: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说到创作《贫家物语》的初衷,其实没什么,无非是想发一下牢骚而已。对父母我是有怨的,但不恨,这就像《海贼王》里从小被爷爷卡普桑锻炼的路飞一样:那些曾经没能打倒你的,最终使你变得更强。是的,我相信这世上有一种爱不应该被怀疑。

在这里我想说一句:爸爸妈妈我爱你们,虽然小时候被你们整得惨兮兮的,但我还是很爱你们,真像是上辈子欠你们的(笑)。

不喜欢妈妈,因为妈妈不给我零花钱。

虽然学校门口的零食铺子从早开到晚,可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放学后大家伙儿叽叽喳喳拥到铺子前选择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而我只能默默地转身回家。

“零食铺子的东西不卫生,最好别吃。想吃什么就说,妈妈买给你吃。”这话说得很漂亮,根本无懈可击。其实妈妈在说谎。我要是立马报出某种零食的名字,眼前的这个女人马上会推翻前一秒自己发表的言论,大声怒斥为什么不好好学习,老把心思用在吃上面,然后便是提及某位好友的小孩品行如何端正诸如此类,让我头疼。

我并非因为嘴馋想要零花钱。虽然零食很好吃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用零食来交朋友。放学后大家一起回家,伙伴们都跑去买零食,交换着吃,而我却没有钱。如果跟去也只是傻站着,所以只能回家。时间一长,还有谁愿意和我做朋友呢?

买零食的事情虽然小,但这就像大家喜欢聚在一起讨论昨天看的动画片一样,有增进友谊的作用。孩子的世界虽然简单,但也很残酷。如果有人步调不一致的话,同学们就会视他为异类。虽然不会欺负这个人,但会无视他、孤立他。跟受欺负相比,我觉得被无视更痛苦。而我的妈妈呢,却没有看清这一点,阻止我和同学们建立友谊,真是叫我郁闷。

我妈始终认为,如果让一个孩子自由支配金钱,那么将来这个孩子肯定会变坏。

这样一厢情愿的假设让我很受不了。我曾向家里的饼干箱发脾气,马口铁制的饼干箱被击打得坑坑洼洼,四个面的拼接处也漏了风,不宜用来储藏饼干了。妈妈对我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好好检讨,反而对我大光其火。打开抽屉取出量尺,对我一顿猛揍。我妈打人,与爸略有不同,从不用手。招牌武器便是长尺。由于长期的实战经验,区区一把长尺在我妈手中已然脱胎换骨,虎虎生威。

我因怨恨,曾在这把竹制长尺上写下:我讨厌你。但不久后发现字迹已被擦去。是爸爸擦的还是妈妈擦的?他们没说,我也不敢问。

家中其实也常备点心糖果。放学回家我若说肚子饿,我妈便无声一指,指向饼干箱。饼干箱里有什么呢?无非是万年青饼干、苏打饼干。糖果也只是些水果糖、话梅糖之类的。这些吃食我早就吃腻了,比起零食铺子里的点心,完全没有吸引力。

我曾偷偷将家中的饼干带到学校里,想和同学交换零食吃。所有的同学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名奸商。那时我才知道我家的万年青饼干在零食界的地位那么低。托万年青的福,我在班上的地位像熊市的股票一样直线回落。大家都知道了,我生在一个零食只有万年青饼干的家庭里。

下课后大家都沉浸在交换零食吃的乐趣中,只有我受不了这个打击,跑到男厕开始大哭。无奈,只得将饼干悉数带回。孩子模样长得再丑,再不招人待见,也毕竟是自己家的。

饼干大多是油酥的,为了不弄脏课本,带到学校之前我用一个厚纸盒装了起来。那天正巧发新的辅导书,放学后纸盒怎么也放不进书包。就这么拿回家的话,妈妈看见了肯定要细问,只好将纸盒扔掉,把饼干放进书包两侧的口袋。可回到家,我就忘了。等发觉时,那些饼干已然变成了粉末,书包两侧的布料像浸湿了一般。更为糟糕的是,作业本也被殃及了,上面有了油渍,字无法写上去了。更为更为糟糕的是,发现的是我妈。

因为浪费食物,我的左边屁股被打得像发酵馒头。因为作业本要重新买,浪费钱,我的右边屁股被揍得像千层松糕。短短十几分钟,我立马拥有了一对就连世界级超模都羡慕不已的翘臀。

那些饼干粉末我妈没舍得扔,很仔细地将粉末里的布丝纤维挑出后,放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吃掉了。妈妈伸长脖子,凑近吃的样子很好笑。抚摸着翘臀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刚一笑我又想哭,我认清一个真相——

我们家很穷。

不记得谁曾经说过,居住环境的好坏,取决于前世罪孽的大小。这么看来,我的罪过不止是一星半点。从小到大,父母提供给我的,无论是衣物还是玩具,都是别人不要的旧货。每个星期亲戚聚会,那些堂表兄们看到我都会呼啦啦围上来,用手指在我的身上戳来戳去。

“这件毛衣是我以前穿过的。”

“这件衬衫是我小时候的。”

每次我都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家里我的衣服堆积成山,但终究是别人穿剩的旧货,心里总不会觉得很高兴。再加上和原物的主人时常见面,更是让我对父母充满了怨怼。

我的爸爸妈妈不爱我,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爱我的话,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会问我想要什么。而他们呢,每次我一提要求,他们总会用铿锵有力的理由反驳我。要衣服就说小孩子的身体长得快,新衣服以后再买。要玩具就说玩物丧志,注意力要更多地集中到读书上。不管我使出什么招数,他们总能见招拆招,这也许就是大人的本事吧。

除了得不到物质上的满足,我还饱受身心的摧残。从六岁开始,我妈就开始一点一点叫我做家务——叠衣服、刷碗、洗球鞋、打扫、整理衣柜……

“我做那么多事,有没有奖励啊?”

听到我这么问,我妈的脸立马阴沉下来。

“养你到今天,还需要什么奖励啊!”

这是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说话应有的态度吗?我提出质疑。

爸妈都是职工,回家比较晚,而我一般三点就放学了。为了更好地利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又开始被逼学做饭。放学后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只要指针指向五点,玩得再高兴,我也只能起身告辞。

“我要回去烧饭了。”

听到我这么说,所有伙伴的嘴呈“O”形。

“别胡说八道了。”

“是真的。”我低着头,眼睛都不敢看他们。有的同学不相信,跑到我家搞突袭。当他们看到我时,我正在院子里一边洗菜一边看着旁边烧饭的火——当时还没有电饭煲。

“要不要进来坐坐?”系着围裙的我尴尬地说。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发一言,全都跑掉了。第二天班上都在传言我是“中华小当家”。最后连老师都知道了。下课的时候,班主任在走廊对我说:“这么小就会做饭真是了不起啊!”

爸妈从来没有因为做饭而表扬过我。不!不仅仅是做饭,做其他事情也没有说过一个“好”字。在潜意识里他们觉得这些是我应该做的事,分内的事。听到老师的赞美,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曾经抗议过:“别的小朋友在家都不用做事,为什么只有我那么惨?”我爸故作神秘地回答说:“那些在家不做事的孩子将来肯定有大苦头要吃。”这话说的真是高妙,好像我整天累死累活的,反而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触和哀叹。

“多学多做,多做多错。”这句话并不是出自哪位名人之口,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每次学到新的家务事,往后这件事就意味着归你管了。做得好,没有表扬更谈不上奖励;做得不好,如把饭烧成夹生的,他们就会说三道四。他们曾经也把饭烧坏过,可我有说过他们一句吗?我吸取了教训,休息在家时头脑永远保持着警觉。

如果爸妈微笑着招呼我:“快过来,看着我做这件事,好好学一学。”这招呼的语气和商家的促销用语“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如出一辙,相当具有诱导性。

我感觉到情况不对,果断拒绝。

“不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学会了,以后这件事就归我管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聪明了?”爸爸妈妈相视一笑。

“不变聪明的话,就会被人算计。”我回敬道。

那年我十二岁。

托爸妈的福,我从小比别的孩子要精明。有的孩子会头脑一热跟着别的孩子去做一件事,而我会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如果去做了,会不会让我惹上无法摆脱的麻烦。有的同学看出了这一点,赞叹道:“你真是好聪明。”我苦笑,心中暗想:“头脑的聪明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人反复欺骗后,大脑自然而然产生了进化罢了。”

要论精明聪慧之类的,谁能比得上天下的父母呢?和同学们一起玩耍,除了游戏和漫画,谈到最多的便是各自的父母。从我同学们的口中,我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几乎所有的父母都诡秘、狡猾,是天生的欺诈师。

我的爸妈也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考了好分数,他们不会马上表扬,而是告诫你不要骄傲,然后问你谁是第一,平均分是多少。考得差,他们却不容细说,立马一顿揍,绝不会问你最后一名是几分。如果父母得知某同学考了高分,他们会立马要你以他为榜样。要是我说谁谁家的小孩只考了个个位数,他们又会说不要和别人比。看动画片才几分钟,他们会怒斥为什么不看书,真等到我看书了,他们又要我替他们跑腿买葱姜蒜之类的,说辞也换成了“老看书也不好,要劳逸结合”云云。

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在父母痛斥你看动画片时大谈什么劳逸结合,相信我,那无疑是在找死。因为在父母的大脑沟回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套有利于他们的说辞。孩子的知识面窄,词汇量也少,而大人就不同了,阅历丰富见识多,随便胡掰几句就能把你吓死。论理,小孩子是论不过大人的。

对父母抱有的不满,我很少跟别人说。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孩子不应该反抗父母。他们生了我,养了我,给了我生命,难道还不够吗?不能对别人诉说的不满,在我肚子里,每天每天积累,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

有一次我在周记里对父母发怨气,结果被班主任叫到教员室苦口婆心劝解了一通。还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以《我的愿望》为题写作文时,我这样写道:“我的愿望是到有钱人家生活,这个家太穷了,活在贫穷的家里真是很辛苦。”

当时,班主任把我带到校长室听训,校长问我为何这样写。面对校长的那副闪着蓝光的眼镜片,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下暗想,如果回答得不好,搞不好会被送到少年劳教所之类的地方去。于是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回答:“我只是写着玩而已。”校长又问:“如果到有钱人家里,那你会不会想念自己原本的父母?”我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会想念的,我会把很多钱送给他们,让他们也过得好一点。”我一边回答,校长一边把我的话记在本子上,最后对我点点头,放我回教室。

我一直对班主任怀有好感,但她却向校长打我小报告置我于险地。自从这件事后,我对班主任没有了亲近感。

其实,我并非对父母没有感情,我还是很爱他们的,也深信他们爱着我。暑热天里爸爸会把单位里发的冰砖用毛巾包好送回家来给我吃。因为我心脏不是很好,夜半妈妈会悄悄到我床边听我呼吸声,这一切我都知道且铭记在心。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家和同学的家不一样?为什么别的小伙伴的待遇和我的待遇不一样?有时候想着想着,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似的。我为了摆脱痛苦,常常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为什么我是我呢?不是班上其他人呢?”我想象着镜子里的我的回答,然后捧起洗脸盆里的水,一遍一遍清洗自己的脸。

尽管考试成绩不理想,我还是顺利升入了中学。

绿色的水军领换成了黑色的立领,金色的铜质纽扣显得意气风发,特意不系扣子敞开怀的姿态也很潇洒。我是一个只要穿上新衣服就得意忘形的人,学校规定校服只需周一升旗仪式上穿就可以了,其余四天可穿便服。可我不听,周一至周五我一直穿着。正因为这个原因,刚开学不久我就被起了绰号——墨鱼。

新学校新风气,这里并没有以前学校那种交换零食吃的“风俗”。但当激昂澎湃的动漫旋律在街头巷尾围绕时,我还是迎来了史上最大危机。《黄金机械战士》是一部海外引进的动画片,每天课前课后大家谈论的都是它。校门口的小店适时地推出了扭蛋机。只要投入两枚代币,转动把手,一个扭蛋就会从机器里滚落,里面是一款迷你机械战士模型,全套共15款。

虽然收集相当不易,但整座学校里的男生统统都为之疯狂了。放学的铃声一敲响,男孩们便一个个冲出校门,聚在扭蛋机周围。没有钱买的我也会赶过去,等待着一个个扭蛋的打开。如果打开后是一个低级别的机械战士,我会和大家一起哄笑。如果是一款难得一见的黄金战士,我也会和大家一样伸长脖子,露出羡慕的神色。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机械战士,无论如何我都想要零花钱。

我曾试图侵吞购物找回的零钱被拆穿,遭到母亲的训斥,被罚站在冰冷的卫生间里。

妈妈对现金的管理非常严谨,且听力极佳。就算在十米开外,一枚硬币掉落的声音她也能听得见。钱柜打开会有声音,就算手脚轻慢平安打开,里面的现金又是被塑料纸层层包起来的,一动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曾经尝试解开层层塑料包,神经紧张得差点疯掉,只得放弃。总之想要在短时间内抽出一两张纸币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整包拿走,我可没那个胆子。

“我好想要零花钱哦。”

听到我的请求,爸爸扭过头打开了报纸,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是刚买了新书包吗?”

说到新书包真是孽债。以前被我妈发现饼干粉末的那个书包因发现当天不是周末书包无法清洗(我只有一个书包),而让我第二天继续背着上学,可偏偏家中闹鼠患。一夜之间,被香味吸引的老鼠在我的书包上咬了七八个洞。我妈用相近颜色的布料做了补丁,让我坚持使用。虽然难看,但因为是我的失误造成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升入了中学,开学前我死活都不肯背这个破书包了。背这种满是补丁的破书包怎么可能在新学校交到新朋友啊,还不如死了算了。因为闹得挺凶,我妈总算答应买个新的。虽然花纹不是很喜欢,但好歹不是亲戚家用旧的,我还是挺开心的。

没想到我爸拿这个说事。我把学校里全民追逐机械战士的事情告诉他,向他描述了拥有这些机械战士有多威风,可我说得口干舌燥像狗一样直喘气,我爸还是无动于衷。

“这些玩具现在看看好,将来是不会喜欢的。因为会有更好的玩具生产出来,到时候你又要别的、更好的。现在买玩具的钱不是浪费了吗?大家一窝蜂地去买,那就让别人去买好了,你不要买。”

这算什么话?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啊。为了将来不确定的喜欢不喜欢,而要放弃现在,这是何道理?一个人喜欢吃咖喱,他会考虑到将来有一天不喜欢吃咖喱了,而去推开现在面前的咖喱饭吗?一个人面对瞬息万变的将来,而不好好把握当下,不是愚蠢至极的事吗?虽然爸爸说的话铿锵有力,但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莫名其妙。

为了得到心仪的玩具,顺利地参与到同学们的话题当中。我开始说谎了,学校组织出去郊游发下来一张通知,上面印着详细的出游时间地点和所交旅费的金额。我用黑色的墨水笔把金额的500元改成了560元。回到家中我妈看出来修改的痕迹,就询问我。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说:是老师叫我们改的,通知单印错了。我妈不疑有它,我顺利拿到了钱。

正当我肆意挥霍金钱的时候,事情穿帮了。我一时心直嘴快将这个赚钱的秘方告诉了同桌,同桌效法后竟被他妈从书包里搜出大量硬币,汇报给了老师。当天我妈就被叫到学校里去了。同桌的愚蠢让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我不能在老师面前表露出来。我下定决心:在这样的形势下,我还是不要反抗的好。虽然骗钱事出有因但毕竟不是正当所得。如果在这里抱怨父母小气,反而会让老妈更丢脸,招来更大的麻烦,还是认错为上。既然要认错,许多事情都要忍耐,服软便是其中之一。

从学校回来后,我妈就一直不说话,斜眼看我。我故作平静地打开课本做作业。平生头一次我希望老师布置的作业越多越好,多到我写着写着口吐白沫昏死过去最佳。过了好久我妈才开口问用剩下的钱在哪里,我背对着我妈开始翻书包。

为什么同桌藏的钱那么容易被发现,而我却平安无事呢?

一、同桌的书包是他妈每天整理的,而我读书起就自己整理了。我没有炫耀的意思哦!

二、同桌买东西找回的钱大多是硬币,放在书包里叮当响,而我只要纸币。

三、同桌把钱乱放,而我把纸币夹在课本与包书纸之间,不细摸绝不会发现。

这次事件在班上也引起了轰动,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的授意,周五的班会课上班长为了这次事件特地开了主题班会。班会还没开始,老师就跑出教室不见了。大家呼啦啦围上来,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嘻嘻哈哈的。由于没有老师在场,原本神经很紧张的我也渐渐放松下来。其中一个同学指着我同桌说:“你不是主犯,是从犯,罪责较轻,要好一些。”我同桌听后,露出很得意的神色。我觉得颇为有趣。

因为用剩的钱全部上缴,我从百万富翁一夜之间又变回了赤贫老百姓。但我收集模型的心不死,我还是很想要零花钱。

我拿一本新的作业本当日记本,在里面写下很多充满哀怨的话,如“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之类的。然后将这本日记本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没过几天,爸爸拿着这本日记本来找我谈话了。

爸爸提议每月给我二十元钱,我大吃一惊。二十元钱,一个月三十天,平均下来一天用六毛?六毛钱用一天我都不知道这钱要怎么用出去!我见爸爸的口气有商量的余地,心一横,加价到五十元。结果我爸掉头就走,我只好妥协。

亲戚之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会一次,我把可怜的境遇告诉了一个要好的姐姐,姐姐又告诉了阿姨,阿姨给了我一百元。当时我妈也在场,神色尴尬,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回到家中,立马迎来一记耳光。我妈说我让她丢了脸。我妈虽然一直揍我,但从来没有打过我的脸。从电视剧里看到打耳光是很侮辱人的行为。我一下子受不了了,泪如雨下回嘴道:“你只知道我让你丢了脸,你知不知道在学校里,在同学面前,我的脸又在哪里?”

班上只有我家没装电话,刚开学时大家互相交换通讯方式,碍于面子我把传呼电话写上去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祈祷班上同学不要打这个电话,日子过得是胆战心惊。但不久后还是有人打了,所有同学都知道了我家没有电话。

有线电视也是,我家没有钱装,打开电视,变形的画面夹杂着雪花,唯有声音依然清晰。每天和同学谈论动画片的情节,我都小心翼翼,尽量不要暴露。在学校的处境我从来没有跟父母说过,因为即便说了也没有用。不论是电话还是有线电视,并不是一次性缴费的,除了安装费以外,还需每月另外付费。我爸妈是绝不会考虑的。

因为这记耳光,我与母亲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是秋天出生的,秋天是个悲伤的季节。

在树上大部分叶子都飘落下来时,我每天都绷着个脸。父母问什么我答什么,没有一句废话。吃饭我就专门夹离自己最近的菜,汤一口也不喝。母亲给我夹鸡腿,我立马夹起扔回去。

我对母亲已经没有了感情,从小吃母乳的我,在母亲怀里长大的我,自耳光事件后,对母亲产生了厌恶感。

在母亲的眼中,我是一个愚钝又土气的男孩子,在亲戚朋友面前,她总是毫无顾忌地取笑我。不仅是学习成绩,母亲对我的长相也颇为不满。说我长得难看、笨手笨脚;说我走路姿势不对,吃饭的样子粗鲁,上厕所用厕纸太多;说我看书离得太近,一遍一遍地纠正我,我的背挺得再直,她总是不满意。

夜里躺在被窝里的我,常常能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父母的说话声。只要一听到他们在笑,我就情不自禁地悄声哭泣。有一天夜里快要入睡时,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电影里有个女孩总是被她的父母差来差去,做许多杂事。女孩不明白为什么她得不到其他兄弟姐妹应有的疼爱,只是一味地服从命令想获得父母的喜欢。最后她才得知自己只是个捡来的孩子。

这部电影不禁让我联想到自己,不由悲从中来。躺在床上,我一想到得知真相的女孩那双空洞无助的眼睛,心就难受得怦怦直跳。我开始忧虑,忧虑总有一天父母会带着复杂的表情告诉我真相。那天晚上,直到天亮我也没有睡着。

我开始患上了失眠症,常常到了深夜还无法入睡。我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数数、数羊、看晦涩难懂的书、请神佛保佑,但都没有什么效果。饭量的减少和失眠使我的体形日益消瘦,脸色惨白泛青,透过皮肤可以看见蓝色的血管。我很在意自己的变化,常常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想恢复下血色。

看到这样的我,父母也颇为担心,买来大量荤菜。知道我只夹最近的菜,便将这些佳肴堆在我面前。看到那么多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料出现在饭桌上,面对美食的我平生头一次感到羞怯。我知道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但我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喜悦。我这个人自尊心极强,是绝不会主动向别人低头的。若是此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觉得势必会被看轻。我装出一副受宠不惊的样子,低垂着眼,模仿高仓健的冷酷表情,将叉烧、鱼蛋源源不断地塞进嘴里,整个过程不苟言笑。

母亲在一旁不停地问:“好吃吗?好吃吗?”我没有回答,只是像国家元首一样略微点点头表示肯定,而后害羞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其实我在心里早就和母亲和解了(和食物没关系),只是……如果要我主动向母亲示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说实话,我后悔了。早知道要维持这种要命的尴尬气氛,母亲在餐桌上问我味道如何时,我就应该大声赞美,搞不好气氛立马会变好。一想到这种僵持的氛围被打破,我就有种如我所愿的释然感。然而,我完全没有作为。

我是一个极度害羞的人,虽然在学校里我活跃无比,可是骨子里我其实是个胆小羞涩的人,我常常为自己的胆子而感到悲哀,我觉得正是因为退缩,才使自己常常处于这种被动的局面。

想来想去,我决定做些什么。可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在房间里学习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溜出去,去看看母亲在做什么。每次母亲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翻看旧相册,我只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几次三番后,我决定自己不主动去找妈妈,而是等待妈妈主动来找我说话。

我多次给妈妈提供这样的机会。只要一做完作业,我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电视机面前晃来晃去,或者假装腰痛捶自己的腰,咳嗽两声。而妈妈像没看见一样剥栗子,看旧相片,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啊?”我呵斥般问道。

母亲抬起头来看我,答非所问似的慢悠悠说道:“晚上吃馄饨,去把青菜切一切。”

妈妈的话让我找回了百倍的勇气,曾经的死灰又复燃了。一想到这是妈妈的命令,我就感到欢欣鼓舞,忙跑到厨房,把青菜从水里捞起码齐。我切得很细,都能用滤网滤了。切着切着我觉得自己上当了。

“为啥我要干活儿啊?凭啥呀?”

我嘴里嘟囔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将多余的菜汁挤掉后,装进一个大瓷碗里,我跑去找母亲。

母亲见我后,也不道谢,慢慢站起来,说:“我去买馄饨皮子,剩下的你吃掉吧。”说完,就出门了。

桌上放了一个瓷碟,有十几粒剥好的栗子,黄澄澄的。我坐下来,开始吃,切菜用力过度,拿栗子的右手微微有些发抖。吃了两粒后,我把相册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打开的那一页,是几年前母亲和我的合照。母亲穿着湖蓝色的羊毛开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我站在椅子后面,两人的高度几乎一样。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和母亲长得很像。

插图/奚莲君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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