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比较中历史层次分析法的作用
——以瑶语为例
2015-05-28龙国贻
龙国贻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历史语言研究中的最重要的方法,是历史比较法。然而,再好的方法也会有其缺陷,历史比较法的不足在于方法论上有其不确定性。比如,两个亲属语言的某个词,在A语言中的读音是l,在B语言中的读音是d,那么原始母语中这个词的读音构拟会存在多种可能:(1)原始母语是dl。即A语言dl > l,B语言dl > d;(2)原始母语是l。即A语言l > l ,B语言l > d;(3)原始母语是d。即A语言d > l,B语言d > d。
那么究竟原始母语的真实面貌是哪种情况,单纯通过比较很难得知,这就是历史比较法的盲点。历史比较法的这个缺陷,要如何补足?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通过早期文献找到可靠的证据支持其中的一种可能,比如A和B语言的古文献中这个词都读dl,那么原始母语这个词的读音就一定是dl,而不是l或d。也就是说,文献的证据能补足历史比较法的盲点,两者结合起来能还原古语面貌。印欧语言运用历史比较法能成功还原原始母语的大致面貌,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大量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梵文的古文献提供了依据。汉语的古音构拟运用历史比较法之所以能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是得益于《切韵》一类的文献、《诗经》的韵脚以及汉字的谐声系统。那么,缺乏文献记载的语言怎么办?遇到这种情况时,依据什么才能在多种可能的构拟中确定哪个构拟才是古语的真实面貌,用什么方法避免历史比较法的盲点?
中国境内大部分少数民族语少有文献记载,比如:瑶语根本没有文字,更无文献可言,所以瑶语的历史比较研究存在缺乏文献的先天缺陷。我们要相对较为准确地得出瑶语的古音面貌,就需要另辟蹊径,找到能确定瑶语真实古音面貌的证据。瑶语本身的古文献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我们想到,瑶语和汉语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都有着密切的接触,瑶语不断从汉语借入大量词汇,词汇借用的最大相似和最小改动原则提供了一个结点——瑶语汉借词的读音和借入时期,该词在被借入汉语方言的读音是一致的(近似或者同音),可以通过古代瑶语的汉借词,用借入之时汉语古文献来替代瑶语古文献,从而避免瑶语历史比较的盲点。经过许多语言学家的努力,各个时期的汉语读音已经研究得比较明确了,至少中古以后是如此,各个时期借入到瑶语中的汉语借词读音,能够反映那个时代瑶语的大致面貌。运用潘悟云教授近年来提出的历史层次分析法划分民族语汉借词的历史层次,用比较确定的汉语借词读音来推求民族语古代读音,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民族语没有文献反映古音面貌的不足,使得民族语历史比较的结论有了更大的确定性。
下面,我们就以瑶语历史音变为例讨论历史层次分析法对历史比较法的补充。
(一)确定音变链和音变方向
例1:瑶语的历史音变iːŋ>iaŋ。
王辅世、毛宗武(1995:392)通过历史比较,证明大坪藻敏瑶语的iaŋ,来自原始苗瑶语的iːŋ:
汉义藏躲藏猴子二田醒酒醒声音二嗉囊二
光是通过历史比较,会得出两种音变的可能,一是iːŋ>iaŋ;一是iaŋ>iːŋ。那么我们如何确定瑶语的音变是iːŋ>iaŋ,而不是iaŋ>iːŋ呢?汉借词能帮助确定这一音变的方向。
油岭瑶语有些梗曾摄的细音借词读iaŋ:
剩siaŋ24 证tsiaŋ51 饼ɓiaŋ24 兵ɓiaŋ44 名miaŋ45 令liaŋ22 岭liaŋ44 领liaŋ44 整tsiaŋ24 正tsiaŋ51剩 “证”人 酒“饼” 当“兵” “名”字 节“令” 岭 衣“领” “整”人 坐“正”
藻敏瑶族在宋代南下,上述例词都在南下之时借自汉语(龙国贻2012)。梗、曾细音在《中原音韵》属于庚青韵部,读iŋ,在宋代已经合流成iŋ了(周祖谟1942:648),可见,这批词最初借入藻敏瑶语的时候,读音近似iŋ,汉借词借入瑶语后,就和固有词一起发生同样的演变,根据这批词的宋代读音和今读音能得出瑶语的音变规则是iːŋ>iaŋ。
有了这条音变规则,就可以把它运用于藻敏瑶语词汇的历史研究上。如“田”在藻敏瑶语中读liaŋ45,应该来自原始苗瑶语的liːŋ,它可能是汉藏-苗瑶语的同源词,因为这个形式出现于东亚地区的许多语言:潘悟云(2000:285)把“田”拟作**ɡ-liːŋ>g-liːn>liːn>中古den。Benedict(1972)把“田”的原始藏缅语拟作gliŋ。
它在一些藏缅语中有以下的同源词,都可以说明苗瑶语“田”与其他东亚语的同源关系。
例2:瑶语内爆音的来源。
王辅世、毛宗武(1995:59-382)的大坪瑶语记作b、d、ɡ的音,实际读音为内爆音ɓ、ɗ、ɠ,他把它们的古声类拟作鼻冠塞音,其根据就是在对应的先进、石门、青岩、高坡、宗地方言中都是鼻冠音:
汉义 古声类 先进音节 石门音节 青岩音节 高坡音节 宗地音节梦 mp mpou5 mpu5 mpu5 mpo5 mpɔ5沸 mpw mpou5 mpau5 mpu5 mpo5 mpɔ5名子 mpwts mpe5 ntsi5 mpa5 mpæ5 mpæ5雪 mpwts mpo5 mpu5 mpoŋ5 mpəŋ5 mpoŋ5舌头 mbl mplai8 ndlɦai8Ⅱ mplai8 mple8 mpleD耳朵 mbdʐ ɳtʂe² mbɦə² mpæ² mplæ² mpʐæ²
鱼 mbdʐ ɳtʂe4 mbə4 mpæ4 mplæ4 mpʐe4辣 mbdʐ ɳtʂi8 mbɦɯ8Ⅱ mpe8 mplɑ8 mpʐɪ8稻子 mbl mple2 ndlɦi2 mpla2 mplæ2 mplæ2长 nt nte3 nti3 nta3 ntæ3 ntæ3砍砍树 nt nto3 nto3 ntau3 ntə3 nto3烤烤火 nt nte5 ntey5 ntau5 ntə5 ntæ5a戴戴帽 nt ntoŋ5 ntau5 nten5 ntoŋ5 ntaŋ5a洗洗手 nts ntsua3 ntsa3 ntso3 nzɑ3 ntsa3a茅草 ɴq ɴqen1 ɴqɯ1 ɴqe1 ɴqin1 ŋkæin1a干燥 ɴqh ɴqhua1 ɴqha1 ̆ɴqho1 ɴqhɑ1 ŋka1b bju4
这里同样有一个音变方向不确定性的问题:我们凭什么认为大坪瑶语的内爆音是后起的,苗语的鼻冠塞音是比较古老的呢?光凭上面的材料,我们也可以认为是ɓ->mb->mp。恰巧也是汉语借词能帮助确定这一音类的音变方向。
藻敏瑶语中的汉语借词“硬”在瑶语中有ɡ-、ɠ-、h-、ŋ-、kh几种读音:(1)带声母ŋ-:牙南ŋɛŋ53(硬)、油岭ŋaŋ44(硬)、大坪ŋaŋ31fou44ɓɛu24(硬壳果)、龙岭ŋaŋ44(硬),金秀长垌ŋɛːŋ6(硬)。(2)带声母h-:油岭hɛŋ31ɗip4ɓɛu24(硬壳果),大坪hɛŋ24(硬),军寮hɛŋ24(硬、硬壳果)、hɛŋ31siaŋ242(坚硬),龙岭heŋ24(硬),莽山hɛŋ31(硬)。(3)带声母ɡ-、ɠ-:大坪ɠɛn44siaŋ51(坚硬)、龙岭ɡ eŋ53(硬,硬朗)。(4)带声母kh:全州东山标敏瑶语khiɛŋ3(硬)。其中,(1)说明“硬”的声母有鼻音*ŋ,(3)和(4)说明其声母还应该带有塞音,根据类型学理论,通常都是浊音清化,而非清音浊化,所以这个塞音来源当是*ɡ-。(2)的h-也来自ɦ-<ɡ-。同一个词在各方言中有ŋ-与ɡ-,其原始形式应该是ŋɡ-。而且“硬”的上古汉语是*ŋɡra̲ŋs,对应于藏文的“硬”Nkhraŋ(潘悟云2000:191)。借到藻敏瑶语的汉语中,“硬”可能还保留鼻冠塞音声母ŋɡaŋ<*ŋɡraŋ。借到藻敏语中以后,声母发后了以下的演变:
因为有了汉借词的“硬”,我们才能断定大坪的内爆音一定是来自更早时期的鼻冠塞音。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到,如果不借助于汉借词的历史层次分析,光是用历史比较法,是无法确定某些音变的具体过程,甚至是某些语音的细致构拟的。
(二)确定音变的历史时段。历史比较法的缺陷,除了不能在几个可能的音变链中锁定真实的音变外,还缺少确定音变发生的具体时间段的有效方法。因为汉语各历史层次的语音形式比较清楚,通过民族语中汉借词与汉语各历史层次读音的比对,有时可以弥补这一缺陷。
例1:上文讨论过的藻敏瑶语音变iːŋ > iaŋ一定发生在宋以后,因为宋元时候的曾梗细音还是iːŋ。
例2:音变ŋɡ- > ɠ- > ɡ-一定发生在中古以前,因为“硬”在中古的时候已经是ŋ-,它不能解释大坪的ɠ与龙岭的ɡ。
例3:王辅世、毛宗武(1995:540)通过历史比较,认为苗瑶语有过历史音变-aŋ>-ɔŋ:
汉义看香二蛇穿穿衣
那么,这个音变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光是凭历史比较无法确定,但是汉借词的历史层次分析可以给出一个大概的时间段。一个民族语通常有好几个历史层次,其中字数最多的那个层次叫主体层次,反映历史上与汉族接触最密切,借词最频繁的年代。藻敏瑶语的这个年代在五代至宋元之间(龙国贻2012)。这个历史时期的唐韵是-ɑŋ,但是在现代藻敏瑶语中都成了-ɔŋ:
当年瑶人借用这些词的时候,当然不会把它们借作-ɔŋ,而是借作-ɑŋ,借入以后与固有词中的-ɑŋ混在一起发生了语音变化。在借入点A,它们的读音还是-ɑŋ,-ɑŋ>-ɔŋ是发生在A以后的事,也就是说这个音变当发生在宋以后。
龙国贻 2012 藻敏瑶语汉借词主体层次年代考,《民族语文》第2期。
潘悟云 2000 《汉语历史音韵学》,上海教育出版社。
王辅世、毛宗武 1995 《苗瑶语古音构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周祖谟 1966/1942 宋代汴洛语音考,周祖谟《问学集》,中华书局。
Benedict 1972 Sino-Tebetan: A Conspectus,见乐赛月、罗美珍译《汉藏语言概论》,民族研究所,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