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鼻器的第六感

黄凌

【一】

袖子按下闹钟时决定，如果门口保安在吃早餐，公交车上就不听音乐，找个人搭讪。匆忙中，昨晚备好的灰衣服蹦了线，真倒霉，换了条紫色裙子，临出门忽然记起，如果穿这条裙子，晚餐就只能以素食果腹，可今晚约好和伍加吃烤肉……

一阵冷风吹过，“哈啾”！

每次袖子打喷嚏，鼻子里都会闻到一股青霉素的味道，当一个人从身边走过，她闭眼一闻就猜到对方性别，能把样貌形容个八九不离十，因为她有一只与众不同的鼻子，它保留了婴儿时期还一息尚存，本该退化掉的犁鼻器、可以嗅到人类散发的外激素，也就是传说中神奇的费洛蒙，再配上她无比散逸的想象力，正好天衣无缝。

袖子告诉伍加，费洛蒙有很多种味道，有的像干燥的尘土，这样的人比较刻板，有的人带有青草的微甜，一般来说应该是女生，最古怪是有次闻到一种，深巷古井藻类的味道，有些像海底泥面膜，湿答答的，竟然克制住了她的感冒病毒，就如《暮色》中，爱德华闻到贝拉血的味道一样，袖子说，这种味道让她神清目明，就如一剂芳香烃的化骨绵掌，瞬间释放了她体内的肾毒、肝毒。

袖子的这种能力，在蛇吐出的“信子”，啮齿类上扬的嗅觉，以及更多哺乳动物身上有浑然一体的着迹，而人类却早已不屑一顾的打个补丁，把它还给了造物主。

保安津津有味的吃包子，袖子站在公交车上，等待机会。

车子驶离了五站，她才下定决心往后退一步，踩到一个人脚上，声音无辜，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人满为患，那人白了她一眼，无语，果真不是个搭讪的好地方，谁清早被人踩会乐意说没关系，况且她又没有媚眼软腰，但还是忍不住在下车前，偷偷看了那人一眼，没错，和想象中一样，褐色眼眸，偏暗的肤色，冷漠的脸，头发上似乎还残留有佳洁士的味道。

工作永远也做不完，伍加的电话午饭时准时打来。

记得今天的烤肉，穿残、破、旧的衣服，免得油炸一身，又心疼，知道我今天又团到什么吗？说了你都不信，一块钱的火锅！

我说，袖子想用最腻歪的声音，唤醒伍加久未谋面的宽容，今天牙疼，恐怕撕不动肉，改吃素吧。

【二】

如果人类可以如蚂蚁、蜗牛、蚯蚓一样过一生，也许会少很多烦恼，偏偏简单活到二十多岁后，就要为自己找个下家，而此时，袖子连自闭和轻微口吃都没能克服。

她常为自己设许多障碍，比如穿紫色的衣服，晚餐就必须吃素，若是白色，就要淑女一天，抹香奈尔的口红，需要给遇到的每个人一个盛大的微笑，下班前五分钟内，从办公室门口走过的人是单数，她就最后一个离开，站在椅子上大声念一首诗，比如，“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之类。

在难以抉择的时候，她依赖旁人的举动。盘子里最后剩下一块面包，犹豫是否该吃下去时，会默念五秒，若周围无人说话，就不吃。二、四、八月乱穿衣，但对袖子来说，是个极其闹心的事情，于是，她把湿度表放在床头，65%以上就穿裤子，以下就穿裙子。她讨厌A餐、B餐、C餐的搭配，让人无从选择，而三联装的袜子里，总有一个颜色是她不喜欢的。有次，她拿着两包面发呆，老坛酸菜面送红茶，红烧牛肉面送咖啡，是谁开的这种玩笑！最后她忍不住叫起来，周围人当她是疯了。

确实，这个世界带给袖子的困惑，远比诱惑来的多，在突如其来的选择面前，往往像个白痴，实在想不透彻了，就在里面画一个大叉，然后努力活下去。

那天的相亲早就约好，袖子像被债主追债的巴尔扎克，猫着腰探进去半个身体，先用鼻子闻了闻，柑橘的味道。一定是个小有手段、长相秀气、略微谨慎的人。果然，一切都能用小来相容，小声的说话，袖子必须侧耳倾听，小范围的动作，肩部带动手臂转轴的半径，绝不超过20厘米，虽然从他身上，也能感受到一丝旷野自由的气息，想必是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已经存量不多，但目下拘谨的吃相，拿捏得体的举止，让袖子感到不安，无所适从。

其实生活完全能更轻松点，这只怪诞的鼻子，如果配上吉普赛的拽地长裙，镶满珠宝透着皮革陈旧味道的靴子，不算聪明的脑袋再裹上条若隐若现的纱丽，也许可以去当个烧符撒米卜前尘，掷钱摸骨算吉凶的神婆吧，想到这里，她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而她傻里傻气的笑，让坐在对面的人也笑了起来，其实从她一进门，他就想笑了。

于是，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轻松的晚餐，成了朋友，这人就是伍加。

【三】

现在，袖子比较疯狂，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无论门口的保安吃不吃包子，都会在公交车驶离第五站时，往后一步，每天踩着同一个人的脚说对不起，而那人的眼神似乎已经有了杀人的动机。

她不知何时会放弃，或许，只因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决定，想要闭眼，用心，凭着犁鼻器的第六感，找到合适的人。又或许，只因佛说，人眼所看之五蕴，皆为罪恶之源。

吃完伍加团的一元火锅，活生生刺激了那半颗智齿，用冰也没用，整宿失眠，到医院引流排脓，吃完抗生素，才略微消肿。

伍加问，什么时候拔牙？说着，递过来一张喜帖，拔完了好大大方方去喝喜酒。

恭喜你……牙疼让袖子抡不开嘴巴，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模糊的祝福，是咬牙切齿的诅咒。

几天后，这颗阻生齿被拔掉，袖子闻到一股血豆腐的味道。

伍加望了她一眼，大家都能闻到。打断了她的联想，微微用舌头，朝第三磨牙的旧址一探，一个巨大的空洞！

过段时间就长好了。医生也似乎能猜到她的心思。

而此时，让袖子伤感的不是智齿，而是逐渐衰退的热情、信任和勇敢的心，因为进化无需她操心，完全按照科学家的意愿被改变。

袖子咬着药棉，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在想如果谁先说话，就吃荤还是吃素？你这个空虚的伪灵知主义者！

不要你管。袖子随口甩出这句话。

在你所有需要改变的性格里，排第一的，就是手比心快，你其实完全是个天才呀，肌肉在不受大脑控制的情况下，不用颤抖就能完成指令。伍加其实有点生气。

袖子想说，因为我有第六感，而你没有。但因说话不方便，只停下来，用脚趾敲地，声音含混，你，就站在这里和我道别！

【四】

不久，袖子在电话里问伍加，如果一个人在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底细时，单凭一种味道去接近，靠谱吗？

哈哈，伍加还未说话，就先笑了，这种不近人情的嘲笑，让袖子感到自己特别傻，于是挂断了电话。原本她想在告白前，问问伍加的想法，看来没必要了，成败皆在明天。

依旧在公交车驶离后的第五站，一个人带着治愈系的味道上了车，慢慢挪到离袖子一步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袖子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轻轻后退一步踩到那人脚上，正准备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但这次，那人却一改往日的冷漠，问道，小姐，为何你每天都刚好踩到我？

袖子反问道，那又为何你每天都刚好站在我后面？

我站在你后面，就想知道，你到底想踩我几次！那人小声的在她耳边说。

袖子被他说的脸红，但瞬间发现一个问题，你擦了香水？

怎么，就因为这个踩我？说完从背包拿出一瓶用过的香水，喏，你喜欢拿去好了。

袖子一闻，一股浓重的治愈系味道，变态，你一个男人，擦什么香水！

老土，男人怎么不能擦香水！

袖子在公交车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吵起来，奇怪，怎么和谁都能吵起来，看来这个习惯也要改改。

被这事一闹，连续好多天都没出门，心里信奉的条款，一下坍塌。忽一日，想起伍加的婚期，于是隆重的去赴宴。

只是一间小小的店，也还蛮温馨的，但为何不见新人站在门口，她走进去，伍加一个人占了张桌子，袖子下巴都掉了，你被人甩了，还是改婚期了？

伍加递过来一只手，喜帖呢？袖子拿给他，三下五除二被他撕了个粉碎，如果我不结婚，你能去拔智齿？

袖子摸着隐痛的脸，安静坐下来，两人还如初次见面时那样，就像朋友，吃了一顿轻松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