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创作谈)
2015-05-26向向
向向
大约是1997年的冬天,我在通往细砂坪乡中学的山路上,遇见一位摇曳生姿的妙龄女子。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高跟鞋和及地长裙,长发及腰,火红的小皮包随意地挎在肩上,纤长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皮包上摩挲着,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声响。
女子用普通话与人对话:“我从长沙回来的,才刚下车。”我被这声音吸引,回头,驻足,直到那抹红一摇一摆地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
那时,我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乡里的初中读二年级,唯一听过的普通话,是数学老师唱过的那两首脍炙人口的歌,一首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另一首是《同桌的你》。
普通话比方言更温柔的音色让人着迷,以至于那位偶遇的女子,多年来一直鲜活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当年,我正是通过她的普通话,识破了“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这句天大的谎话,正是从她不一样的穿着打扮中,建立起了我对山外世界的向往。
我觉得那双高跟鞋,承载着不一样的人生,而与此对立的,就是像我母亲一样辛劳、隐忍的农村妇女。我的母亲不认识高跟鞋和裙子,即使最热的夏天,裤管也不会挽高到膝盖之上。
我于懵懂中意识到这是完全迥异的两个生存体系,一个谓之城,一个谓之乡。很显然,孩子的好奇心决定了我对城市的种种遐想,并因此爱上了地理这门课,通过弯弯曲曲的线条、五花八门的标志,构建起一座座既现实又虚幻的城市。
一年后,一场发挥得不太好的中考让我与离家最近的小县城一中失之交臂,转而去了远在衡阳的一所部属中专。学校隶属于曾经的核工业部,名头颇大,在包分配制度正式瓦解之前从不面向社会招生,我非常不走运地属于那来自社会的头两届。这就像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站街女,她站在那里,但身后恰好有一面高大威严的贞洁牌坊。这种违和感一直紧紧地跟着我,那个初中时一心向学的乡下女孩很快就迷路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卑,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带来的焦灼。
于是,不爱学习成为了最基本的自我表达方式。但我的同桌不同,她是那所学校里有名的学霸。这位曾经的兔唇女孩也来自乡下,由于修复手术进行得较晚,发音远不及正常人,成为学霸也许是受此激励。我是在一次考试作弊中认识她纤长优雅的手的,她非常小心地传纸条给我,整只手都在微微发抖。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回的是几年前山间小道上的那次偶遇,长发、长裙摇摇曳曳,皮包挎肩,手指轻抚,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个场景,因为同样美丽的手,贯穿在一起。
我和兔唇女孩成为较要好的朋友,许多个晚自修,我们低头聊天。更准确地说,我只是在倾听她如何在一个几乎虚构的伟岸身影里辗转反侧,担忧那样美好优秀的男生,是不是在实施一个残忍的骗局。她始于残缺的青春,有一种让人抓狂的软弱,这种气息,与曾经偶遇的女子有着非常本质的区别。但她们有着共同的不被遮蔽的关于手的美——很长一段时间,在她们构成的两个具象之间,我找不出其他任何的共同点。
这是一种持久而毫无必要的对比。
直到十二年后的某一天,曾经的兔唇女孩突然在QQ上闪烁,一袭湖蓝色长裙,素手玉面,阳光灼灼中笑颜如花。于是,她和她,这样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在我心里再次完成了一次重大交集。只是,我曾经的同桌的脸,早已寻不见当年那些密布的小忧伤,她在一座小城也许繁华的路段,做某美容产品的总代理。
那是一座我秋天刚刚去过的小城,除了米粉和夜色,其他都很寡淡。我能想象她清瘦的身影穿过街道时的样子,长发飘飘,皮包上也许垂着红色的流苏。那一刻,她看起来与脚下的城市勾兑得天衣无缝,只是,在下一个路口,她并未像本地人或善于模仿的游客那样拐进童叟无欺的米粉店,而是迈着小碎步,掀开咖啡店的门帘。周围的卡座里布满谈情说爱和发呆的人,她落座,在一处幽暗的位置,托着腮小口喝咖啡。
后来,她在一阵暴风骤雨似的手机铃声中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甩出一串分贝极高且不够清晰的家乡话,然后留下一百元,等不及找零就匆忙出了咖啡馆。
她消失在小城的某一处路口,像她一样。那么她呢?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在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里,在一个被渲染和夸大的传说中,她叫许秋田。
这个微寒的冬夜,记忆像缠绕的发光的带子,我再次得见她们完美无缺的手;在即将到来的白日,我大约还会像之前所有的白日一样,一点一点地铲除不一定如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