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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2015-05-26阮小籍

新青年 2015年2期
关键词:荷塘

阮小籍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踏月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1.今日欢

一场雨,天就凉了,无论你喜不喜欢,秋天来了。

星期天回家,见到了昊哥。快50的人了,不见一丝的白发,依旧是20年的板寸,倍儿精神。脖子里一块和田籽料的关公夸张的大,昊哥说,这关公有灵气的,跟了自己20多年了。

十七八岁我高中毕业,跟着昊哥混日子。昊哥是偷鸡摸狗的高手,跟着昊哥有肉吃有酒喝。十冬腊月,风像刀子一样的疼,围炉炖鸡无疑是最爽的事情。昊哥带着我和梁子去偷鸡,梁子路口把风,我在鸡舍外接应,昊哥猫一样拨开鸡舍的门栓,把头伸进去。鸡们咯咯的叫,但声音不大,也不惊慌,仿佛埋怨你打扰了它的好梦。昊哥迅速托住鸡肚子,夹在胳肢窝里,回头递给我。

昊哥说,偷鸡一定要明月的晚上,这样看得清楚,有危险逃得也快。我说,那也容易被发现。昊哥说,笨蛋,大冷的天,都在家搂着老婆睡大觉,谁出门!

昊哥喜欢敏姐,问题是很多男人都喜欢敏姐,所以就免不了打架。邻村有个地痞叫陈上海,父亲是洛阳矿山厂的车间主任,那样的年代可以接班,所以陈上海也算是个高富帅的官二代,老爸退休了,他肯定接班,做个城里人,因此敏姐对陈上海动心也是有道理的。陈上海胖的像肥姐的老妈就骄傲地在村里说,想跟她儿子的女人可以拉一火车。俺村的丽萍就跟陈上海睡过觉,而且还怀了孩子,丽萍妈在村里逢人就说,俺闺女嫁给了陈上海,嫁给了城里人。

不结婚就不算,敏姐和丽萍 “争”陈上海,丽萍哪有敏姐漂亮,很快就败下阵来。那一段时间,陈上海骑个黄河250的摩托,载着敏姐在村里窜来窜去,夜里打麦场上放黑白电影《白毛女》,听不到电影里白毛女的说话,就听见陈上海的黄河250“嘟嘟嘟”的响,气的支书跺脚骂,咋不叫汽车撞死你们这俩“二流子”。

其实,当时我就跟昊哥在看电影,昊哥羡慕嫉妒恨,说,咱也要买一辆黄河250,看你敏姐跟不跟我。凭公分吃饭的年代,昊哥当然买不起摩托,于是就偷,偷生产队的牲口,偷大队的拖拉机,也偷女人。这里面就有敏姐,敏姐一边和陈上海好,一边和昊哥好。昊哥说,他们没结婚就不算,我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和你敏姐好。

陈上海不久就接了班,星期天回来穿喇叭裤,头发抹的光溜溜的,敏姐早早就把一床金丝绒的被子搭在两棵枣树间晒,土布的被里儿雪白雪白,被面上金色的龙凤、粉红的牡丹,中间是铜钱围绕的大红的喜字,太阳不落山就早早收了被子等着陈上海来睡觉。都说敏姐嫁给陈上海是水缸里摸鱼,十拿九稳的事了。但在某年的春夜,不是星期天,陈上海突然回来,见到了被窝里的昊哥和敏姐,陈上海头也不回的走了。

敏姐是那样的想成为一个城里人,陈上海不要敏姐,但敏姐就是不嫁给昊哥,敏姐说,我要的你给不了。昊哥给了敏姐一个耳光,从此离开了村子。没多久,敏姐生下一个女孩,把孩子丢给老妈,也消失了。有人说女孩是陈上海的孩子,有人说是昊哥的孩子,我觉得孩子的脸型像陈上海,眼睛像昊哥,但我从心底希望是昊哥的孩子。女孩随敏姐的姓,叫王红利,很稳当的一个妮子,高中毕业后去深圳打了几年工,回来就结婚了。对象是高中同学,高高大大,很像周杰伦,结婚那天,陈上海从洛阳回来,但不见敏姐和昊哥的影子。陈上海给王红利钱,王红利不要,说,谁认识你是谁?洛阳这里结婚娘家都是陪六床被子,六六大顺的意思,王红利却做了16床被子,全部是苏绣和杭州的丝绸,花花绿绿装满了一车。

这些年断断续续听过一些敏姐的消息,说是有人在库尔勒摘棉花见过她,嫁给了当地的人,穿金戴银的,日子很是滋润。也听说过陈上海的一些消息,先是下岗,摆摊卖过电子表,卖过牛肉,卖过衣服,后来就没了消息,只是昊哥如泥牛沉海,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没想到这个秋天见到了至今未婚的昊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昊哥豪爽依旧。一碟花生米,就着院子里树上的几颗核桃。昊哥喝多了,哭的一塌糊涂,说,那夜我说走,怕陈上海碰到,你敏姐偏不让。出事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敏姐没嫁个城里人。

荒唐的青春无所谓对错,想起了牛峤的那首《菩萨蛮》:

玉炉冰簟鸳鸯锦,

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荫轻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2.偏故旧

过年的时候,萍姐回来了。

一件暗红底子的苏绣旗袍上,金丝镶边的缠枝牡丹青枝绿叶,果绿的枝枝叶叶配着玫红的花朵,大红大绿的多了几丝招摇,因为是暗红的底子,就有了几分的内敛。

快五十的人了,还是那么的媚。年轻时候萍姐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嫌人家穷,家里人死活不同意,萍姐干脆就住在男人家里不回来。萍姐的老妈淑英婶天天去闹,好像是冬天,都快过年了,萍姐终于忍无可忍跳了河,男人沿着河岸找到下游的巩义,也没有见到萍姐的尸体。大年夜,热闹的村子里男人一家家地祈求,说看在都是乡里乡亲的面子帮他去捞捞萍姐。都小半月过去了,上哪里去找啊,母亲叹了口气,一对儿苦命的人啊!

记不清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十几二十几年前,也许更早。当时茫然,此时黯然,很想问一句萍姐这些年过的怎样,话到嘴边我却说,姐,我是不是遇见鬼了。毕竟是泛过苦海的菩萨,万顷情波都成觉岸,云淡风轻的萍姐说,年初一去姐那儿喝酒。

萍姐当年的情人建刚哥我认识,是个养蚕的能手,而萍姐是个缫丝的能手,在整个翟镇公社乃至全洛阳市两个人都很有名。你养蚕来我织布,多般配的一对儿,至少我认为,萍姐跟了建刚哥日子准不会差。在豫西洛阳这地方,人们大多把子女的婚事放在腊月里操办,因为家里反对,萍姐就自己准备嫁妆。萍姐在河边的果园里偷偷地绣被面:湖绿色的被面,中间四朵带叶牡丹围着两只戏水鸳鸯,粉白的牡丹用两片鹅黄的叶子托着,叶子很像是摇曳在花丛里的蝴蝶。鸳鸯的两只眼睛是葡萄紫的颜色,长长的喙则是梨花白的,羽毛用石榴红、苹果绿、柠檬黄三色的丝线绣成。花团锦簇,鸳鸯戏水,仿佛绽放在湖面的烟花,逼人的喜庆,说不出的张扬。

被子干吗做的恁好看?我说。萍姐头也不抬的絮着洁白的棉花,细细地用红线缝着被子,说,小屁孩懂啥,结婚的喜被当然要好看了。

“是你和建刚哥盖吗?”

“滚,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吗?”

踹了我一脚,不狠,萍姐也不恼。

萍姐不是跳河,是逃,和建刚哥约好了逃的。萍姐先走,建刚哥装模作样地河边村里到处地找,年后就和萍姐在洛阳会合,然后去了建刚哥的二姨家,苏州的吴江。萍姐和建刚哥靠着缫丝的手艺在观前街开了一家叫“玉楼春”的绣房,十多年前建刚哥殁于一场车祸,萍姐守着绣房一个人过。

两个人当年的路费,是我积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大概是六十三块四毛五分钱。那年月,不少了,建刚哥感激得要给我下跪。我的心里却很不爽,我悄悄对萍姐说,要是建刚哥不要你了,回来跟我。萍姐说,小屁孩花花肠子还不少。

年三十去帮萍姐贴春联,萍姐眼一红,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赶快找一个吧。我无语,看萍姐家的门联是宋人毛滂的两句诗:

醉乡深处少相知

祗与东君偏故旧

3.放 蛊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这个世界上是有“蛊”的存在的。

从前有,现在也有。

从沈从文的《边城》,人们知道了湘西凤凰,也知道了那里还有很多放蛊的人。其实,在豫西洛阳,我的故乡也有放蛊的。

那些年,巧娥婶在村里就是放蛊的。巧娥婶屁股翘翘的、胸脯鼓鼓的,抹了雪花膏的脸香得一条街都能闻到。巧娥婶16岁嫁给了孬叔,村里人都说,一棵白菜让猪给拱了。可惜孬叔没那福分,两年后的一个冬天,孬叔下煤窑被砸死了。没有了孬叔,村里的男人都像见了骨头的狗,整天围着巧娥婶转来转去。害得自家的女人都骂巧娥婶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肯定是在自家的男人身上放了“蛊”。

小的时候,我最害怕一种叫“拍花”的蛊。每每在我哭闹不停的时候,奶奶就说,小心“拍花”的把你抓走。奶奶说,大晌午在村里转来转去的那些收破烂的、卖冰糕的、卖孟津梨的、吹糖人的、炸爆米花的、修鞋的,都有可能是“拍花”的。看见哭闹的小孩,就假装给你糖,摸摸你的手,你就会乖乖地跟他走。我的发小王建国在我六岁那年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找到。王建国的爷爷说,那天晌午他就回家倒了一杯水,出来一看,门口的王建国就不见了。村里有人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带着王建国沿着河堤向东走了。

12岁那年,我在镇上的初中读书,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喜欢班里一个叫刘丽萍的女孩子,80年代末,三毛、琼瑶、席慕容正流行,我一天抄一首席慕容的诗悄悄放进她的书桌里。记得读琼瑶的第一本书是《心有千千结》,我自己都感动得一塌糊涂,就把里面的“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的句子工整地抄下来给她。你猜结局怎样?她把我的情书交给了班主任,我丢人丢大发了。班主任说,情书写得不错,就是照抄照搬,太机械!

就是那时候,我萌生了放蛊的念头。我去问巧娥婶,咋着才能让刘丽萍喜欢我。巧娥婶愣了一下,笑得几乎岔过气。巧娥婶说,小屁孩子,也开始思春了。巧娥婶神秘地告诉我,要用春天的柳絮和八月的蝉蜕拌在一起,喂冬眠的青蛙。来年春天,青蛙生出的小蝌蚪让刘丽萍的手摸一下,她就离不开你了。巧娥婶放了一辈子的蛊,迷倒男人一大片,对巧娥婶的话,我是深信不疑的。找不来春天的柳絮,只好偷工减料,那年冬天,我满庄稼地窜着找冬眠的青蛙,掰开嘴喂它蝉蜕,然后把它放回村头的水塘。第二年的春天,我送给刘丽萍一瓶小蝌蚪,她看到蝌蚪,眼睛都直了,说,你真好,你真好!从那以后,刘丽萍对我是言听计从,在村南的石桥下,我们拜了天地。我不知道这些蝌蚪是不是吃了蝉蜕的青蛙的孩子们,但对放蛊的巧娥婶,我是彻底服了。

小屁孩的爱情,当然当不得真。但是大人们呢?

有个男人,不满26岁就当了大学教授,可算是少年得志了,但他的老婆却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姑娘,父母之命他也没办法,他苦恼极了。后来他遇到了兰心蕙质的表妹,他就瞒着老婆和表妹偷偷来往。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偏偏老婆还是个母老虎,“地下情”曝光后,老婆把他打得半死,说,如果敢离婚,就杀死他们的两个儿子。他无奈去了美国,后来去了台湾。表妹临死前说,“死后,骨灰带回去,埋在他必经之路的大道旁……我生前没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死后也要盼他魂兮归来”。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踏月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男的叫胡适,女的是他的表妹曹诚英,两人的爱情令人唏嘘。能让一个女人死了都要爱的男人,他一定是给女人放了爱情的“蛊”。

4.异乡人

村子里常有流浪的异乡人,有时是蹦爆米花的老头儿,有时是耍猴子的中年男人,有时是登缸吞剑的少女……

蹦爆米花的一般都是孤独的老头儿,一般都是秋天或者冬天一个人出现在村里,老槐树下、石碾旁、小学校门口、打麦场的麦垛边,随便的一个背风的地方,只要生了火,不一会儿功夫,葫芦一样黑乎乎的压力锅“嘭”的一声,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塞满了长长的口袋。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引得孩子们鸟雀一样围了过来,再“嘭”的一声,孩子们吓得捂着耳朵如受惊的麻雀一样呼啦啦四散奔逃,而后重又围拢过来……“跟爷爷走吧,管你吃个够!”老头儿一脸的漆黑,说话时漏出来黄黄的牙齿。也许真的跟着他走了,会有吃不完的爆米花,有一次我就跟着他走出了村子,他说,“回去吧,你妈在喊你回家呢!”

老头儿有时在村里会呆上好几天,夜里就睡在村里的饲养室里,孩子们就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老头儿肯定地告诉我们,岳飞其实没有死,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大山里,成了神仙。老头儿说,岳飞和秦琼比较,秦琼更有钱,因为秦琼的瓦楞金装锏是金子做的,比岳飞的枪值钱多了。

老头儿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放学回来,石碾旁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煤灰,老头儿不见了踪影。心里十分的失望,很羡慕老头儿来去自如的生活。

还有一对儿安徽放蜂的夫妻,男的40多岁,一点儿都不帅,女的20多岁,漂亮的仿佛八月的荷花,连走路都袅袅婷婷,村里的男人都看呆了。男的安徽口音,女的却是唐山话,村里人说,男的到唐山放蜂,女的迷上了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天南海北的流浪。夫妻两人就住在村头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里,院子早些年住着狗蛋叔和淑珍婶,那年因为狗蛋叔打牌,淑珍婶上吊死了,就吊在大屋的房梁上,一年后,狗蛋叔也死了,据说是喝酒喝死的,也是在那间屋里。房子就荒了,放蜂的夫妻就住了进去。每年春天,他们就像燕子一样的飞来,荒凉的院子渐渐有了生气,院子里飘着炊烟,屋檐下挂满了红辣椒和玉米,有时屋顶上晾晒着男人或者女人的衣裳。春日暖暖,更多的时候,是女人在屋顶晒被子的身影,树荫覆盖的房顶,一床东北大花布的被子散发着家的气息……

再后来,放蜂的安徽男人身边不见了那个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的女人。村里人说,中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把年轻女人打跑了,也有人说,年轻女人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唐山了,还有人说,男人根本就没老婆,那个中年女人是男人在峨眉山放蜂时认识的,女人原本有家有老公,喜欢他就跟他私奔了。

村里的女人说起放蜂的安徽男人,多是“挨千刀”的一句,但我看出来,她们都打心眼里喜欢他。好像是有一年的六月吧,槐花刚落,安徽男人收拾东西要去延安赶花季,第二天,村里的 “村花”红玲姐也不见了。留下那个中年女人一口的四川话,在骂他“没良心”的。

母亲就常常这样骂父亲,村里的女人都这样骂自己的男人。但是我,却很想跟着放蜂人四处流浪,有山有水看着,有花有蜜吃着,有数不清的艳遇等着,也许,大约男人都没良心吧。

那一年,秋天了,村里来了两个耍杂技的女孩,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四五岁,姐姐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舞得密不透风,刀把儿上三尺长的红绫子如雨后的彩虹,看得我都呆了。大刀舞罢,姐姐双手抱拳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各位叔叔、大娘、婶子、伯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一番话赢得满场喝彩,妹妹一个小布袋开始挨家挨户的要粮食,小嘴巴“叔叔、大娘”的叫着,小布袋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玉米、绿豆、花生啥的。夜里姐妹俩就住在村支书家里,没多久,姐姐就和村支书的儿子结婚了。姐姐是东北人,我们都喊她丽萍嫂子,如今丽萍嫂子都五十多岁了,丽萍嫂子说,“那时候穷,没办法,谁让你建国哥家有饭吃呢!”我家和丽萍嫂子住一条街,跟着丽萍嫂子我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少林寺》电影流行那阵子,我13岁,是村里孩子们的“老大”,很是潇洒。

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恍若隔世,转眼我已是人到中年,为人夫、为人父,上有老、下有小,心里累了苦了,便忍不住有“流浪”的念头——是蹦爆米花的,就给孩子们快乐;是放蜂的,就天南海北的漂泊;是练武的,就路见不平一声吼……

做一个流浪的异乡人多好,无牵无挂、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至少,在别人的眼里,异乡人是那样的幸福。

5.相思病

1978年的夏天,我6岁,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校读一年级。班里有个女孩子叫王利红,个子不高,像春天地里的麦苗,很单薄的样子。头发像冬天的洛河水又薄又硬,却夸张地插了个玻璃花的大发卡,像是小河沟里偏偏要行大船。我常常在上课时看着王利红的发卡发呆,老是担心她的发卡会掉下来。

不像现在的学生,每人都有一张课桌,我们那时是6个人一组,共用一条长板凳,凳子从家里自带。一个班里从前到后大约有七八条凳子,王利红因为个子矮,坐在第一组,我在第三组,只能隔了李为国、赵红鹃、张红利的脑袋看她。趴在板凳上读“春天来了”的句子,我常常想,课本是不是印错了,我们河洛这一带从不在春天播种,所以“春种一粒粟”的现象我很是怀疑。

我非常留心王利红的发卡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我们的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烂轮到咱,班里的女孩子和男生大多一样,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烂轮到咱,男孩子的玩具,女孩子的首饰,当然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和父亲去洛阳,见到一种会响的塑料鸭子玩具,无限神往,想要,父亲说,那叫“狗喜欢”,下次买。想拥有一件“狗喜欢”的念头折磨我了好多年,一直未能如愿。王利红的爸爸是工人,一个月36元的工资,所以王利红的好东西最多,王利红是我们班里的小地主。她的身边常常围了很多的“马屁精”,帮她干这干那,捡沙包,拾毽子,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李马利为了戴戴王利红的发卡就曾给王利红6个甜瓜。

巴结王利红的人很多,但我不,我要把王利红娶回家,当我的媳妇。陪我玩,她的玩具当然也都是我的。如果不听话就叫她写100遍作业。这样的念头没有人知道。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王利红接了她爸爸的班,成了叫人羡慕的工人。三年后,我高考落榜,在村里的建筑队干活。恰巧给王利红家盖房子,王利红星期天回来帮忙,看我满身大汗,她拿来毛巾,倒了白糖水,说,别人的水里没放糖。水是甜的,我的心却是苦的,我孩提时的媳妇呀,我们之间已是云泥之遥的距离了。

后来,我离开家四处流浪,便没有了王利红的消息。

几年后,我在故乡的一家报社当了一名记者。到洛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采访,看到王利红抱了孩子,在尘土飞扬的310国道旁买菜,孩子在哭,王利红一边打孩子,一边和卖菜的小贩大声地讨价还价。

风掀起王利红蓝色的长袖衣服,已经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

6. 荷叶杯

夏末秋初的洛阳,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坐着不动就汗如雨下,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那片荷塘——朱自清说,满月的光里,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清爽的句子,带着丝丝缕缕荷叶的清香,读来顿觉有无限的清凉。朱自清的荷塘在清华的近春园,那么我的那一片荷塘呢?

那年李红霞14岁,和我是同桌。她家就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叫前里的村子,村子和学校的后操场之间是一个荷塘。有时候站在三楼教室的窗户边,能看到李红霞小鸟一样穿过荷塘的样子。李红霞胖胖的,如果恰巧手里拿了一枝荷叶,就像极了春节时候年画上“连年有余”的胖娃娃。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喜欢女孩子了,少年的心像是春天解冻的小河。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的眼睛看她就会不一样,说话也会变得慌慌张张。李红霞不傻,她肯定知道我的心思,这个可以从她时常给我捎煮毛豆、烤玉米、五仁月饼得到证明。甚至有一次晚自习后,李红霞一个人回家,看到我在荷塘边抽烟,不仅不告诉老师,还要求我送她回家。荷塘边的小路曲曲折折,当突然有老鼠从脚下窜过,李红霞就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我想,我这时要是把她搂在怀里,亲她一下,她会怎么办?是和电影里一样扇我一个耳光,然后装作委屈的样子哭着跑开,还是突然扑进我的怀里,用小拳头捶着我的肩膀害羞地说,你真坏!

事实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她随手从荷塘里摘下一片荷叶,做成杯子,说,这样也能喝水,多好。我一头雾水。

那年的夏天,我16岁,今年的夏天,我40岁。有时会带着老婆、儿子翻过邙山,到黄河边看河滩上一碧万顷的荷塘。我知道,我忘不掉少年时候的那一片荷塘,也忘不掉李红霞给我捎的煮毛豆。

其实,这20多年,李红霞肯定知道我就在小镇上班,我也知道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叫张治国的卖糖烟酒的男人。我虽然偶尔会想起李红霞,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后来,听说她老公开批发部赚了钱,买了车,在洛阳也买了房子。再后来,大概是前年还是去年,听说她闹离婚自杀了,是跳水死的,就是学校后面的那个荷塘。听说荷塘里水并不深,李红霞是头朝下扎进淤泥里呛死的。

据说荷叶杯是唐代的一种酒器,就是用刚刚冒出水面的新鲜荷叶盛酒,把叶心捅破与叶茎相通,然后从茎管中吸酒,满是荷叶的清香,所以叫“荷杯”、“荷盏”或者“碧筒杯”。李红霞做的大概就是荷叶杯吧。

莫问因缘莫问天,来去都凭好,想起了麦豆的那首《荷》——

远远的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挎菜篮,肌肤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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