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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的小心思

2015-05-25胡西林

中国收藏 2015年2期
关键词:桔子白石莲蓬

胡西林

莲性

世间植物,荷是好东西,从春天“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夏莲秋藕,枯荣一生,都裨益于人。《尔雅·释草》:“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的”也作“菂”,就是莲子,莲子中间有米粒一般大小的青物为莲心,其名曰薏。荷之形悦人,不必说荷花,就是一梗一叶,枯了蒿了依然美丽,于诗人可以“留得残荷听雨声”,作丹青则发人雅思,美不胜收。荷之实健脾果腹,其根(藕)更是美味佳肴。所以荷的一生自古为人称颂,或诗或画,赞不绝口。齐白石与荷更是爱怜,不仅因为此物入画,更因为此物入情。他出身湘潭农家,早年与此司空见惯,晚年与此寄托乡情。他画荷,不仅绘其花(菡萏),也绘梗叶莲实乃至藕节,摹其一生,笔笔生情。58岁那年为荷花生日(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绘荷百幅,其实“荷花生日”不过是寄兴的由头,其中的莲性与乡情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画荷的原因,直至晚年,仍不辍笔。他画了一生的荷,是中国美术史上以荷为题材作画最多的画家之一。

此帧《莲蓬》,小幅淡墨绘莲蓬二只,平行横幅构图,莲蓬一仰一俯,梗上随意缚一草藤,乃写意笔墨。缚一草藤当然是为了扎住莲蓬,但并不仅仅为此,也为了增加笔墨趣味,同时为构图之平求不平。

齐白石讲究构图,从八大的图式中汲取了许多养分。比如,在《齐白石精品集》第三冊中有一帧《莲蓬蜻蜓图》扇页,绘一蓬一梗,莲蓬翘立,莲梗则折枝躬身弯入水中,几撇水纹,左侧一蜻蜓飞来,欲栖枝梗上。画面疏阔,突出了翘立的莲蓬和折枝弯水的莲梗,是大写意精神,平中寓奇。

王方宇先生也曾收藏了一幅白石老人的《莲蓬蜻蜓》,也是小幅,绘莲蓬二枝、莲梗一枝,两枝莲蓬一直立、一斜出,莲梗则在两支莲蓬之间斜势穿插。通幅看去也是画面疏阔,但是莲蓬与莲梗在直立、交错、穿插中使画面不仅得以丰富,也添加了生动和奇趣。特别是那只款款飞来栖枝的蜻蜓,栖于何枝得做选择了。

此幅《莲蓬》的画幅也不大,所以莲蓬就格外显大,画的重心左移了。并且,因为横幅构图,“横”很难出奇,在莲梗上缚一草藤虽然添趣,但并没有消解画幅重心偏左之虞。于是齐白石在右侧以一柱香式作题,通贯上下,如同打了一根桩,拴住了两只莲蓬,重心被平衡了,此可谓平中寓奇。题得亦妙,并非为题而题,而是拈来旧事,拓展画的外延,读来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文字:“祖父赐字曰瑞林,即白石也。”

关于齐白石的名字,在《齐白石自述》中他是这样叙述的:“依我们齐家宗派的排法,我这一辈,排起来应该是个‘纯’字,所以我派名纯芝,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叫我阿芝,后来做了木工,主顾们都叫我芝木匠,有的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的号,名叫渭清,祖父给我取的号,叫做兰亭。齐璜的‘璜’字,是我的老师给我取的名字。老师又给我取了一个濒生的号。齐白石的‘白石’二字,是我后来常用的号,这是根据白石山人而来的。离我们家不到一里地,有个驿站,名叫白石铺,我的老师给我取了一个白石山人的别号,人家叫起我来,却把‘山人’两字略去,光叫我齐白石,我就自己也叫齐白石了……”文中提到的老师是胡沁园。在这段叙述里他并没有提及“瑞林”这个字,所以很少为人所知,甚至连他家乡的人也少有人知,这与此字一直没有被人称呼有关。

但是齐白石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因为这是祖父给他取的字。以前有钱人家、读书人家的男子到了20岁都会取字,为的是让人尊重,不被直呼其名,庄户、穷人家的孩子则不一定。齐白石家虽穷,但他是齐家长孙,祖父给他取字寄望不言而喻。人老了会怀旧,脑海里会回放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往事,齐白石更是常常忆旧。他回忆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老师以及老屋旧宅甚至农具家什,并且常常不由自主地会将往事作为题记写到画上,因为这里面有他的乡愁。而一经题写,画的内涵外延都丰富了。在这幅《莲蓬》上对“瑞林”的强调正是对祖父的怀念。他的另一件著名作品——12开花草工虫冊《可惜无声》中有一开绘绿梅,署名也是“瑞林”。《可惜无声》作于82岁,《莲蓬》则为其90岁之后所作。

怎么才舒服

假如从技法的角度来说《三吉图》,似乎无需赘言,三只橙红的桔子平涂而成,极简单,像儿童画,但就是好看,让眼睛舒服。

艺术这东西无论是写是画是雕是塑,都是给眼睛看的,眼睛的标准就是舒服。而要让别人的眼睛舒服,首先得作者自己的眼睛先舒服,这中间,品位与格调是关键。齐白石以朴素的情怀拿捏世间万物,总能在别人的不以为然中发现绘画材料,然后借助笔墨,放大光明。所以一把柴爬他画出了乡愁(见《柴爬图》,北京画院、台北双石草堂均有收藏);一把算盘他满足了索画者的发财欲求,也宣泄了自己内心的情绪(见《发财图》,北京画院藏),都是司空见惯的最“俗”的题材,但在他的笔下却呈现出大雅的品位与格调。

以谐音讨口彩是汉字独有的一个特点,也是中国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藉此作画并非始于齐白石,但以成就论,大画家画小题材而能呈现大美者,古今中外,齐白石第一。

当然,《三吉图》让眼睛舒服并不仅仅来自三只桔子,也来自画上的题跋。橙红的桔子,浓墨写就的题跋,一红一黑对比鲜明,和谐养眼,二者之间相互辉映,彼此观照。“彼此观照”很重要,它是一幅作品艺术处理中不可忽略的手段。比如《三吉图》的布局,白石老人并没有将三只桔子摆成更现成、更容易出型、也更容易表现的“品”字形,而是依据纸幅将它们呈一列排放,放得非常知趣,同时也延展了表现对象,强化了视觉效果。而桔梗的朝向两上一下,这样既避免了因为一列排放容易产生的构图呆板,也使得三只桔子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随意一放那样舒服自然。与之对应,上面的题跋作横题,与桔子相互起伏,这就为眼睛提供了舒服的视觉平衡。但是一律横写就缺少变化,会影响画面生动,所以白石老人将题跋写得横中有竖,竖中有横,并且将“三吉”二字放大横写,字体在楷隶之间,而“桔世呼为橘子,即桔子也。九十一岁辛卯,白石”则竖题横构,字体作行书。这样一来,画面获得了变化,而气韵与三只桔子依然同构。这就是“彼此观照”,所以《三吉图》让眼睛的感觉很舒服。

绘画是讲究辩证法的,中国画越写意越讲辩证法。

还可以微观些,看“三吉”二字。“三吉”二字横画为主,加起来横势笔画有七画,并列着写雷同不可避免,雷同则为大忌。欲求变化,惟有横画作长短处理,齐白石就是这样做的。但更妙的是,他对这两个字从间架结构上作的“彼此观照”:将“三”的三横与“吉”的上半部分“士”的两横错开,避免让它们对齐,如果对齐了会像一根线截成了两段,那样会呆板得让眼睛难受。微妙吧,处理得十分自然。

其实这样的章法处理直接来自他的篆刻经验,我们看他的一些印章,比如《三吉图》上钤盖的这方朱文“白石”印:“白”与“石”因为构成中都有方框的“口”形,这样的字形既多横笔也多竖笔,极易写得雷同,给视觉带来疲劳。齐白石将两个字的重心下移,让“白”的“曰”与“石”的“口”,一上一下对角相错,形成菱形方胜状,这样就给字(准确说是给印章)的上半部分留足了空间,于是白的一撇可以写成一竖一撇并且拉长(这符合篆字写法),而石的一横挑高与印的上框接边,从而使两个字的横竖笔画乃至“口”形都被错落,无一雷同。而印底(即印章中笔画之外的空白处)因为这些笔画的错落使每一处空白没有一块形状重复,此中气象与“三吉”二字乃至《三吉图》的布局同出一辙。

艺术是可以一通百通的,让人的眼睛舒服,一定有其道理。

2015年1月18日晴窗于西溪勤礼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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