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痴情的“红楼梦”中人
2015-05-25莫特夫
莫特夫
《红楼梦》在近世读书人当中影响殊为深远,以《红楼梦》中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自是影响的一种表现。清末杭州人孙宝碹就曾在其《忘山庐日记》中记载:“枚叔(章太炎)辈戏以《石头记》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即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贾母;在田,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鹃;荣禄、张之洞,王熙凤……章炳麟(章太炎),焦大……谭嗣同,晴雯;李鸿章,探春;汤寿潜、孙宝琦,薛宝钗……”其中,“在田”即光绪帝载湉。
比孙宝碹晚一辈的后生也不乏嗜读《红楼梦》的。陕西吴宓(1894-1978)即是其一。吴宓是新文化运动中独树一帜的反对派。胡适提倡白话文,他视之如仇敌,却对白话小说《石头记》(他更喜欢这个书名,而较少称作《红楼梦》)情有独钟,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自1926年3月起,吴宓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但一直未做过系主任(曾代理系主任)。自视甚高的吴宓极感委屈,尤其是1936年陈福田(1897-1956,美籍华人,外国语言文学专家、西洋小说史专家)主持系务之后。七七事变后,清华南迁,与北大、南开合组西南联大。1939年暑假,陈福田回檀香山,请吴宓代理清华外文系主任一职。为此,吴宓自比《石头记》中的平儿,哀叹自己不但未能扶为正室(当上系主任),还要服侍秋桐(指系主任陈福田),长时间的“负屈忍辱”让吴宓一度打算离开清华(即西南联大)。
相传钱钟书曾这样评价西南联大外文系三大台柱:“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对这句评论,笔者是宁信其有的,虽然杨绛曾撰文辩驳。)而吴宓既瞧不上“太俗”的陈福田,也看不惯“太懒”的叶公超。1939年7月15日,吴宓在日记里对叶公超深致不满。叶“既失信,又嫁祸,且图利”,令吴宓“殊为郁愤”,因此吴自比李纨,而叶公超“如王熙凤”。《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心狠手辣,劣迹昭著,是吴宓这样的“呆脑筋”最痛恨的“坏”角色。
吴宓离开联大的一个选择,就是去学衡派后期的大本营浙江大学。他曾为此踌躇不已。曾在浙大执教的张清常(语言学家)转到联大任教,告诉吴宓浙大的实情。吴宓得知郭斌龢(语文学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外文系主任等)排斥张,而“龢在浙大有王熙凤之绰号”,遂打消了赴浙大的念头,而他半个月前还推荐钱钟书为浙大外文系主任,自任教授,并赋诗慨叹“回首昆明一泫然”。
除了王熙凤,《红楼梦》中另一个要角是“标准淑女”薛宝钗。薛“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为人老练,深于世故。脑袋花岗岩一般的吴宓与这种“涵养深厚”的角色走不到一块,自在情理之中。所以,随时随地都“吃香”的冯友兰不可避免地遭到吴宓的鄙视,被吴视为薛宝钗。
“原应叹息”分指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在《吴宓日记》中,林语堂扮了一回光彩照人的探春:“(林语堂)今者载誉回国,如探春之远嫁归来,比前更为超逸俊爽。而适逢家难,未免伤心。”相比之下,“落魄”而又坚持“在家出家”的吴宓便成了惜春:“又见惜春道姑打扮,尤觉难以为怀。”
吴宓没有真“出家”,却有真“还俗”的。吴宓在昆明期间结交了一些宗教人士,如基督徒赵紫宸、佛教徒远峰和尚等。在交往中,吴宓觉得,“远峰富才学,有用世之志,似缺乏宗教淡泊宁静之修养功夫!”吴宓认为自己对远峰的观察有如《石头记》中惜春对妙玉的评论——“冷美人”,惜春认为“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果不其然,远峰半年后即弃僧还俗,引来吴宓连连嗟叹。
因为《石头记》烂熟于心,吴宓常常用这部小说中的故事表达自己的心情。1942年,与陈寅恪、汤用彤同获“部聘教授”的殊荣,吴宓认为这“正如探春受命陪钗、黛见南安太妃”。然而,这个结果遭到不少联大教授的讥刺。愤激之下,吴宓在日记中写道:“教授同人之忌嫉刻薄,乃过于怡红院中诸婢之不满于小红、五儿等之偶获倒茶侍应宝玉也。”一流大学里的堂堂教授竟成了怡红院的丫环!
是群英荟萃,还是丫环开会?文人相轻,由此可见一斑。这且不去管它,继续以“红人”喻世人。吴宓曾以平儿、李纨、惜春自喻,但他对自己最美好的想象非贾宝玉莫属。
只可惜这部小说没有给吴宓带来“木石同盟”,也没有带来“金玉良缘”,却给近代中国历史留下了一段充满哀怨与凄伤的爱情悲剧。以红楼中人喻现实中人,不仅发生在教授身上,也发生在吴宓所追求的女友身上。1941年春,吴宓对同校女助教、“冷艳美人”张尔琼发动爱情攻势,但对方忽冷忽热,弄得吴宓教授“甚感凄楚”。
但吴宓太忠厚老实,为人极天真明澈。他一边表示“爱琼之心与日俱深”,视张尔琼如宝(玉)视黛(玉),一边却渴望“道德、爱情之合一与两全”,决定再向毛彦文吐露真情,同时还设想了两全其美的结局:“倘若能婚彦,固佳。不能,则决专心另求所爱(暗指琼)。”又申明为琼设想,“当使琼可另择佳偶,而使宓不为琼害”云云。结果可想而知。这出爱情剧的主角最终渐行渐远:“夫琼视宓如疯人,则宓亦将视琼如悍妇矣。”吴宓重蹈覆辙,徒自悲叹“多情只致无情悔”。
在以《石头记》人物比拟这一点上,吴宓与“个性刚强”的张尔琼也不合拍。1941年9月23日,吴宓等人在螺翠山庄聚谈。席间,有人谓“琼宜比黛玉或惜春”。这与吴宓最初的看法相合。而让吴宓耿耿于怀的是,张尔琼竟自比鸳鸯,这样她将以孤居没世。对于希望与她成就姻缘的吴宓,这种暗示恐怕是绝对难以领受的。更让吴宓不能接受的是,他“方自拟紫鹃之忠诚”,而张尔琼却一再把他比作贾赦!
12月22日,吴宓收到张尔琼的“最后通牒”:她“对宓既无爱,亦无敬意。只愿保持不深不浅之友谊”。吴宓“伤心往事共低徊”,在寂郁悲凄中写成《病中杂感》五首,第三首即为别情诗:
梅蕊荷香好护持,水涵纹石见莹漪。
冷如冰雪浮幽艳,语带锋棱少婉仪。
病榻不闻来问讯,缄书久已谢箴规。
望仙楼下深深别,去共赤松采紫芝。
(责任编辑:叶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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