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俗中掩映着高雅

当代作家二月河，以鸿篇巨制《康熙大帝》和《雍正皇帝》享誉文坛，受人敬重。他成功的秘密在哪里？生活的准则是什么呢？且看二月河的座右铭：“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来夹着尾巴做人。”这“老子天下第一”、“夹着尾巴做人”见诸文字多含贬义，俗气得很。你能不觉得二月河狂妄、低俗吗？其实，联系这两处贬词的前提，就不难悟出：作家对创作事业，高开高走要力创精品，雄视中外文坛;日常生活中，低调处事温良恭谦，尊重他人。如此，在事业的追求上显出几分霸气，在生活的交往中显出十分和气。透过粗俗语言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却是可敬又可爱。

放眼看去，文学作品中，借助贬抑语言，折射出高雅风范的妙笔并不少见，读来别有一番美学享受在心头。

“队伍挤得紧紧的，站累了，就在路旁坐下来，等前头喊着‘走，走，就站起来再走。满望可以多走一段，可是走不了几步，又要停下来。天色晚了，肚子饿了，许多人烦得叫起来，骂起来。”

“黎明的时候被人推醒，说是准备出发。山下有人送饭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一碗就吃。”

有人读到革命回忆录《老山界》中的这一段，不禁皱起了眉头：红军队伍——正义之师，文明之师，行军途中，战士怎么会粗鲁地“骂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一碗就吃”？且看当时长征队伍面临的形势：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天上有盘旋虎视的敌机，脚下是难以攀爬的悬崖绝壁。面对如此险恶的敌情，尽快翻越老山界的军事行动，意义就非同一般。战士们热血沸腾、情绪高昂，行军中，一个信念：“快，快，快，”“走，走，走”！一旦行军受阻，队伍停下来，就急不可奈，十分烦躁，甚至烦得“叫起来”“骂起来”，恨不得腾云驾雾立马飞了过去。此时的“叫”，此时的“骂”，是争分夺秒只争朝夕的豪情宣泻，是一往直前气概的体现。

在山头寒夜，战士们自然是一夜没有睡好，可是一听是“准备出发”，疲劳与睡意顿消，一骨碌爬起，立刻投入出发前最必要的准备——吃饭，这是怎样的吃法？不是高桌子低凳子的细嚼慢咽，而是以惊人的速度“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一碗就吃”。这个“抢”是特定环境下非常态化的神勇军事动作，实质上就是抢时间，抢速度，抢战机，目的只有一个：最快地投入行军战斗。红军战士奋勇争先的壮举、坦直豪爽的性格、开朗乐观的精神，通过这个“抢”表露得淋漓尽致。

粗俗中显高雅，有的作者敢越雷池。且看——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梅岭三章》）

诗中出现了三处牵涉到封建迷信的阴暗事物：一、泉台，迷信所指的阴间;二、阎罗，阴间的最高统治者;三、纸钱，烧给死者的冥钱。据此能认定诗作的迷信色彩吗？否！作者陈毅巧借众人皆知、妇孺也明的神话传说、丧事民俗，曲致而又劲道地抒发了感天动地的革命豪情。“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战友们牺牲了，他们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我”要把他们召回人间，重组大军，消灭敌顽。即使为国捐躯了，我心犹在，渴望战友们决战到底，传来胜利的消息。叫人读来，为之动容。

更有诗人通过粗俗、憨坦的动作描写，展现高雅，出落美丽。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

诗中的女子牵挂思念远在辽西的丈夫，关山阻隔，只能在梦中相会，可恼的是枝头黄莺啼叫，惊扰她的望夫梦。于是女子竟然打起枝头黄莺来，这一举动，粗鲁，简单，愚蠢，可笑，但字里行间却流淌着浓浓的望夫情，集聚起深深的征夫怨。矛头直指封建统治下的战乱时局！诗人捕捉住这一貌似粗俗的举止，加以细致入微的白描，一展高尚情操。

可见要在语言变幻上巧做文章，让粗俗之语、低微之举在不经意间翻出高雅，展现美丽，一要把握词语的多义功能（一词多义）及语体色彩的转移功能（褒贬易色），使语义变幻成为可能。二要注意语义变幻必须的条件和语境，使之真切可信。如前面议及的，战士“抢”“骂”、迷信字眼、枝头赶鸟，正是有了坚实的背景依托，才生出可人的艺术魅力。最后要注意低俗之中见高雅，只是语言运用之一技，要适度自然。如清人刘熙载所言：“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雾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切忌置需要与可能不顾，随意调遣，以致以词害义、弄巧成拙。

周章轼，著名语文教育家，著有《徜徉在语文世界里》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