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明散文两题
2015-05-21顾元明
顾元明
感念天鸟
大自然分明是有多种色彩的,可在我生活的北方,从秋末到冬初,当勤劳朴实的农民收完庄稼,大地便露出单调的黑褐本色来。到了隆冬时节,覆盖着大雪的田野,刮来阵阵打着旋的小北风,眼前呈现一派萧索、冷寂和空旷。
一群乌鸦在荒野上的土堆、土岗周围觅食。附近高压线上有几只乌鸦发出“呱呱呱”的哀鸣后,展开黑色的翅膀离开电线,盘旋着滑翔到那群觅食的乌鸦身旁。乌鸦觅不着食,不时无奈地抬起黑脑袋,眨动着敏锐的黑眼珠,警觉的神情给我心灵注满凄凉和哀怨。那个寒冷的冬季,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种令人感到落魄的景象,尤其是看到它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黑压压汇聚在厂房和寺庙的屋脊上无所事事、消极怠惰的样子,心中仅存的怜悯也荡然无存。
这遥远的记忆常常让我难以心宁。那片冬日的旷野许多年后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大学城,让我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可是,那些乌鸦呢?
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两万多只乌鸦每天都会在夜幕降临时来到盛京中山广场至新华广场约五公里的高层建筑和高大的穿天杨树枝上。它们间或在南京南街的上空自由飞翔,间或在街路两旁的路基上悠然“散步”,到了夜间便在枝头栖息,翌日清晨鸦去树空。乌鸦每天留下大量粪便,让环卫工人和附近居民大为烦恼。这年八月,香港曾发生了令全世界惶恐的禽流感,于是具有极高警惕性的辖区禽流感防疫部门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驱赶乌鸦,但市区两级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却强令制止了驱赶行动。这件事儿曾被新闻媒体热炒。一段时间里,乌鸦似乎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忧患,让辖区政府苦恼,让附近的居民心烦。我居住的辖区离乌鸦聚集的栖息地较远,根本受不到乌鸦烦扰,但我也曾对这些滞留省城的乌鸦有过不愿接受的情绪。不过,当我对乌鸦品性有了多方面的了解后,却逐渐对它们发生了印象转变。
我最初对乌鸦产生好感是因为读英国小说家詹母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获得的。他在小说中,将中国的四川稻城和西藏林芝地区描写为一片永恒、和平、宁静的土地,赞扬和歌颂了那里的雪山峡谷、神秘庙宇、原始森林、美丽草原、宁静湖泊、淳朴藏民和吉祥的乌鸦。
乌鸦是人类以外智商最高的动物。据加拿大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动物学专家近年对乌鸦的一项研究表明,乌鸦的智商比会学人说话的鹦鹉还高。乌鸦反应敏锐,它通常会离人类很远,以防人类伤害它。乌鸦给人的惊喜是,它居然能用碎石砸开坚果,并能根据容器的形状准确判断所需食物的位置和体积。在日本一所大学门前的十字路口,经常有乌鸦等待红灯的到来。红灯亮时,乌鸦就会把核桃迅速放到等红灯的汽车轮下,待信号灯变换后,车轮将核桃碾碎,它们就抓紧飞到地上享受美餐。
我对乌鸦印象的转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2009年秋天,我陪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文友游览沈阳故宫,刚到那里,他就急不可耐地提出要先看“索伦杆”。我当时很纳闷:“索伦杆”是什么宝物,让他兴趣如此浓厚?我甚至暗暗嘲笑他:这外国土老帽儿,沈阳故宫里有金龙蟠柱的大政殿、崇正殿,有排如雁行的十王厅,有口袋房、万字坑、烟囱建在地面上的清宁宫,有古朴典雅的文朔阁,还有琉璃瓦顶的盛京八景之一的凤凰楼,哪一座古建筑中不藏匿着一段鲜为人知的青史故事,干吗对索伦杆有所偏爱,还大有疑其已毁掉的忧忡。
我以前来过故宫多次,但从没对索伦杆留意过,仿佛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有关乌鸦救主的传说,但却从未上过心。我见文友站在索伦杆简介牌前,认真地在小本本上记下所有文字,然后凝视了索伦杆许久许久。看着外国文友对索伦杆极其虔诚的神情,我内心泛动阵阵自谴,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记下了有关索伦杆的传奇故事。
索伦杆,又叫索摩杆,是满族传统的祭天“神杆”,“神杆”顶端的锡碗用于盛切碎的猪内脏等,以备饲喂乌鸦。在沈阳故宫里的清宁宫正门前竖立着一根两丈余高的木杆,置于汉白玉石基上,木杆顶部装有一只锡斗,这就是那位外国文友十分想看到的索伦杆。关于满族人为何立它祭天饲“神鸟”乌鸦,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努尔哈赤年轻时家境贫寒,他曾投靠明辽总兵李成梁麾下当差。由于努尔哈赤聪明伶俐,李总兵把他留在帐下当亲兵。一天,总兵突然接到皇上圣旨,派其到东北缉捕下降人间的天子象。李总兵在那里待了半年,也未见“天子”踪影,于是整天郁郁寡欢。有天晚上,他叫努尔哈赤为他洗脚,并得意地对努尔哈赤说:“你看,我能当上总兵是因为我脚上长了七个黑痣。”努尔哈赤听后不以为然地对总兵说:“帅爷,这有何稀奇?我脚上有七个红痣!还不照样伺候您吗?”李成梁很吃惊,于是对他产生了戒备心。偏巧此时北京的钦天监观测到辽东有王气天象,断定这里会出皇帝,便立即上报朝廷,朝廷派兵追查。李成梁本来对努尔哈赤日益生厌,更担心他日后发迹,便商议乘机将其杀掉。努尔哈赤望风而逃,李成梁的追兵将其困于辽阳城北一条沟里,恰在这时,一群乌鸦纷纷落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盖住。追兵见努尔哈赤不知去向,便改变了追杀方向,努尔哈赤因此获救。这段传说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乌鸦救主”的故事。在《昭陵由来》中,也有皇太极危难之时被乌鸦解救的文字记载。皇太极从此将乌鸦视为神鸟,不准任何人伤害乌鸦,并下令立索伦杆,以报恩乌鸦,乌鸦从此成了萨满后裔崇敬的神鸟。
乌鸦自身也颠覆了我对它们的看法,我甚至不经意地关注起南京南街那两万多只乌鸦的命运来。前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去了趟南京南街,一只乌鸦的身影都没见到。第二天,我心怀疑问给动物保护站打电话询问乌鸦去向,工作人员告诉我,那群乌鸦遭到辖区政府“驱除鞑虏”般的驱逐,动物保护部门进行了极力阻止,但“你有政策,我有对策”,辖区政府借城市改造之名来了个截树驱鸦。那些乌鸦无奈飞到了沈城西部一所大学校园栖身,却被个别学生下药驱赶,它们无处生存,于2005年冬天悄悄离开了它们生活多年的城市。它们先去了葫芦岛,不久去了唐山,后来又去了赤峰,但在每座城市都没住上多久,就会遭到同样无情并残酷的驱逐……
突然想起乌鸦反哺的故事,我的心一阵酸楚,我想不通,人们为何如此残酷、固执地拒绝这些人类的朋友,难道这两万多只乌鸦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同我们一起生存吗?我真期望它们有一天再回到我们这座城市。我内心突然涌起思念的波涛,于是,就在这天午后,我独自走进沈阳故宫,看看那里是否有回归的乌鸦。我当然没见到索伦杆上有乌鸦飞落,但我却看到有几个孩童在家长的看护下,向索伦杆顶部的锡碗中抛掷乌鸦喜欢的食物。我猜想,他们肯定和我一样,不是萨满后裔!
追思家燕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又到了杨柳吐绿的时节,一对对家燕回到了我生活的北方开始营巢坐窝。也许再过几十年,甚至更久远,也不会掠走我对一双家燕的思念……
四十多年前盛夏的一个黄昏,天气闷热,一丝清凉的风儿都没有,整个沈城罩在阴郁中。突然,一对满身羽毛带有金属般黑色光泽,腹部呈白色,叉尾的燕子嘴衔羽毛从我家敞开的后窗飞进屋里。不知是屋中空间狭小,还是燕子有些晕头转向,两只燕子没头没脑地在正吃晚饭的家人头上身旁飞来撞去,不断扑棱着双翅,试图在屋角、晾衣绳上落下。全家人见此情形又惊又喜。弟弟拎起毛巾挥赶两只可爱的小家伙,奶奶操着山东口音阻止道:“别介,祸害燕子会瞎眼睛的!”出于对两只燕子的怜悯,我端着饭碗一动不动地立在炕沿边,生怕两只小生灵受到惊吓。尽管如此,两只燕子嘴里还是不时发出急切、微小的“咝咝”声,仿佛在向人们企求着什么。这时,屋中所有的家人似乎听懂了燕子的心声,即刻做出了积极反应,开窗户的、挑门帘的、安坐的,努力让两只燕子平静下来。过了好一阵,两只小家伙才“消停”下来,在晾衣绳上安歇。此时,我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大气不敢喘地握着笤帚无声地挑着门帘,竟然不知何时放下的饭碗。两只燕子很有灵性,小脑袋扭来扭去,闪亮的双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见大家十分友好,便又不断“咝咝”着相继从我胸前从容地飞出屋子。
两只燕子飞出屋后,全家人从慌乱与惊喜中镇定下来,七嘴八舌猜测着燕子为何“闯入”我家,但最终还是阅历丰富的奶奶一语道破天机:“甭胡猜了,燕子是想在咱家‘坐窝!”听罢奶奶的话,我赶忙跑到屋外观察。此时天空乌云与夜幕交织在一起,电闪雷鸣,根本看不到两只燕子的踪影。“燕子飞到哪儿去了呢?”我恋恋不舍地自言自语,努力在夜空中黑云里寻找它俩的影子,老天却突降暴雨,我只好迅速躲回屋中。
第二天清晨,暴雨停了,空气中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大街小巷呈现勃勃生机。可是,我却无心顾及眼前的美好,脑海中不时闪现昨晚燕飞我家,屋中歇足的情境。上午上课,我多次走神儿。中午放学,我没精打采往家走,可一跨进院门,就见两只燕子正嘴衔泥巴、草茎在屋檐下方门楣左角营巢。“这不是昨晚飞进屋中的两只燕子吗?”眼前的情景让我喜出望外。两只燕子却旁若无人,一会儿一趟不间断地交替着飞来飞去,偶尔一起默契地配合着,然后又交替着飞出飞进,一次次一点点一丝不苟地把衔来的泥巴、草茎、羽毛等用唾液黏结在那个角落里。这时,我如梦初醒,忙蹑手蹑脚进屋将书包放下,然后又蹑手蹑脚来到院门口等待回家吃午饭的家人,提醒大家不要惊扰两只可爱的小燕子。
大概过了两三天,一个碗状的巢便筑成了,内铺细软杂草、羽毛、破布等。之后,我发现两只燕子很少出行,共同躲在巢穴里。我好奇地搬来凳子,想攀高看个究竟,却被父亲阻拦。父亲告诉我,燕子孵卵期间千万不要看,会影响成活的。那些日子,我心里天天“犯痒”,几次企图上房看看燕子到底产了几枚卵,都被家人阻止了。我苦苦地接受着时间的“煎熬”,终于在半月后星期天的上午,一片卵壳从巢中脱落于地上。我欣喜若狂,不顾一切,急忙攀上墙头,爬上房顶,搂紧烟囱,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房檐偷偷看着燕巢中发生的一切。只见燕巢里有三只雏燕正拱动着圆溜溜的身子,扬脖张嘴向燕妈妈讨食吃。探到了燕子一家的秘密,我心中暗喜,立即从房顶上下来,忙不迭地拿起一个罐头瓶,操起靠墙撮着的网子,一溜烟跑出院门。不一会儿我就网回十几只蜻蜓,然后拽来凳子正欲蹬高喂雏燕,却又被父亲拽住。我很诧异,父亲却告诉我,雏燕吃的蚊子、苍蝇等昆虫,是经过雏燕父母咀嚼后的,如果将蜻蜓囫囵送进雏燕的肚子里,雏燕会撑死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父亲的及时遏止……
十几天后,雏燕开始扎煞翅膀,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一场少有的暴雨过后,我再也兴奋不起来。那场暴雨将燕巢毁了个豁口,两只家燕虽然很快将巢穴修补上,但我却担心燕巢还会被暴雨摧毁,就央求父亲用小木箱和铁皮给家燕们做了个“小雨搭”,岂料却给心爱的家燕们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夜闹黄鼠狼,三只雏燕被这个“吸血鬼”夺走了生命,雏燕的父母也带伤连夜离去,不知飞向何方。我后悔不已,责怪自己为黄鼠狼搭建了作孽平台,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出“厄运”的阴影。
往事依稀,几度春夏,那双久别的家燕呵,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