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托
2015-05-21杨好
杨好
《哀悼基督》,斯克罗维尼礼拜堂壁画
乔托的重要性在于,“艺术家”从他开始。
乔托之前,艺术家(Artist)几乎等同于手艺匠人(Artisan),他们与木匠一同装点着王公贵胄的屋檐,却没有属于自己个体身份的印记。虽然我们现在能找到的关于乔托的形象也只有从壁画中所能看到的群像中依稀可辨,然而同时期的但丁却赐予乔托更为不朽的记录——但丁在《神曲》中关于命运无常之处提到乔托,他将乔托视为是可以以个体之名立于时代重要地位的艺术家——“画家中的画家”。可以说,乔托是最早的,在各种文史资料里留下记录的,不以artisan身份出现的artist。
当14世纪早期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以个体身份谋求一种集体艺术生命的时候,时代对于艺术家的要求已经从穿插式的建设向线性的历史箭头推动:艺术家的名声应该随着后继者的出现与日俱增而不是逐渐衰弱。
中世纪末期建筑与雕塑的成就打开了图像王国的大门。满溢拜占庭遗风的宗教图像里充满了强权式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s)——那些脸颊颀长的圣母是为了使我们产生敬畏而不是为了将其视为图像化的艺术。随着文艺复兴早期各个领域去神学化的自然主义兴起(但丁用托斯卡纳语言写作、薄伽丘将日常引入文学……),观众对二维画面内“人”的陈述充满兴趣。于是艺术家需要参与历史,需要告诉观者画中“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画中“有”什么。从这个视角来看,乔托改变了艺术语言的叙述方式。
在乔托画面里,他用早期文艺复兴的极致探索着人类形态的结构与外表,用绘画所能到达的维度摸索着心理描述的范围与微妙程度。在佛罗伦萨的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内陈设的《希律王的宴会》中,从左至右,每个人动作、视线、形态的铺陈都宣布着他们和之前中世纪时代里静穆肃立的人形偶像的断代:侍从为希律王呈上被跳舞的莎乐美取下的圣约翰的头颅,他们的重要性与戏剧性一眼可视,周围的宴会以及旁观者和我们却不是置身其外,而是帮助延长了其中的暴力性、复杂性,以及时间性。这一强烈的戏剧感引发的反而是更为强烈的真实感,在乔托之前用来设计故事神圣性的某些因素开始冲脱出来,开始自主,有了自己的内在特性。
乔托用一种近乎分离解析式的原则建立了视觉画面的新标准。之前在中世纪形式感的平面里只能看到罗马式的“灵光”,而在视觉图像叙述中,才可能呈现幻觉的愉悦,这种愉悦如同刹那解除禁锢的“人性之光”,超脱了拜占庭金色的网格背景,化为乔托圣母背后笼罩真实三维世界的悲悯诉说。
“拯救”和“死亡”反复出现在乔托画面里,充满了朴素叙事所不擅长的逼真感和人性趣味。帕多瓦的斯克罗维尼礼拜堂(Cappella degli Scrovegni)是通向文艺复兴杰作的最高赞誉——受恩里克·斯克罗维尼(Enrico Scrovegni)委托,1303至1305年期间,乔托完成了这座礼拜堂的湿壁画。湿壁画这一新的技术使得画家得以更迅速、更具体地描绘画面细节与线条,也为叙事性的开拓打下基础。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的湿壁画以蓝色替代了拜占庭金色的天空,一切都笼罩在圣母玛利亚对于人类的救赎。“救赎”这一主题在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流行其实是出于一种非常实用的目的:当时像斯克罗维尼这样的家族大多是放高利贷出身,当他们完成了原始积累的时候,开始担心往生后的炼狱——“钱生息是灵魂的死亡”,于是在生前,这些新的“资本”家族大批量地资助教堂,试图以艺术的形式和灵魂的沟通来求得圣父圣母圣灵的救赎及宽恕。乔托的伟大在于,这些蓝色的湿壁画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仅仅是被委托的艺术作品,而是艺术所能表达的人性的思考。它们通过耶稣基督的化身、死亡、复活为循环,表达着救赎降临时,接受与未完成的命运。
精神的品质统治人类。“受胎告知”开启合唱拱门、“最后的审判”占据进门通道的墙面、其中叙说新旧约的故事:这一编排继承了南部意大利和拜占庭的传统,然而整体叙事的力量却是前所未有的。这组壁画以颜色达到统一的装饰效果,然而其中的每一幅壁画都可以形成一个高度完整的独立世界。“最后的审判”几乎是整组壁画中最惊人的景象与高潮的时刻。从上至下,天使、圣人、炼狱构成了最早期透视法的观点,他们以富有变化的表情处于一个通透的、经过精确衡量的空间之中,仿佛置身现实而非云端之上,右下方的炼狱之景以火红的火焰与耶稣基督宝座下方相通,骇人且神秘。宝座周围交叉重叠的天使并不是宗教般地排列,而是叙事性地发出真实的合唱之声。这是视觉艺术所能给予的力量,将真实空间与虚幻空间合而为一种延伸、而非界限。虽然之后,恩里克·斯克罗维尼被驱逐出了帕多瓦,然而在永恒的壁画中,在“最后的审判”中,他委托乔托将自己的个人形象与圣人们画在了同一行列——他屈膝跪地,手捧着这座教堂的模型,献给迎接他的圣母。
无论是《犹大之吻》,还是《圣母哀悼基督》,透过画面,我们触碰到了不加掩饰的激情和不加掩饰的感情。这是透过视觉语言所能传达出的最真实的戏剧性,也是最复杂的戏剧情感。即使数百年之后,我们触摸到的依然是作为人类救世主的基督与圣母的形象,然而他们的形象从乔托开始,不再是宗教化的符号。透过叙事,他们的形象背后有一种崇高而苦涩的复杂混合,这种混合,正是作为艺术家而非手艺匠人的乔托所能创造的神迹。
乔托是人性的。从画羊群写生的牧羊孩子开始到进入契马布埃的工作室成为学徒,从画家成为宫廷画家再之后成为富有的地主,乔托的一生传奇,也树立了“艺术家”这一身份的自主性。跨越旅行意大利境内和法国,他也许是第一个享有国际声名的艺术家。
虽然今天乔托留下的一部分壁画受到损坏,几近消褪,然而透过冰冷的湿度,穿越历史与时空,那些看到的和看不到的感官、视觉、情绪、重量不断出现,透过墙壁敲击着观众的深层意识。那一瞬间,乔托几乎洞察了人类心理的姿态,统一与不变逐渐无所不在。
作为艺术家的乔托,找到了一种可视的方式,来承载人类意识中的微妙状态以及“艺术家”身份的全部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