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次“牯脏节”的拍摄开始
2015-05-21卢现艺
月亮山,位于榕江、从江、荔波三县交界,上链广西九万大山,地跨黔南、黔东南两州,整个山区峰高谷幽,飞瀑流泉,茫茫的原始森林延绵数百里,其中主峰海拔1490.3米,传说“人立山顶,伸手可摘月亮”,山名即由此而来。计划乡西出榕江约45公里,位于月亮山腹腰地,“计划”苗语意译为“我们兄弟住在一个神秘遥远的地方”。在计划乡的撒山之巅,有一个藏在月亮山脉深处叫“加去”的苗寨,2000年举行了一场苗族最古老最神奇的牯脏节。
对一个从事过现代摄影、商业人像摄影的摄影师,用人文的方式记录一个13年轮一回的苗族祭祖大典“牯脏节”是一个很大的挑战。2000年11月29日得知贵州省榕江县计划乡加去苗寨举行大型的“吃牯脏”活动,我和一位人类学家连夜乘坐客车历经了10多个小时的山路,于第二天上午11点赶到榕江县加去苗寨。
按照古代传下来的规矩,“吃牯脏”是在同一“牯社”内部的寨子中轮流举行,13年一次。“吃牯脏”是一次规模盛大、花费巨大的酬神牺牲仪式,负责主持仪式的寨子每次砍牛少则三四十头,多则上百头。加去寨上一次“吃牯脏”是1947年,算起来已经整整过去了53个年头。这是我第一次用人类学的视觉方式记录,心里有些不知所措。到达月亮山加去村的第一天我没有拍摄,而是跟随人类学家走村串寨,观察学习他们的田野调查方式,寻找人类学的摄影视觉特征,决定用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师的拍摄方法去记录这场古老而神秘的祭祀活动。加去“牯脏节”祭祖活动要举行13天,大约有30多位媒体记者参加拍摄记录。选择地形、选择摄影角度是每位摄影师必须要做的案前工作,因为此次砍牛祭祖是在各家的门前举行,为了都能记录到砍牛祭祖的场面,记者们达成共识,凡已有摄影师选择的拍摄点,其他人必须另选地点拍摄。当天下午6点半,我选择了村长家门前的最佳地形,在寒风中独自守候。12月初的天气格外寒冷,整个身体被冷得直打哆嗦,深夜12点钟其他记者们都回到小学教室睡觉去了,我继续在砍牛地等待。在凌晨1点至3点我拍到了大量砍牛前的祭祖仪式。凌晨4点20分,一声鸡鸣,69头牛在短短的20分钟内回到了“东方”,整个场面非常悲壮。砍牛祭鼓送祖先牯脏节,也叫“吃牯脏”,是苗族人民以“姜略”(社或盟)血缘氏族为单位,共同祭祀祖先的大典,整个仪式包含旋牛堂,砍牛祭祖、祭鼓等一系列离不开牛和鼓的宗教礼仪,旨在不忘祖宗当年从东方迁徙而来的创业艰辛,希翼祖宗显灵,赋予在世的后代子孙人畜兴旺,生活美满幸福。砍牛祭祖活动历时七天,由于祖上定的规矩是整个祭祖活动过程中不准吃蔬菜,参加活动的记者们难以忍受,无法适应,都先后离开,唯有我坚持留了下来。三天后,天空下起了小雨,整个活动进入了高潮,寨老们把69个牛头面朝东方,牛的灵魂被奉献给祖先,牛的身体被苗民们集体分享……
摄影人的执著和敏锐的观察力,让我很幸运的记录了整个祭祖活动的全过程,我静静地拍摄,整个场景不但使我震撼,也让我也受到了一次洗礼,更让我领悟了观察、参与、不干预的记录方式。
牯脏节因耗资巨大,每13年举行一次,时间一般在立冬前后,枫木叶还没落完的农历九月下旬至十一月上旬,每寨的具体时间由祭师占卜打卦决定。加去现有140户,700余人口,已和这个古老的节日久违了55年,为了这个隆重盛大的节日,加去很早就作了充足的准备,他们要在十三日的凌晨砍68头水牯牛。祭祖用的水牯牛,在挑选上也有严格的标准:头方而颈粗,眼大而鼓突,鼻大而空,体壮,四肢粗大,木碗蹄(又称螃蟹蹄),毛旋周正,两脚对称,角显月芽形。祭祖用的牯脏牛不做活,主要是角斗,其饲养方法与一般的耕牛不同。家里专门有人上山割嫩草,每天煮两碗米的饭和草一起喂,三年中绝对喂得膘肥体壮。
牯脏头是整个节日中的灵魂人物,据村里的老人说,牯脏节将持续13天,由于场面宏大,程序繁杂,被寨民推选的牯脏头将会是整个节日中的灵魂人物。牯脏头的推选也有着严明的规矩:他必须是从第一个到达本地定居的姓氏中产生,且德才兼备,子女双全,家庭富裕,生辰八字好,符合条例的候选人还必须解开祭师用草系的五个结,方能过关斩将,获此殊荣。加去的牯脏头名叫余老你,今年37岁,妻子名叫韦老丫,和他同岁。膝下有一双儿女。他家的吊脚楼坐落在村子西南角,房顶角插着一面红旗和一条缀满白色羽毛的竹枝,这便是牯脏头家的明显标志。初八下午午时,15个“构橫”(按严格规定经草卜择定的牯脏祭师)来到牯脏头家,唱完古歌念完咒语之后,牯脏头家便杀一头猪,砍成小块,按全村总户数,用竹蔑条串成140串,分别送给各牯脏户,表示节日的到来。每户人家从收到这串猪肉开始到节日结束,便忌食任何蔬菜,只能吃肉和豆制品,客人也必须入乡随俗。牯脏头和老人们围坐在火塘边,他身穿紫黑色的对襟衣,上包同种颜色的头帕,头帕上用麻绳捆着干鱼。干鱼必须用形美的河鱼晾晒而成,这种鱼来自大江河,是他们与祖先沟通的重要信使。把干鱼捆扎在头帕上,表示他们的祖先曾居住在大海边,麻绳寓意着长寿健康。在当晚,全村的每家每户都需要蒸七斤糯米饭用以祭祀活动,之所以不多不少只需七斤,其蕴意一个家庭有父母二人,儿子三人,女儿二人,即家里有人耕田织布,是加去人丰衣足食的美丽梦想。晚饭后,15个祭师也身着与牯脏头相同的打扮,怀抱砍牛刀,满脸肃穆地和牯脏头夫妇一起围坐在火塘边。15个祭师,在当晚将挨家挨户地面对着簸箕、牛角,一遍一遍地念起古老的祭词,为每家每户召唤祖先。
这次大型古老仪式的记录,让我领悟了文化人类学的特征是什么;原有的摆拍,只注重强调视觉冲击力的拍摄方式受到一次强烈的冲击。通过和人类学家的合作,使我懂得,要成为一个文化人类学摄影师之前,首先要了解民族文化的历史、婚丧嫁娶、宗教信仰、生活方式,才能进行深入地挖掘和客观的记录,也坚定了以后我成为一个文化人类学摄影师的信心。
第二年春天,再次走进加去苗寨时得知,政府已把整个寨子搬迁到公路旁。古老而神秘的加去苗寨已不复存在。
金像奖评语:
卢现艺深入贵州山区苗族聚居区,通过详尽的细节化影像白描,将苗民在“牯脏节”上祭祀、寻找祖先之灵的仪式性过程完整记录下来,使得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这一中国少数民俗口传文学的语言叙事获得了可视化的呈现。其细致入微的影像采撷具有强烈的记录意义和重要史料价值,使摄影本质的功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黄文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