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除以七
2015-05-15肖复兴
肖复兴
看罢英国导演迈克尔·艾普特先生的电视纪录片《56UP》之后,心里不大平静。这部纪录片,拍摄了伦敦来自精英、中产和底层等不同社会人群的14名角色,自7岁开始,一直到56岁的生活之路。导演每隔7年拍摄一次,看他们的变化。7个7年之后,这些人56岁了,这么快就从童年,进入了老年。150分钟的电视,演绎了人生大半,逝者如斯,真的让人感喟。
我不想谈论这部纪录片所要表达的主旨。让我感兴趣的是,它选择了将人生除以七的方式,来演绎并解读。为什么不是别的数字,比如,五或六,而偏偏是七?不管有什么样对数字特别膜拜的深意或禅意,乃至宗教的意义,七,可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让我也来一回这样的选择,将自己的人生已经走过的岁月除以七,看看有什么样的变化。
不从7岁而从5岁开始吧。因为,那一年,我的母亲去世,我人生的记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记忆中那一年夏天,院子里的老槐树,落满一地槐花如雪,我穿着一双新买的“白力士鞋”,算是为母亲穿孝。母亲长什么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记得,姐姐带着我和两岁的弟弟一起,到“劝业场”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全身合影,特意照上了“白力士鞋”,便独自一人到内蒙古修铁路去了。那一年,姐姐17岁。
7年之后,我12岁,读小学五年级。第一次用节省下来的早点钱,买了我人生的第一本书,是本杂志《少年文艺》,一角七分钱。书中有我人生读到的第一篇小说,是美国作家马尔兹写的《马戏团来到了镇上》。那是马戏团第一次来到那座偏僻的小镇。那两个来自农村的小兄弟,没有钱买入场券,帮助马戏团把道具座椅搬进场地,换来了两张入场券。坐在场地里,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节目,“小丑”刚出场,小哥儿俩累得睡着了。这个故事给我的印象那样深刻,小说里的小哥儿俩,让我想起了自己和弟弟,从此,也让我迷上了文学。我开始偷偷写我们小哥儿俩的故事。
19岁那一年春天,我高中毕业,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初试、复试都通过,录取通知书也收到了。随后,“文革”开始了。大学之门被命运之手关闭,两年后,我去了“北大荒”,把那张夹在印有“毛体”中央戏剧学院红色大字的信封里的录取通知书撕掉了。
26岁,我在北京郊区当一名中学老师。那时,我已经回到北京一年。是因为父亲突然脑出血去世,我才被迫退回京的。熬过了近一年待业的时间,才得到教师这个职位。和父亲一样,我也得了高血压,医生开了半天工作的假条。每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家,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取名叫《希望》。在那没有希望的年头,小说的名字“恶作剧”一样,有一丝隐喻的色彩。
33岁,我“二进宫”,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二年级。那一年,我有了孩子,一岁。孩子出生的那一年,我在南京为《雨花》杂志修改我的报告文学,那将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报告文学。我从南京回到家的第二天,孩子呱呱坠地。
40岁,不惑之年。有意思的是,那一年,上海《文汇月刊》杂志封面要刊登我的照片,电报要求立刻找人拍照寄去。我下楼找同事借来一台专业照相机,带着儿子来到地坛公园,让儿子帮我照了照片,勉强寄去用了。那时,儿子8岁,小手还拿不稳相机,照片也有点晃晃悠悠的感觉。
47岁,我调到了《小说选刊》。从大学毕业之后,我从大学老师到《新体育》杂志当记者,几经颠簸,终于来到中国作协这个向往已久的地方,以为是文学的殿堂。前辈作家艾芜和叶圣陶的孩子,却都劝我三思而行,说那里是“名利场”,是是非之地。
54岁,新世纪到来。我自己却乏善可陈。两年之后,儿子去美国读书,先在威斯康辛大学读硕士,后到芝加哥大学读博士,都有奖学金,是他的骄傲,也是我的荣耀。
61岁,大年初二,突然的车祸,摔坏了脊椎,我躺在天坛医院整整半年。家人朋友和同事都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他们说的,我相信命运。福祸相依,我想起在叶圣陶先生家中,曾经看过先生隶书写的那副对联: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
68岁,正好是去年。此刻,我正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旁边儿子的房子里小住,两个孙子已经前赴后继地出世,一个两岁半,一个就要5岁,生命的轮回,让我想起儿子的小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人生除以七,竟然这么快,就将人生一本大书翻了过去。《56UP》中有一个叫贾姬的女人说:尽管自己是一本不怎么好看的书,但是已经打开了,就得读下去,读着读着,也就读下去了。
人生除以七,在生命的切割中,让人容易看到人生的速度,体味到时间的重量。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漫漫人生路,能够有意识地“除以七”,听听自己、也听听光阴的脚步,看看自己、也看看历史的轨迹,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