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韩寒

我买了两个手机，装了两个号码，生怕错过一个电话，结果错过了更多电话;我下载了微博，使用着微信，苹果电脑里依然留了一块地方给微软，结果少了老友相逢时的微笑;我装了卫星电视，甚至买了卫星电话，还住在卫星新城，结果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抬头看看那些繁星。要知道，在我小时候，光看着星空，就能呆坐两个小时，而现在未必有看两秒的心境。

我们知道的、得到的总是越来越多。在上一次的同学聚会上，我们不再谈什么山脉，谈的都是人脉。

我们身边的碎片越来越多，新闻越来越杂，话题越来越劲爆，什么都来得快、去得快。多睡几个小时，就感觉自己和世界脱节了;关机一天，就以为自己被人类抛弃了。

有一天深夜，我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我的苹果手机在晚上9点已经没电了，我的安卓手机在半夜12点也没电了，我的车里有一堆充电的接口，可是我的汽车还是没有电。

我翻出护栏，走下高速公路，旁边就是田间的小径，好几百米外似乎有户人家。我借着夜光，向着孤灯，步履蹒跚，终于走到了这户人家门前。这是最普通的江南农户家，两层楼，水泥场，旁边就是一条不知道深浅的河流。

开门的老人有些提防。我说，我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手机也没电了，能否用下你的手机么？老人说，可以，但我没有手机，电话机在里面。

从他家出来，我恍若回到了自己童年的房子里。在等待救援的两个小时里，我也只能看着星空。你以为我开始中意这原始的一刻么。不，我居然还惦记着我的苹果手机里似乎有一个可以分辨星座的软件，没有手机真是太不方便了。然后，我就睡着了。我梦见小时候，我挨家挨户地去通知小伙伴们，今天晚上《成长的烦恼》又开播了。

醒来，我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成长的烦恼》应该是我看的第一部美剧，现在都半夜一点多了，回家快去看最新的《生活大爆炸》。

抛锚的车被架在了拖车上，我坐在车里。不用抬头，从挡风玻璃看出去就是夜空。什么都太繁多了，什么都太短暂了。我恰好正在设想一本文学杂志的内容，回去后，我和朋友们说，我们做简单点吧。我已经忘记太多东西了，我记不住了。于是，就有了你们看见的《一个》。每天都只有一张照片、一篇文字、一个问题和它的答案。

但，它也只是一枚碎片。

因为我们不能回去了，不能简单了，所以才会对过往那些纯粹发出偶然的叹息。

那就做一枚独特的碎片吧。就像那个没有手机和智能操作系统的夜晚里，那只乳白色的老电话。

但是，人总得往前走。正如对于百年前的人来说，那只电话机也是匪夷所思的高科技;正如我们的后代也许也会有这么一个晚上，不得不翻出他们父辈的手机，然后大笑说，这居然叫智能操作系统，真怀念他们那个年代。

如果这款手机里碰巧有一个叫《一个》的图标，希望你还记得那一枚碎片。这个碎片不是新型的，也不是心形的，它的不规则是规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