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刑官员”的贪腐利益链

这无疑是件荒唐事。

一个曾经因受贿罪被判处缓刑的公务员，并未因此离开官场，而只是官降一级，之后继续他原来所主要负责的工作——征地。

他叫梁伟强，原是广东从化市鳌头镇政府经济发展办公室（下称“鳌头镇经发办”）主任。2008年因征地受贿15万元，被判有期徒刑2年，缓刑3年。但这场审判对他的影响是降职一级，由经发办主任变为副主任。

7年后，他再次站在公诉席上。所不同的是，7年前他的受贿金额是15万元，7年后，所公诉的敛财金额超过4300万元，其中绝大多来自南方电网从西换流站项目的征地造假。

直至开庭的消息传出，从西换流站所在的鳌头镇汾水村村民才知道，他们一直质疑的这个征地项目的主管领导是名刑事罪犯。

这个故事看似荒诞，实则有着现实的逻辑。小官不倒、加倍贪腐的背后，是一条从上至下的利益链，每个人分工明确，有人出谋划策，有人干脏活累活，有人提供幕后保护。

村里下线出面征地

从化西郊的鳌头镇汾水村坐落在山岭间，放眼望去，漫山都是荔枝树的绿叶。北回归线附近的山村，夏日漫长炙热，村民大多躲在家中避暑，偶尔一辆摩托车飞驰过村道，风风火火一阵轰鸣，又留下了一片安静，静得可以听见电流的声音。

那是由南方电网从西换流站传来的声音。从西换流站占地440亩，属洛溪渡直流工程的一部分，是“十二五”西电东送重大能源建设项目，其输电总容量相当于半个广州市的用电负荷，也是汾水这个以农业为主的村落里唯一的大型工业工程。

这项工程的征地也因此充满了使村民感到不安的因素。

2009年，从西流换站项目征地工程正式启动，从化市政府部门委托鳌头镇政府负责，最终直接承担此项任务的是镇经发办。此时，梁伟强的身份是经发办副主任。

不过村民们没有见到梁伟强本人。为征地事项出面的是汾水村一个普通村民，名叫张榕记。村民眼中的张榕记是个“生意人”——经商多年，在从化各地做的是挖矿砂、粘土、稀土之类的买卖。

多位村民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大约是2010年前后，张榕记开始在村里走动，挨家告知征地事宜。但除了张榕记一张嘴，村里既没有贴出相关征地项目的公告，也没有下发相关文件。

张榕记多方游说，但没有公文的情况下，征地进展很缓慢。后来，村干部都参与到征地过程中，村治保主任亲自丈量土地，算是为这件事做了担保。村民们开始相信，征地一事不是空穴来风。

按照相关法规规定，征地之前当地国土局应在被征地村发布征地预告，并书面告知被征地农户拟补偿标准，后者有权对此标准申请听证。不过，汾水村的多位村民表示，上述程序在村中从没有进行过。

村治保主任叶房灶介入征地工作也是因为利益。一位被征地的村民回忆，叶房灶量地时曾告诉他，量一亩地他能从张榕记处拿到500元。

征地补偿方案几乎是一户一价。负责和村民协商价格的，也是张榕记。

一户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家所得到的标准大约是每亩两万元，家里人觉得太低不同意，但是老爹收了张榕记一些烟酒后，就主张卖地，还为此与儿子多次争吵。

另一户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得到的补偿标准是水田与山坡地都是每亩2.8万元。他不同意，张榕记与他讨价还价，最终把价格定在了每亩3.7万元。而该村民还留有一块水田未被征收，到后来，这块地价钱涨到了每亩6万元。

“我们是农民，文化本来就不高，怎么会懂得什么法律，叫你征地有钱就卖了。”一位村民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有村民记得，签合同时，合同中的土地征收方既不是政府部门，也不是换流站所属的南方电网，而是一家名为“从化xx发展公司”的私人单位。但是，合同签完后，村民本应保留的一份合同文本也被收了上去。

2013年，终于有村民觉得征地过程中隐藏着许多秘密，包围了正在施工的换流站工地，就征地事宜讨要说法。从西换流站项目重大，鳌头镇政府终于出面，指派了3名工作人员前来与村民协商。

村民们记得，带队是一位身材矮胖的干部。村民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征地后的返还地问题，按规定村民应得到所征地的10%的返还地，但没有落实;第二条是，按规定政府应当用一部分征地补偿金为征地农民购买农村基本养老保险，但汾水村无一村民获得这项保险;最后，村民希望公开征地及补偿的相关政策文件。

位于鳌头镇汾水村的从西换流站占地440亩，是“十二五”西电东送重大能源建设项目。据检方指控，梁伟强从该项目中贪污了征地款超4000万元。摄影/刘子珩 图片编辑/陈俊丹

矮胖干部态度坚定地告诉他们，前两点诉求已经包括在征地款里，不会再有补偿;至于征地的文件，早就放起来了，要翻才翻得到，这个，不好找。

这个态度无法使村民满意。有人质问：这算什么态度，你到底是谁，把工作证给我们看看。

群情激奋下，矮胖干部磨磨蹭蹭地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大家一看，确实是镇政府的，经济发展办公室副主任，姓名叫梁伟强。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结果。梁伟强告诉村民，意见都记下了，会有说法的，随即离去。

话留在了村里，说法却没有等来，梁伟强也没有再到村里。

从村官到副市长的链条

村民们再次得到梁伟强的消息时，他已因贪污指控坐上了被告席。

检察院的公诉书显示，在汾村水从西换流站征地项目中，梁伟强通过隐瞒文件，指派代理人，低价买地，虚报补偿款，最终贪污了4000余万。

2015年5月一审开庭时，梁伟强当庭承认，汾水村征地过程中，是他找到村民张榕记，由他出面找被征地村民买地。梁伟强的律师欧阳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梁、张二人相识多年，梁之所以找到张，是希望利用其村民身份，减少征地冲突。

梁本人在庭上陈述，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是因为早在2009年即将征地时，副镇长刘建中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快换届了，需要搞一点儿“活动经费”，嘱咐他就从征地款中想想办法。

想对征地款打主意的不只刘建中一人。律师欧阳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时任鳌头镇镇长周日会也吩咐梁伟强，让其在从西换流站项目中“搞点钱”“我要调动”。

梁伟强反复强调，之所以敢在征地时造假，是得到了当时镇政府领导的授意。

欧阳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早期征地时，由于补偿款未到位，梁伟强借了2000万元高利贷，年息在20%至30%之间。随后，他拿着张榕记收上来的村民证件，在银行开了户，待补偿款拨入账户后，自己再把多余的部分提走，用于还账、分赃等用途。这笔征地款反复增加，最后总数在5000万以上。

2011年，梁伟强分别送给周日会人民币50万元，贿送给刘建中价值人民币103万元的土地股权——那是位于鳌头镇的另一块被征土地，目前已被检察机关查封。

律师欧阳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梁伟强之所以能在2008年被判缓刑后继续留任原部门，正是因为领导看中了他的征地经验。不只如此，2009年，梁伟强还因工作成绩突出，被从化市政府评为“从化市2008年度打假工作先进工作者”。

2014年1月，从西换流站征地造假在审计中被发现，梁伟强主动前往广州市人民检察院反贪局自首，并供述了自己所为。

广州市检察机关随即展开调查，结论是：梁伟强在从西换流站项目中，非法占有国家征地款共计人民币4156万余元;在雨润食品公司项目（鳌头镇岭南村的另一个征地项目）中，非法占有国家征地款共计人民币176.9万余元。

但梁伟强当庭辩称，自己贪污的钱只有1000多万元，其余款项都送给了领导，此外，还给了张榕记400万元，以及花费300万元给前妻买了一套别墅——梁伟强的前妻，是建设银行从化开源支行原行长，梁伟强此次案发前几年，因贪污被判无期徒刑。

随着梁伟强案发，从西换流站项目征地利益链上的涉案人员陆续落马。

级别最小的是汾水村村支书谢志刚、村长黄记南、村治保主任叶房灶;往上，镇一级的周日会、刘建中也被立案调查。

灰色利益输送没有到此为止。梁伟强在广州市检察院接受调查三个月后，时任从化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方纪章也被查。根据目前检查机关公布的信息，方纪章同样涉及骗取和侵占从西换流站征地的拆迁补偿资金，他也是换流站征地造假目前涉案其中的最高一级官员。

方纪章正是汾水村人，1985年从广州市人民警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从化江浦派出所任民警，随后一路升迁，直至案发前一年，从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升至从化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方纪章与鳌头镇政府关系非同一般，据检察机关指控，方纪章除了换流站征地款问题，他还曾接受刘建中贿赂，正是在其帮助下，刘才得以提拔为鳌头镇副镇长。

截至发稿，方纪章案、刘建中案与梁伟强案均未宣判。

关于梁伟强第一次判刑后为何没有被开除公职，《中国新闻周刊》向从化区委宣传部发去采访函，但对方回复，由于案件正在调查，不方便透露更多。欧阳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庭审时对此问题也并未深究。

不过，荔枝满山的汾水村村民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是：就像抓小偷，现在贼抓到了，赃物能不能退还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