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儿童问题调查:危害正在显现
2015-05-14陈薇符遥
陈薇 符遥
留守儿童问题凸显了农村社会的控制力正在弱化。在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基层政权的人口管理、民间调解、治安监督等职能被降低;而熟人社会的道德、舆论等也因为人口的流动、环境的变化而被削弱。
当家庭、学校、村庄都无力抑制时,留守儿童便由此被放任
2015年6月初,湖南衡阳一名12岁的女孩因与同学结怨,用掺杂了毒鼠强的可乐将同学姐妹毒死。据媒体报道,面对警方,女孩冷静地说出了从20多天前买毒、藏毒、投毒的全过程,只有在提起她的爸爸妈妈时,女孩突然哭喊:“不要提他们,我恨他们!”
这起案件中,死去的、下毒的,都是留守儿童。
自上世纪80年代起,随着我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开始逐渐涌入大城市。由于受到户籍政策和经济条件的限制,进城务工人员只能将子女留在老家,“留守儿童”这一群体由此产生。
2013年5月,全国妇联发布了《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报告显示,根据我国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样本数据推算,全国共有6102.55万农村留守儿童,占农村儿童总数的37.7%,占全国儿童的21.88%。
也就是说,全国每5个孩子中,有1个是农村留守儿童。与2005年全国1%抽样调查估算数据相比,五年间,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增加了约242万人。
2015年7月30日,教育部发布2014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在他们的统计数字中,全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中农村留守儿童共2075.42万人。其中,在小学就读1409.53万人,在初中就读665.89万人。这也表明,最需要父母陪伴的学龄前儿童约占留守儿童人群的2/3。
伴随着这个庞大数字而来的种种问题,和频频发生在这些留守儿童身上的悲剧,更是让这个脆弱的群体,成为了一个沉重的公共议题。
205.7万儿童独自居住
2013年,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院长叶敬忠在河南农村调研时,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户人家,父母都外出打工,平日里一对兄妹跟着祖父母一起生活。一天,爷爷下地干活,奶奶到邻家串门,无人看管的兄妹二人误食了家中的农药,等到爷爷回家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看到倒在地上的孩子,爷爷直接拿着铁铲出门,他亲手打死了老伴,随后自杀。
“在其他地方,这样的故事其实我们听说过很多。”在贵州省毕节市4名留守儿童服毒身亡的事件发生后,叶敬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自2004年左右开始关注农村留守人群的问题,多年来曾多次到四川、安徽、江西等劳务输出大省进行考察。
根据全国妇联的上述报告,重庆、四川、安徽、江苏、江西和湖南的农村儿童中,留守儿童比例均已超过50%。除此之外,更有3.37%的留守儿童在父母双方外出后,处于独自居住状态,这一群体的规模已高达205.7万人。
2014年11月,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发布的调研报告指出,在过去一年中,有将近一半(49.2%)的留守儿童遭遇过意外伤害,比非留守儿童高出7.9个百分点。这些意外伤害包括:割伤、烧伤烫伤、被猫狗抓伤咬伤、坠落摔伤和蛇虫咬伤、车祸、溺水、触电、中毒、火灾,等等。
其中,遭遇割伤一项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之间相差最大,前者比后者高出5.3个百分点。课题主持者、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张旭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因为留守儿童在家做农活,接触菜刀、镰刀较多的缘故。
在湖南省,张旭东看见一个13岁的男孩。男孩一岁半之前,一直由外婆照看。有一次,男孩左眼不小心进了点杂物,弄破了一点,外婆没有及时处理,也没有告诉他的父母。直到爸爸妈妈回来时,男孩的左眼已经不能完全睁开了。
之后,一家人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男孩在湘雅医院动了三次整形手术,但都收效甚微,直到现在,他的左眼仍呈半闭合状态,需要药物维持。为此,他还常常被不懂事的同学、表妹嘲笑为“独眼龙”。
超过三分之一的留守儿童单独由祖父母隔代监护,在几种监护模式中所占比例最高。然而,年老体弱的祖辈监护人往往体力精力有限,安全常识和应急处理能力欠缺,很容易监护不力,给孩子的人身安全带来了一定隐患。
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在一些微小方面常常呈现出差距。比如,在河北省无极县,有卫生系统工作人员曾调查儿童的国家免疫规划疫苗基础免疫接种率。他们选择了325 名留守儿童和 318 名对照儿童。
结论显示,几乎在所有的指标上,留守儿童都低于非留守儿童。比如,甲肝疫苗接种率。留守儿童应种人数296,实际接种人数只有100,只有三分之一。而对照非留守儿童应种人数289,实际接种人数则高达264,超过9成以上。
张旭东的调查还发现,留守儿童学习成绩较差,学习兴趣较弱。有近一半(49.4%)的留守儿童曾经没有完成作业,比非留守儿童高8.6个百分点,“一方面,客观上存在普通农村学校培养目标单一与留守儿童教育需求多元化的矛盾;另一方面,留守儿童因为缺少有效监督,自我约束和管理能力较差,学习状态也会受到影响。”
在城乡经济发展严重失衡的今天,当人们难以看到教育为底层提供上升通道的可能性,留守儿童便走在了成为廉价劳动力后备军的路上;而留守儿童自己,似乎也默认了这一切。
今年30岁的纪录片导演蒋能杰,曾在老家湖南邵阳跟拍6年,完成了关于留守儿童生活的纪录片《村小的孩子》。纪录片里,蒋能杰问孩子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孩子们说:“打工。”
片中一位留守儿童的奶奶则转述了儿子对8岁孙女说的“玩笑话”:“你明天跟我上街捡可乐瓶,一天能捡20块钱,一个月有600块钱。捡垃圾捡到十五六岁就能进厂了,进厂就能挣多点钱了。打工到20岁,你应该有十多万了。”
河南省高院曾随机抽取了2009 年至 2013 年间的120 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其中,留守儿童作案的47件,比例达39.2%。江西另一项调查显示,2007年5月在押的1877名青少年罪犯,在犯罪前与亲生父母亲生活在一起的仅占32.6%,其他的孩子是与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其他亲戚或朋友生活、或是独自生活。
初中毕业、团体作案、多是以侵犯财产为目的的抢劫和盗窃,犯罪动机简单,没有明确的目标和精心的策划,往往是见财起意和激情犯罪的多——这是2013年广西省南宁市上林县人民法院对南宁六县农村留守青少年犯罪现象进行调查后,总结出的最大特征。
他们发现,在接受调查访问的100名农村留守青少年中,有一半以上承认自己存在一点或几点人格方面的心理缺陷,入狱前都有暴躁、叛逆、自私、虚荣、嫉妒、焦虑等心理问题,“大部分农村留守青少年暴力型犯罪而言,其作案目的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显示一种征服别人、驾驭别人的扭曲英雄观,他们试图把别人因自己的淫威和暴力而恐惧视为一种可骄傲和炫耀的资本。”
比如,上林县一位17岁的男生黄军,与旁人聊天时,与同村另一位姓吴的男子产生了争执,并被吴挖苦、讥笑,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回去后,黄军纠结了邻村一帮朋友,来到吴某家中,将其殴打至重伤。回到村里,黄军还得意地向众人炫耀:自己好好地修理了吴某一顿!
“儿童时期形成的不良行为习惯不仅很难改变,而且它还可能成为以后违法犯罪的预报因子,影响并决定其一生的命运。可以说,“留守 ”对少年儿童犯罪具有潜在的影响。”山东警察学院教授董士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董士昙最担心的是,未成年时被忽视、被打骂、被虐待的人,在更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在成年后成为犯罪人,在犯罪学上,这是因为,被害体验或经历往往使受害者产生不公正感以及对法律规范的不当态度,从而使受害者向反社会方向逆转或深化,以致于产生或强化了加害意识,“在不可预见的将来,问题留守儿童可能会对社会稳定、社会治安产生很大影响。”
事实上,留守儿童问题凸显了农村社会的控制力正在弱化。在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基层政权的人口管理、民间调解、治安监督等职能被降低;而熟人社会的道德、舆论等也因为人口的流动、环境的变化而被削弱。当家庭、学校、村庄都无力抑制时,留守儿童便由此被放任。
“不是伤害自己,便是伤害他人。”采访将结束时,董士昙提起了最近发生的几起校园霸凌事件,施害者大多是留守儿童。“社会秩序是由最差的那部分人决定的,这类极端案例正在越来越多地出现,这一切都说明,危害正在显现。”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刘佳、魏文、黄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