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黑白琴键上的蝴蝶

池薇曼

Chapter 01.

俞夏繁是个超级音痴。

不过，就算她一唱歌就走音，不会看五线谱，也并没妨碍她的生活。从幼儿园开始，对拿这个缺点来嘲笑她的人，她从不还口，她的成绩单足够让他们自惭形秽。

直到她听过路悠河的琴声。

放学后，她在学生活动大楼闲逛，物色感兴趣的社团。她刚来穗高就水土不服，生了场重病，错过融入新班级的军训和社团招新，眼见学期过半，班上的同学也认不全。

走廊尽头送来零落的琴声，通透而空灵，让人联想到四月和风吹拂花田的画面，灵魂也随之欢欣。她驻足聆听，循着琴声找到活动室。

透过窗户，她看到弹琴少年的背影。钢琴放置在微敞的窗前，夕阳余晖将少年的影子拉长，拖曳于木地板上，窗帘随风鼓起，空气里光尘飞舞。他修长的十指翻飞，一只蓝色蝴蝶轻盈地上下飞舞，跟随跳跃的黑白琴键，忘我地嬉戏。

“咔嚓。”

琴声戛然而止，少年回眸，蓝色蝴蝶落在琴键上，收拢了羽翼。

对视片刻，她抓着手机逃也似地离开了。

少年路悠河，和她同班，他的名字在女生口中出现频率很高，人缘好，总是被一群人所簇拥。开学至今，他们没有说过话。

为什么要偷拍他呢？她落寞地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遗憾地发现，并没拍下那只蓝色蝴蝶。

“叔叔，我回来了。”

推开门，她就看到一个染金发的男青年拎着把小提琴，在跟堂叔讨价还价。

升高中以来，俞夏繁在堂叔家借住。堂叔开的乐器行在楼下，她有空时会下来看店，或者帮忙清洁乐器。

偶尔，会有人上门来卖乐器。

收购乐器时，堂叔会进行各项鉴定，再给出价格，卖不卖就要看本人意愿。大部分来卖乐器的人都热爱音乐，若不是经济上有困难，是不会卖掉心爱的乐器。

有一种人例外，那就是盗窃乐器转卖的小偷。

一位小男孩正使劲抱住小提琴，咬牙切齿地瞪视着金发青年，一个劲地骂他是小偷。遗憾的是，就算男孩对男青年拳打脚踢，也对他造不成伤害。

察觉到她的视线，小男孩回头，朝擦拭低音大号的俞夏繁跺脚。

“喂，人类！你看得见我对吧？快报警把这家伙抓起来，他是小偷！”

还真是个不客气的家伙。

俞夏繁悄悄报了案，让叔叔拖住那名青年，他很快被赶来的警察抓捕归案。

没想到，金发青年竟是一名逃犯，逃走途中身无分文，于是动了歪念，偷了这把小提琴来卖钱。堂叔目送他被押送走，不可思议地感慨道：“夏繁，没想到那人真的是小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连忙转移话题：“我上楼做作业了。”

如果坦白说，是那把被偷的小提琴向她求助，估计没人会相信。

那场大病过后，俞夏繁能够看见依附在乐器上的灵体，称作“器魂”的存在。刚才的小男孩，就是小提琴的器魂。

乐器必须通过人来演奏。这一过程中，它们很容易吸收演奏者的强烈情感，无论喜怒哀乐，都会被存储起来。器魂就是乐器在吸收人的各种情感后，所诞生的灵体。

Chapter 02.

一般情况下，使用过两年以上的乐器，都会产生器魂，弹奏者的情感越是丰富，乐器的器魂就越强大。而崭新的乐器，则是没有器魂的。

这些情报，都是CC告诉俞夏繁的。

CC是乐器行上星期刚被人买走的一把二手小号的器魂，和俞夏繁差不多大的少女，友好而话多。CC的前主人，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年轻主妇，学生时代和朋友组过乐队，结婚后，她就把尘封的小号转卖到乐器行。

据说，前主人的结婚仪式上，她用CC为来宾们吹了一段独奏。那是她在前主人手中最后的演奏，她说，那大概是她此生最美好的记忆。

每一把旧乐器，都藏有故事，个性也不同。

堂叔的二手乐器行里就有不少器魂。例如角落的架子鼓，器魂是位高挑的冷艳美女，讨厌灯光；墙边的低音贝斯，是孤僻的美男，拒绝别人为他做清洁；最里边的钢琴，则是位少年，喜欢倚着琴键打瞌睡……器魂全都是拟人形态，会说话，喜欢打量来店里的客人，彼此间相处还算和睦。

器魂是很单纯的存在，他们用灵魂的音色，为主人诠释每一次演奏，就算被抛弃，也大多不会有任何怨言。

这天放学回家，俞夏繁正在看店，抬头就看见路悠河推门而入。

“请问，我的小提琴是你们帮忙找回来的吗？”

和少年闲聊几句，俞夏繁才知道，那天金毛青年带到店里来的小提琴是路悠河的。

小提琴是他父亲送给他的礼物，陪伴他好多年，被偷那天，他恰好在公园里练习拉小提琴，一个不留神就弄丢了。

“原来报警的人是你，要不是你，估计我再也找不回KENN了。”

大多数喜欢乐器的人，都会给乐器起个名字。而叫做KENN的小男孩，在路悠河面前规规矩矩地，还跟她道谢了。乐器的性格多半会随主人，难道斯文的路悠河，其实是个傲娇？

想到这，她忍不住好笑：“我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点可疑。”

“对了，我傍晚通常会在红树林公园那边拉小提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就来听吧。”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隔天放学后，俞夏繁借口去跑步锻炼身体。经过红树林公园，她停下脚步，看到有不少在练习乐器的人，她在公园内四处晃悠，寻找少年的身影。

一段悠扬而欢快的小提琴曲落入耳中，少年站在爬山虎茂密的墙边，微风扬起他乌黑的短发，他闭着眼，尽情地演奏属于他的音乐。

如果她不是音痴的话，或许，就能即兴唱一首歌给他吧。

他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唇角上扬：“这个地方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喜欢在这里练习小提琴，不用担心会有谁来打扰，但如果是夏繁的话，我很乐意你来，能请你对其他人保密吗？”

路悠河把他的秘密基地告诉她，是有别的意思吗？她禁不住浮想联翩，和年级里最受欢迎的少年共享秘密基地，这是多少人羡慕的事。

那以后，少女经常拿跑步锻炼身体为借口，跑到公园的角落听少年拉小提琴。一来二去，他们也算是成为朋友了。

少年其实比她更孤独，他似乎藏有什么秘密，总是对她欲言又止。

Chapter 03.

学生活动中心有一个废弃的活动室，封存着一架发不出声音的钢琴。据说，让琴键发出声音的人，能够得到神的眷顾，实现一个愿望。

这是穗森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议传说”之一，而现在，俞夏繁跟路悠河去看那台传说中的钢琴。

“话说回来，那天我在活动室，好像看到你在走廊。”

想起偷拍的照片还存在手机里忘记删掉，俞夏繁连忙拍起了马屁，顺势转移话题。

“对了，你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真想再听一次。”

“理事长是我的爷爷，小时候我在学校玩时，曾经弹过那架钢琴，确实能发出非常动人的音色。但那一次以后，无论我试过多少钢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所以，我放弃了钢琴，转而学习小提琴。”

小时候的那次弹奏，宛若昙花一现的奇迹，而奇迹之花，并没有为他绽放第二次。

“可是我明明听见了……另外，那只蓝色蝴蝶非常的美丽。”

她是被那阵琴声吸引，才会走到活动室，少年应该是听到她的拍照声才会回头。

不对，路悠河是注意力非常集中的人，他在练习小提琴时，她说话都听不见，同样地，在专心弹钢琴的时候，应该不会留意到拍照的声音。

听到她语无伦次的话，少年露出确信的眼神。

“说来你或许不信，我能够和KENN对话。我听KENN说，乐器屋的女孩子听得懂他的话，还报了警抓住了偷走他的人。”

“你也能听见乐器的器魂说话？”

拥有能力的不止她。同是异能者会彼此吸引，并不是她所妄想的路悠河对她比较特别。

她有点失落，也有点开心，毕竟她能帮上少年的忙。

“我能对话的对象只有KENN而已，其他的乐器并不行。所以，能拜托你解开无声钢琴的谜团吗？对我来说，那架钢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由于学校的内部规划，所有废弃的活动室，将重新清理另作他用。路悠河作为学生会的成员来巡查时，发现这架蒙尘已久几乎被遗忘的钢琴。

无声的钢琴会被当做废物处理掉，他隔三差五试着去弹奏，钢琴始终沉默。

“我尽力试试。”

虽然答应了路悠河，但那架钢琴并没有器魂，她试着按了按琴键，果真没发出声音。

窗外阳光明媚，那只蓝蝴蝶围着琴键，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路悠河站在一边，没有任何反应，看来，蓝蝴蝶只有她可以看见。

放学回到家，堂叔出门鉴定一家二手钢琴，拜托她看店。

俞夏繁能够看到器魂，却对器魂并不了解，思前想后，她决定向器魂求助。

她问了乐器行里好几样乐器的器魂，他们都一脸茫然。终于，冷艳的架子鼓美女沉吟片刻，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听说，年代久远的器魂能够自由变幻形态。例如几百年的古筝里附着的器魂，能力相当高，可以变成别的东西。不过，就算变幻了形态，也只有器魂或者灵能者才能看见。”

此外，古老乐器的器魂，还能够再现过去的画面。

难道说，那天她听到的琴声，是器魂记忆里的琴声？

Cha pte r 04 .

俞夏繁独自来到活动室，那只蓝蝴蝶落在琴键上，轻轻扇动羽翼，似乎在休息。

“你就是这架钢琴的器魂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伸手想抓住那只蓝蝴蝶，空气扭曲起来，蓝蝴蝶飞离琴键，竟然幻化成和路悠河一模一样的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退后，双手撑在琴键上。顿时，杂乱无比的琴声如同风暴般向她涌来。

俞夏繁踉跄几步，包含有无数复杂情绪的琴声，让她的头快要裂开。

“你没事吧？”

按照吩咐躲在门外的路悠河，终究是放心不下她，推开门扶住了脸色发白的少女。

俞夏繁推开他：“让钢琴无法弹奏出声音的元凶，就是身为器魂的你吧？明明有那么美的音色，为什么要封闭起来？你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也是知道的吧？”

琴声风暴逐渐缓和下来，少年的幻影消失，还原成那只孤单的蓝蝴蝶。

听说古老乐器的器魂能够重现记忆里的画面后，她就跟路悠河确认过钢琴原来的主人。

钢琴的主人是路悠河的叔祖父。他年轻时，是一位出色的钢琴演奏家。这架钢琴曾经陪伴过他二十余载岁月。他出国后，钢琴就交给路悠河的爷爷，也就是学校的理事长来保管。

理事长物尽所用，把钢琴安置到音乐活动室。遗憾的是，钢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当做摆设留在了活动室。

沉吟片刻，蓝蝴蝶挥动羽翼：“你又懂什么呢？我所认可的主人，只有一位。”

“我的确不清楚你对原主人的感情。但是，我听过你记忆里的琴声，那是我听过最美妙的钢琴曲，是你跟从前的主人一起演奏过的曲目对吧？你的主人是钢琴家，他用你弹奏的曲子，都是为了让听众们幸福，而你却固执地将音色封闭起来，不让任何人弹奏，这真的是他所希望的吗？”

路家保存有叔祖父小时候的照片，和路悠河很相似的少年。器魂大概是把误打误撞闯进活动室的年幼路悠河，当做是曾经的主人，才让他弹出了声音。

如果路悠河的叔祖父再次来演奏，钢琴一定能发出令人惊艳的音色，但路悠河说，他的叔祖父早就因重病在国外去世，钢琴成了他的遗物。

她继续说道：“你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蓝蝴蝶保持缄默，不知疲倦地绕着黑白琴键飞舞。

“我们回去吧，谢谢你帮我调查出原因。”沉声而立的路悠河微笑，“我总算知道，原来它是为了等叔祖父，才不愿意让别人弹奏。我会跟爷爷申请把它带回家的，就算听不见它的琴声，我也不会遗弃它的。”

他们并肩离开活动室，身后传来天籁般的空灵琴声，少女停下脚步。

透过玻璃窗，她看到蓝蝴蝶在黑白琴键上翻飞，琴声如流水般涌来，那是它灵魂的音色。

漫长岁月里，它在想念主人时，就会弹奏一曲谁也听不见的钢琴曲，缅怀他们曾经共度的时光。就算被别人误会是一架报废的钢琴，也无所谓。

俞夏繁想，乐器有器魂，说不定其他物品也有意识，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

真希望人们能善待一切物品，因为，说不定被他们丢弃甚至遗忘的某样东西，会一直默默等待他们。